盲女八寻 第274章

“我几道。”舞衣含糊不清地答道，“七的就系她的……唔？唔唔唔！”

“所以我才跟你说不要吃这么急，这不是噎住了么！”初芽一脸焦急，不过还没等她放下小澪，女孩儿已经跑了过去，与同样赶过来的阿优一起，帮舞衣“啪啪”拍起了后背。

“……”

不知何时，屋外传来了响亮的声响。

咚——

一声接着一声。

是附近数间寺庙发出的敲钟声，总共一百零八响，象征着人世间的一百零八种烦恼。或许此时正有人安静听着这声响，反省着过往种种……

但屋里正是一片鸡飞狗跳，显然谁都没有这等闲暇回首过往。

“……”

“……”

只有楚叶矢众的两位头领置身事外，笑着对视一眼。

“这些人还是老样子呢。”

“啊。”

无明举起的酒盅，与阿秀筷子夹着的，半块有着牙印的烤年糕碰在了一起。

“……阿秀，你就不能好好地拿酒杯吗？”

“啊……”

阿秀一脸无辜，低头示意了一下她面前早已喝到干干净净的酒盏。无明也跟着看了一眼，笑着摇头。

“好吧。”

如此说着，她身子往前一倾，就着阿秀手中的筷子，直接把那半块对方咬过的年糕吃进了嘴里。

……

第二百九十六章 新年伊始

新年新气象。

可能是因为想起了这句俗话的缘故，明明第二天起床之后，屋外的风景与昨日或前日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山仍是山，水还是水，可落在人的眼中，却总是显得格外不同。

天还没亮，直虎便已睁开了双眼。

事实上，因为屋子里没有这么多被褥，所以大多数人皆是直接在炉火旁边席地而睡，有武艺傍身，又只是区区一晚，倒是不怕惹到感冒风寒。

至于那几床被子，则是让给了像初芽、阿优和小澪这些身体较弱的小姑娘。

直虎自己是躺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枕着手臂，静静地睡着——她即使在梦中也表现得十分安静，既不打鼾，也不说梦话。

只是不知道究竟梦到了什么，刚刚醒过来的那个瞬间，女子的眼底难得闪过一丝不舍。但这份感情不过稍纵即逝，转眼消失无踪，取而代之，又是一如既往的沉着与冷静。

视线望去，室内可谓是一片狼藉：

民治丸睡在中央，四仰八叉，睡相甚至比很多男人更加豪迈。而她的衣裳一角还不知怎么的被掀了起来，露出小半肚皮，那把大太刀正稳稳当当放在肚子上，恰好把她的肚脐挡得严严实实——

却是不怕被河童偷走肚脐眼了。

那位名唤龙子的姑娘睡姿同样不遑多让，也不知道这位的胃口到底有多大，反正在直虎的印象里，昨晚每次看见她时，大抵总是在各种吃吃吃。

此时嘴边沾着几点米粒，脸上带着一抹愉快的笑意，一边还在嘀咕着什么梦话。她仔细听了听，发现对方就连梦话也是经典款式：“已经……吃不下了……”

还好，看来哪怕是被八寻三番五次比喻为“饕餮”的这位龙子姑娘，食量终究还是有其上限。

不知为何，体认到这个事实后，直虎竟悄然松了口气。

可龙子立马又接了一句：“嘿……嘿嘿，既然如此，盛情难却……那我就再吃半头……不，一头烤骆驼好了……”

“……”

虽然不知道骆驼是什么东西，但以一般理性而言，会用到“头”这个量词的动物，再小也不会小到哪去……感觉最起码也有一个八寻左右的份量。

不愧是她。

心中转着这些念头，直虎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她其实与对方也算是有点交情，毕竟有八寻这个共通的朋友在，加上龙子又是那种大大咧咧，见谁都不在乎的自来熟个性，跑来玩耍的时候，与直虎撞见几次，一来二去的，便也成了朋友。

此外她还从民治丸与八寻那儿听说了有关龙子的不少事情，偶尔想想，那位鹿岛剑圣的孙女竟是这么一副特立独行模样，总感觉有点不可思议。

另一方面，得知对方年纪轻轻，便已离开过这个国家，前往浩瀚无垠的遥远国度冒险，饶是直虎性情沉稳，听了那些各种各样的异国风光，风土人情之后，亦不免心驰神往，感慨万千。

