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75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如此这般,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又持续了片刻,两人好不容易反应过来,不禁又是一阵莞尔。但因着这个契机,本来的闲话,也逐渐变成了正儿八经的议论。

毕竟八寻刚刚那句今川家,虽然只是情急之下抛出的话题,但实际上,对如今的井伊直虎来说,今川也确实是摆在她面前一道最大的难题。

即使如今的井伊家已将势力范围扩张到了北远江一带,较之从前几乎翻了一倍,可比起占有骏河与大半远江的今川家,双方仍是有着不小差距。真要是骏府馆下定决心,大军杀到,想必同样是一场苦战。

而直虎能够依靠的唯一一方援军,三河的松平家康却也被朝比奈真次挡在了西边。只要东三河的朝比奈军队一日仍存,一来无法得到松平的援助,一旦今川出兵,井伊谷更会面临腹背受敌的窘况。

可谓进退维谷。

然而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并不在直虎手中,而是要取决于松平家康准备何时出兵攻打朝比奈真次……而松平家康的动作,又在很大程度上被尾张的盟友织田信长所影响。

用牵一发而动全身来形容这种状况,一点儿也不夸张。

不过反过来说,正因为主导权不在自己手上,反而让直虎不用担忧太多有的没的,只是专注做着自己能做的事情,一日一日,养精蓄锐,等待着战火到来的一刻。

是以此时两个人也没什么可聊的,无非是在揣测冈崎城那只小乌龟的心思打算,以及今川氏真是不是还在沉迷当他的足球小将等等。

随后直虎又主动询问了一下伊贺那边的情况:“……你不回去坐镇,真的没问题吗?”

要说有没有问题,当然是有的。

南伊贺刚刚易主不久,而且联军这盘沙子能够维系不散,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八寻在过去几场战役中积攒下来的名望。

她要是留在伊贺的话还好说,一旦离开的消息走漏出去,很难说会不会又有什么人蠢蠢欲动。

甚至一个搞不好,就连北边的服部家也可能想要趁此机会,撕下一块肉来。虽然直虎心里对能够再见八寻一面十分高兴,可想到这些种种,又忍不住担心起来。

却见盲女抿嘴一笑:“直虎大人,你可听说过一招计谋,名唤引蛇出洞?”

“引蛇出洞?”直虎眉头一皱,“你的意思是……”

“有些事,非得先离开了棋局,才能旁观者清。更何况,还有一些人,是留在伊贺见不到的……如果我想找那人聊聊天,比起近畿,远江显然更近一点。”

八寻意有所指。

“原来如此。”

尽管八寻说得含糊,可直虎联系上下文,仍是一点就通。她恍然地点了点头,并未直接道出心中浮现出的那个名字,而只是把视线转向了西边。

视线所及,正是一轮将沉的残月。

而在月光的更远处,则是三河之国——

冈崎城。

……

第二百九十七章 三河来人

新年初初,总少不了各种串门拜访。

百姓如此,武家亦然。

除夕的一百零八声钟响刚刚敲完,很多机灵一点的家臣便已开始沐浴剃须,甚至不惜花费一两个时辰,自己里里外外拾缀得整整齐齐,这才拎着事先备好的礼物,换上礼服,前往城堡拜年祝贺。

尤其如果他们效忠的还是一位心胸比较狭隘的领主,这趟拜年的次序先后,时间早晚,在很大程度上将决定今后一年穿的鞋码是大是小。

而即使当领主的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单是能比其他同僚更早一步,在自家上司面前混个脸熟的这项好处,已足以令这帮大老粗们卷生卷死,宁可顶着寒风打着哈欠,也不愿舒舒服服待在温暖的家中。

当然,做手下的如此识趣,领主也不能说真把他们晾在城外吹几个时辰的冷风——放在后世,下属有不满顶多就是撂担子不干,可现如今惹得这帮墙头草不高兴起来,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本就是人际交往的准则,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这也是为何直虎天还没亮就要匆匆出门的缘故,因为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她在半路与八寻道别,随即大步来到井伊谷城外,抬眼一看,那里已经聚了不少人,说“人头涌涌”可能有点夸张,但反正是跟清净扯不上关系。

直虎却没有直接迎上去,而是绕了一圈,从僻静的后门进入,事先有过约定,几位侍女早已候在那里,手里捧着一件崭新的礼服。

见直虎来到,她们不约而同松了口气,随后分出几人组成人墙,把直虎围了起来,又让两三个手脚利落的,帮着领主大人迅速套好衣服,抚平皱褶,并见缝插针地梳了梳头发,再把嘴边沾着的一点年糕碎屑擦掉——

能被直虎留在身边的,当然都是信得过的人物,懂得什么事情该问,什么事情不该问,此刻自然也没哪个愣头青开口询问直虎昨晚上哪去了,又为什么在这种争分夺秒的时候,还要顾着偷吃年糕……

只是嘴上不说不问,几个侍女互相却用眼神聊得热火朝天:

“你懂的。”

“当然懂了……哎呀,真是羞人!”