要是未来有一天，自己也能够亲自出海，亲眼见证、亲身经历那一幕幕光怪陆离的景象，该有多好啊……

可惜直虎心知肚明，这只能是一桩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如果按照人生五十年来算，她如今业已度过了一半有多，其中前半生大多皆是在寺庙度过，而此后的数十年岁月，也是可以轻轻松松一眼望尽。

即使侥幸没有战死沙场，终此一生，直到死去，也是要留在这片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上了。

女子对此其实没有什么不满，叶落归根，既然井伊谷众人将这份期待交到了她的肩上。作为井伊直盛的女儿，南溪禅师的徒弟，于情于理，哪怕是为了体内流淌的井伊之血脉，她也有责任背负起这一切。

要在这纷乱的时局中，为族人……以及其他众多的远江百姓，争得一片净土。

早在解下头巾，决意还俗之际，直虎心中已有了此等觉悟。

然而……

想到最近发生的某些事情，她的心情不禁又有些低落。不过考虑到这是新年伊始，本已来到嘴边的这一声叹息，到底还是又被直虎咽了回去。

她悄悄站起身子，身形一晃，已经掠过了其他还在沉睡的众人，正要出门，忽的又折返回去，拿手指戳了戳舞衣的脸颊——其他人可以睡觉，但你这家伙给我好好起床工作去！

不过直虎也不是妖怪，确认天智姐姐已经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之后，她还是给对方留了一点梳洗更衣的时间……主要是这个时间不留不行，舞衣一回来就换回了女装，要是这副模样走出去，不用到晚上，犬居城就得吵翻天。

虽说有了直虎这位女地头在前，再多一个女城代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奈何舞衣性格执拗，为了复兴家族不惜女扮男装多年，到得如今，更不可能轻易放下这份坚持。

直虎差不多是看着这对姐妹长大的，对她们两人颇为了解，自然不至于开口触这个霉头……反正每天拿布条束胸的不是她，难受喘不上气的也不是她。

何苦多此一举呢？

话说回来……其实比起男装或者女装，有一个更加重要的疑问，已经压在直虎心头很久很久了。尤其是在知道舞衣一时上头，奇袭了一波某个小呆子后，这个问题更是让她万分不解：

明明从小就嚷着要复兴家族，可现如今天智一族只剩下她们姐妹二人。按理来说，既然舞衣已经如愿出仕，那接下来就该想办法开枝散叶了。

哪怕舞衣自身碍于女扮男装，不好公开这个事实，也要先帮妹妹初芽入赘招婿，尽可能把这一支家名延续下去才行……直虎觉得这个想法应该没什么问题。

问题是……

你们两姐妹都喜欢上了八寻是要怎么办啊！

虽然不可否认八寻确实很可口，可女人和女人之间是生不出孩子的，这样一来，天智家岂不是就绝后了么！

多亏了某位奥山姑娘的科普教导，年近三十的直虎终于明白小孩并非是仙鹤送上门，而是需要夫妻两人并心协力，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事实。

当然，武家绝嗣或者生不出孩子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这种时候有女儿的招个上门女婿，即是所谓的“婿养子”继承家业——后来那位“西国无双”的立花宗茂便是如此——而要是连女儿都没有，甚至压根连婚都不结的，则是直接领养几个孩子算数。

因此就算天智两姐妹没有子嗣，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解决的办法多不胜数。只是相比起这件事情本身，其背后所透露出来的意义，更让直虎感到担心。

她看得明白，舞衣其实并非是真心想要出将入相，也不是发自内心想要替父亲洗雪耻辱，否则断不会对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相模北条一点憎恨之情都没有。

而在她成为了犬居城代与足轻大将后，也是每日兢兢业业干着分内之事，安分守己，既不抢占功绩，也不去与别人争取表现的机会，像极了一条无欲无求的咸鱼。

足以见得，舞衣在仕途与功名上其实也没有太大的追求。

之所以始终把复兴家族挂在嘴边，只是单纯由于她身为姐姐，在遭逢大难过后，需要一个支撑自己奋发努力的理由罢了。龙宫童子也好，犬居城代也罢，对舞衣而言都是一根拐杖。

一根支撑着她不断前行，不至于跌倒在地的拐杖。

但再好的拐杖，也有折断的一日。到得那时，对方又该如何是好？是寻找一根新的拐杖，继续强撑，还是尝试着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靠自己的双腿迈步而行……

直虎并不知晓那个所谓的时机具体会如何来到，也不知道舞衣究竟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可作为对方口中的“大姊”，她早已将这两人，以及龙宫众的其他人，都当成了自己的弟弟妹妹。

无论如何，希望他们能够平安度过一生……

新年第一天，女子在心中默默许下了这个过于奢侈的愿望。

……

临近破晓，天空依旧暗沉沉的，几点寒星明灭。

大概是昨晚又下过一阵小雪，小院里有些寒冷，又是刚从温暖的屋里出来，直虎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不过下一刻，眼角余光只瞥见一道影子，一晃而过，随后身上便多了一件外衣。

“谢谢。”

她并不觉得意外，只是拿手摸了摸那件仍有余温的衣裳，笑着道了声谢。

“不用谢。”

那道身影一转，又回到了眼前，正是八寻。

盲女手里还拿着一块年糕，正仔仔细细从中间撕开，然后把其中一半递给直虎：“这是最后一块了……我好不容易才从龙子和民治嘴里抢下来的，本来是想独吞的，不过既然你出来了……呼呼，见者有份。”

“好。”

直虎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却没有拿对方递过来的那块，而是伸手拿了八寻原本留给自己的，相对要小一点的半份年糕过来，轻轻咬了一口。

“真好吃。”

“好吃就好……你这是要去城里了？”

“对。”

“当城主果然很辛苦啊……”八寻感慨了一句，又问，“要我送你一程么？”

“好呀。”

虽然都是简短的回答，可语气中的愉快之意却是骗不了人。

“那就这么定了……走吧？”

“走。”

一前一后，脚步声相互重合，分明昨晚也已经吃了好几块烤年糕，可直虎却仿佛把手里这一小半吃食当成了什么人间美味，小口小口地品尝着，细嚼慢咽，好像深怕吃得太快，等下就没得吃了一样。

八寻跟在旁边，拐杖不曾落地，而是插在腰里，空出来的左手，则是伸出去，牵住了直虎的袖子。后者目光一转，瞥了自己的袖口一眼，又对上了盲女无辜的表情。

嘴角刚刚翘起来，就被直虎猛地压了下去，再翘，再压，如此拉锯了数次，最后终于停留在一个微不可察的小小幅度。

“……”

安静的气氛之中，谁都没有主动开口，只能听见一阵阵的寒风呼啸，期间还夹杂着女子慢慢的咀嚼与吞咽声。

与那些个吃没吃相，汁水四溢的糙汉子相比，直虎吃东西时发出的声音，对听觉敏锐的八寻而言几乎可以说是一种享受——她甚至能想象得出来，那雪白的贝齿如何咬落，如何用舌头一卷，又是如何微微抬头，让食物经过那白皙修长的脖颈……

单是就着这想象出来的画面，她感觉自己就能轻轻松松吃上三……不，五大碗麦饭！

“你在想什么？”

陡然斜刺里一句话传来，正自浮想联翩的八寻肩膀一抖，表情却是一变不变，只答道：“我在思考。”

“思考什么？”直虎继续追问。

“天下大事。”八寻义正辞严。

“例如？”

“例如，例如……”某人正准备咬一口年糕，借此稍微拖延一下时间，却不料她右手刚抬起来，却听见旁边一阵香风，竟是直虎弯下腰，一口叼走了另外半块年糕。

“你——”

没料到对方居然敢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行此豪取强夺之举，心怀乾坤正气，大义凛然如八寻，又如何能够坐视不理？正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眼看着便要大喝一声，擎出龙泉宝剑，替天行道，除暴安良……

“例如……嚼嚼，例如什么？”

“……例如……”

仅仅一句话，就把八寻打回原形，她苦思冥想，绞尽脑汁，猛地蹦出一句：“例如今川家的动向！”

“……”

本来只是想要逗孩子玩，再多看几眼八寻那副窘迫的表情，所以直虎才会步步紧逼，并不惜抢走了另外半块年糕。然而当对方说出这句话时，她心中却猛然涌上了一股愧疚。

本以为以八寻的性格，刚才多半又是在胡思乱想什么不着调的东西，谁知却是一本正经为她考虑，之所以踌躇许久不愿开口，想来也是顾及到直虎的情绪。

而她呢？

一时之间，直虎竟是有点抬不起头来：“抱……抱歉。”

“啊？”

另一边，八寻突然听到这句道歉，也是一头雾水。转念一想，觉得对方大概是为了刚刚抢她那半块年糕道的歉——果然我家阿永还是个乖孩子——这么想着，便摇了摇头：“没事没事，半块年糕而已，你想吃就吃了吧。”

“恩？”

这回换成直虎摸不着头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