尽管注意到了这些个女孩内部的眉来眼去,但既然没有因此耽搁正事,直虎也就不多管她们了。

等到换好服饰,前前后后,也不过只花了一炷香的时间。天色仍旧暗沉沉的,不见曙光,直虎这回则是直接朝着正门走去,面带微笑,迎上了那些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面孔。

熟悉的自是井伊老臣,至于那些相对陌生的,则大多是来自北远江的豪族。其中有派遣使者前来的,也有城主亲自登门,前者还可以说是礼节性拜访,后者却明显是为了刷一刷好感度,为之后的外交行动做准备。

森山安艺守与天方乡右卫门赫然在列,这两位在讨伐天野景泰一战中及时倒戈,弃暗投明,贡献良多,而在井伊家接手了原本天野的地盘之后,他们二位也依旧与井伊谷走得最近。

逢年过节各种上门送礼不说,平时有意无意也常常会走一趟犬居城,帮手经验尚浅的舞衣处理要事。这些事情发生一回两回犹可,次数一多,大家便都知道这几家人在打什么主意了。

井伊家原本的领地约为一万四千石,尽管放在二十六万石高的远江国,尚且不算多么鹤立鸡群,但矮个里面拔高个,也算得上是一方有力豪族——否则当初天野景泰也不至于要纠集北远江一众国人,才敢气势汹汹杀将过来。

在那之后,随着天智武流等野武士夺城,天野父子流放,吃下了他们地盘的井伊家更是膨胀到了两万一千石左右,打今川与松平可能还有点费劲,不过揍起四周一圈小邻居已是轻松惬意。

目睹此景,除了那些要么抹不开面子,不愿向一介女流之辈低头的,要么就是跟今川或朝比奈关系密切,彻底跳不了船的,其他北远江地域的国人,在这段时间大都向井伊家献上了礼物,有的只是暗示,有的则已经明牌表示愿意臣服。

天方与森山两家,正是后者。

所以他们才会特意赶在新年伊始,赶来祝贺,而且由于他们在井伊谷这边没有宅邸,所以似乎是提前一两天就赶了过来,然后借宿在旅店里面,诚意可见一斑。

直虎视线一扫,又在他们身旁看到了舞衣。明明她出门前对方还是一副迷迷糊糊的模样,此刻却又扮回了那位英俊潇洒的犬居城代,天智武流,正拿着折扇,与乡右卫门、安艺守等人谈笑着什么。

在她身旁,还陪伴着一位山伏装束的青年,直虎对其隐约有些印象,记得对方原本自信浓逃难而来的浪人,如今正在犬居城担任舞衣的幕僚。

除了他们几个之外,聚集在舞衣身畔的其他人,基本上也都是北远江人士,相反,井伊谷的老臣们站在稍远处,分成了两到三个圈子,彼此互不搭理。

“唉……”

目睹这副景色,直虎不由暗叹一声。

常言道知微见著,由小看大,光是从这泾渭分明的站队,也能窥见井伊家现如今面临的窘况之一:新人与老人之间的对立,原本就是职场上不可不品鉴的一环。

过去数百年的时光,井伊一族始终只是坐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安于清贫,或者无欲无争什么的,而单纯是因为扩张不出去而已——今川来了投靠今川,松平强大了又转向松平,与当世大多数国人豪族一样,秉持的就是一个见风使舵,谁强跟谁的外交方略。

毕竟你打下来这片土地,到底还是需要人来管理,即使是性情冷酷的织田信长,打杀了三好、浅井、朝仓之后,顶多也只是把自家妹夫的脑壳做成了骷髅酒杯,杀鸡儆猴,至于那些下层武士们,只要没触到他的霉头,本来是什么职位,换了顶头上司之后也依旧还是什么职位。

除了对甲信武田氏赶尽杀绝之外,这位第六天魔王实则很少会对当地的小势力动手,一来麻烦,二来也没什么意义。

霸道如信长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今川义元听从雪斋禅师的意见,走的是“三人治三,远人治远”的方针,只要每年纳税,打仗出人即可,很少会插手干预当地事务,这也导致无论城头大王旗怎么变来变去,井伊家却依旧安稳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数百年来,不曾改变。

而且很多人都下意识认为,这种情况将会长久地持续下去,就算站错了队,也无非是伤筋动骨一点,无损根基。

桶狭间一战之后,今川衰落,松平崛起,井伊家中也就顺理成章分成了亲今川与亲松平两派,互相围绕着该投靠哪方争执不休,吵着吵着,家主就从井伊直亲变成了幼主虎松,后见役的职位更是落在了一个刚刚还俗的女子身上。

哪怕这女人乃是上上任家主井伊直盛的独生女,又刚刚立下大功,击退了来犯的朝比奈泰长大军,然而要他们这些眼高于顶的武家子弟服从一介女流,依旧让很多人心里不是很舒坦。

不过换个角度去想,井伊直虎背后并没有什么势力,即使让她坐上了这个位子,凡事也依旧要听他们这些家老重臣的意见,还不用害怕未来趁机篡位夺权。相比之下,要是让井伊七人众的任意一人当上代理城主之位,彼此微妙的平衡一旦打破,后果不堪设想。

因为都不想让对方上位打压自己,在七人众的互相妥协之下,最后却是一致接受了井伊直虎这位后见役的存在。他们想的很好,就让这女人上去当一个听话的印章,也不奢望她能干点别的什么大事了,只要乖乖将现状维持下去就好……

谁知道直虎刚上任没多久,就把天野父子的地盘囫囵吞枣,一口吃了个干干净净。拜此所赐,井伊家突然多出了一批外人,这位原本形单影只的代理城主,也突然多了一批忠实的拥趸——

这下井伊七人众可就坐不住了。

他们本来以为可以团结起来架空直虎,没想到一转头,不仅美梦落空,连自己都快要被踢出棋盘了。一方面慌慌张张试图抱团对抗这帮北远江的家伙,可另一方面,亲近今川与亲近松平的两边势力却又是积怨已久,这种长年累月的怨恨与不睦,实在不是说放下就能立马放下的。

以至于虽然有小野道好等人在其中卖力穿针引线,七人众却始终还是没能如他所愿,联合起来。

到得后来,小野道好终于放弃了这个想法,转而另想它法,甚至不惜将自己的亲生骨肉当成弃子,想要以对方的死为理由向直虎发难。不是做父亲的冷血,而是不得不为了!

这位井伊家老已从北远江的变局中嗅到了一丝危机,觉得长期以往,他们这批老臣在家中的地位,极有可能会一日不如一日。

这是小野道好绝对无法接受的事情。

相比起来,他宁愿引来今川家的兵马,里应外合,抢先一步覆灭井伊……如果一切顺利,凭借着这份功劳,他们小野家事后想必也能够飞黄腾达一波。

甚至把现在的这个井伊谷改一个名字叫小野谷,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啊!

“……”

对这些老臣的某些算计心知肚明,直虎却只感到一阵无奈。

非要说的话,她依仗着舞衣与北远江诸位豪族,再加上井伊谷的奥山等依旧效忠于她的势力,再打出虎松的旗号,并不是没机会把小野道好等毒刺一举拔除……

然而拔除了之后呢?

她毕竟不是正儿八经的井伊家主,只是在虎松成年之前代掌权利而已。且不提此事发生之后其他人会如何看她,便是这种举动本身,也已经属于越殂代疱了。

或许有些人会把摄政这个职位当成是一步登天的台阶,可直虎压根没有类似的野心,她最初挺身而出,不过是为了从朝比奈泰朝的刀锋中救下一城老弱;

而事后愿意还俗,也是被南溪瑞闻说动,不愿见家中内战,让外人有可乘之机。

就本心来说,她其实只想平平淡淡守好自家的领地,等到虎松成年了,再把权力归还给他,然后……然后自己可能会再度入寺出家,也可能……

但等到直虎回过神来,自家的地盘已经莫名其妙变大了一圈,北远江与井伊谷双方的隔阂与冲突,更是越演越烈,大有水火不容之势。她现在每天忙碌的时间,倒是有一大半都是花在了调解两边的矛盾之上。

一时之间,她甚至有点后悔,早知道就不该一口吞掉天野父子的基业了……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她这一口吃得太撑,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消化完毕呢。

不过要是让其他人得知直虎这个烦恼,估计会气得吹胡子瞪眼,直骂她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不知道有多少人打了一辈子烂仗,连几块田地都没能吃下来,你一仗打完多出了六千多石,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只能说人与人的悲喜并不相通。

直虎如此想着,不禁又轻轻叹了口气,随后却是露出了一副温和的笑容,不再胡思乱想,径直迎了上去:“诸位,辛苦你们一大早在此等候了!”

“不辛苦,不辛苦。”

“直虎大人起得也早啊。”

无论心底里作何想法,至少表面上,井伊谷与北远江的各路人马都是一派和睦,连串的祝贺声中,井伊谷城内顿时变得喜气洋洋,热闹非凡。

这热闹的气氛,从庙堂到民间,会一直持续好几天,直到大家都玩够玩累了,才会逐渐消弭。不过即便是在这新年的氛围中,有些事情,依旧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例如松平家康的谋划。

来自冈崎城的使者,是在大年初二的正午抵达井伊谷,人数不多,算上护卫也只有五六个人,而领头的更是一位白胡子老大爷,拄着拐杖,要走路都要人搀扶的那种。

老头的名字叫鸟居元吉,乃是从家康祖父一辈就开始侍奉松平家的老臣,在家中也算是德高望重,只是由于岁数已高,最近几年已经不怎么管事,净在家里享清福了。

冈崎城这次派他前来,足以让一般人也能看出松平家康对于井伊谷的重视程度,一时间不禁议论纷纷。

但那些眼光更加毒辣一点的,却又能从这位使者身上看出另一重意思:

要知道,现在的东三河一大片领地,可还落在朝比奈真次的手里,作为敌对方的家臣,松平使者来去若被发现,难免被扣下逮捕,甚至当场斩杀。

倘若松平家康只是派几个年轻力壮,身手矫捷的武士前来拜访,那谁都不会觉得奇怪——问题这个鸟居老头几乎连路都走不稳了!

就连这样一个蹒跚的老人家,都能毫发无损跨越东三河的朝比奈领地,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就是东三河内部,已经被松平家康渗透成了筛子。

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二种更好的解释。

“冈崎大人这是在示威啊……”

依旧留在井伊谷的天方乡右卫门见到这一幕,忍不住咕哝道。

那位山伏青年更是脸色变了几变,等回到犬居城,直截了当跟舞衣说道:“今年入夏,东三河必败无疑!”

得出类似结论的远不止他们两人,或许很多人还不够确信,可常年累月的战火,早让寻常百姓也培养出了出色的嗅觉,即使空气中依旧飘荡着年糕与屠苏酒的味道,大家依旧能从中找见一丝淡淡的血腥气息。

要开战了——

一传十,十传百,平静不久的井伊领地,再度变得躁动了起来……

……

然而在这份躁动的气息中,却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三河的使节团中莫名少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样貌平平的中年人,四十出头年纪,肤色黝黑,恍如田间老农,五官看着普通,却莫名缺乏让人记住的地方,哪怕刚刚擦肩而过看上一眼,事后回想,也完全记不清对方究竟是长的什么模样。

他起初与其他三河人待在一起,看着也完全是三河武士那种一板一眼的质朴感觉。

但等到众人安顿下来,中年人向鸟居忠吉告辞离去,一踏出门扉,身上的气质却又猛然一变,分明外表依然是那副外表,装束也还是那副装束,可不管谁人看来,都会觉得他是一个土生土长的远江百姓。

就连他那张莫名其妙让人留不下印象的脸庞五官,似乎也让人觉得亲切起来。

一路走来,偶尔遇到打闹的孩童,或是热情与他攀谈的老人,中年人面带憨厚笑容,回答之时,所用竟也是纯正的远江方言腔调,从头到脚,不存在一丝一毫的违和感。

他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走出了城下町,又沿着田间小路,走走停停,大约小半个时辰之后,来到了一间破破烂烂的茅草屋面前,还没等出声或者伸手开门,先听得一声轻响。

那扇虚掩着的房门,已经被人打开了。

“你来了。”

一个洒脱的女声同时说道。

中年人先是抬起眼来,却在第一时间看到了那件松松垮垮,几乎快掉下来的衣服,以及因此漏泄出来的大片春光。那黝黑的脸庞不由微微一红,整个人也赶忙移开了视线。

“羽衣……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老样子,不肯好好穿衣服。”

“有吗?老娘我感觉自己现在已经够正经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