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78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可百地丹波守已死,如果他还留有什么线索,应该也都在百地砦……”羽衣石宫若有所思。

八寻以为她是在提示自己:“等我回去之后,会与小南还有甚内大人他们掘地三尺,再好好地搜索一番……”

“这事就交给我吧。”却听妇人说道,“八寻你只要给个信物,让那帮家伙能稍微听我指挥一下就行,何况找东西这事儿……对你来说也不太方便。”

“确实。”

知道对方说的乃是事实,八寻也没有嘴硬。

毕竟她找东西基本只能靠摸索,效率实在太低了一点……

不过考虑到羽衣石宫一向把自己摆在外援的立场,并不怎么愿意插手联军事务,此时却主动答应帮忙,想来肯定不是出于一位师长的关怀,更不会说出什么“八寻你这段时间跑来跑去也很累了,脏活累活为师来办,你趁机休息一下,过个好年,跟女儿还有小妹子们贴贴就够了”的暖心话语——

而是有别的事情要让她去做。

而且这件事一定非常重要,重要到足以让羽衣石宫打破自己定下的规矩。

果不其然。

“至于这段时间,我希望你能从北伊贺见一个人……事实上,这正是我刚才要说的第三件事。”

羽衣石宫又道,“为了寻找下落不明的天沼独乐,老……我在西明寺附近找了半天,虽然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却等来了几个行迹鬼祟的家伙。”

不知道是不是顾及有老伙计服部保长在场,她除了一开始习惯成自然,随后都没有怎么再用上“老娘”这个平时的自称,就连此刻本来差一点点就要脱口而出了,也被她紧急咽了回去。

八寻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

不过她没有把想法表现在脸上,否则要是惹得羽衣石宫恼羞成怒就不好了,何况她对妇人正在讲的这个话题也很感兴趣,更没有打断的道理。

“……他们好像也是来找东西的,在寺里面搜罗了一圈,不过与我一样,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找到,就这么空着手回去了。”

“于是羽衣大人就跟在了他们身后?”

“那是当然。”羽衣石宫点了点头,“我一路跟着他们往北,直到那几个家伙回到根据地,又见守备森严,感觉没有必要硬闯,这才折返了回来。”

“你怀疑这几个人与天沼独乐的失踪有关,所以想让天枫大人去探一探底。”服部保长插嘴道,“不过就连羽衣你也觉得守备森严的地方,天枫大人想要潜入进去,怕是也要费一番功夫吧?”

“这就是老……我为什么点名要她过去的原因。”

妇人解释道,“那座城堡的主人,或许不会见我,也不会见你,但绝对会与八寻见上一面。”

“为何?”

服部保长代替八寻问出了这个问题。

“因为那几个人来自北伊贺的楯冈城……”羽衣石宫顿了一顿,“而楯冈城的主人,伊贺崎道顺,曾经是这个丫头的姐夫。”

……

第三百章 不是家人的家人

什么样的人才算是家人呢?

早在前世的时候,八寻在闲极无聊,或者进入贤者模式之际,偶尔会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一般来说,血脉相连的父母姐妹兄弟当然算是家人,而结了婚之后的妻子丈夫,虽说没有血缘关系,可在法律层面上也算是亲属,生下来的孩子更不用说。

不过除了这些显而易见的事例,还有一些比较特别……或者说微妙的存在。

比如,要是亲生父母离婚了,对小孩子来说,两边依旧都是家人,但父母双方又会如何看待彼此?

要是找了个继父或者继母,后面又离了呢?

法律里固然有着清楚的定义,可道德对于这类问题却又是各执一见,没有一个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答案……

至于为什么时至今日,她又会突然想起这个无聊的问题,倒不是因为八寻久违地化身成为了贤者——据说女性压根没有这种模式——而是听见羽衣石宫忽然抛出的这个问题,不禁有所联想而已。

她对伊贺崎道顺这个名字,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不算陌生。

上辈子玩游戏那会儿,就常常能在伊贺势力中看到这位老兄,即使大家都名列十一达人,但相对于神户小南、下拓植双猿与大炊孙太夫这些名声不显的“同僚”,伊贺崎道顺的名头无疑要更加响亮一些。

主要是与小南双猿他们相比,在八寻原来的那个时空里,伊贺崎道顺是那种比较少见的,有具体史料佐证其事迹的忍术达人。他最出名的一件事情,便是受到南近江的六角义贤雇佣,对付造反的一众六角家臣。

据说当时的反叛者有足足上千人之多,并且据城死守,就算六角义贤亲率大军围攻多时,一时间也难以攻克。万般无奈之下,才找上了这一位北伊贺的高手。

而伊贺崎道顺只带了四十四名伊贺忍者,以及四位甲贺忍者,合计四十八人,趁敌不备,施展“妖术”潜入城中,配合火攻轻而易举拿下了这座六角义贤苦攻不克的城堡,获得了丰厚的赏赐,从此名声大振。

但在那之后,他就仿佛从历史中销声匿迹一般,再没有半点记载。后来究竟是与其他同伴一起死在了织田信长的刀锋之下,还是见势不妙早早遁逃,又或者从那场惨剧中幸存下来,跟随服部半藏,成为了江户幕府伊贺同心组的一员?

又或者早在天正伊贺之乱前,这位传说会使妖法,忍术卓绝的楯冈城主就已经默默无闻死在了其他地方——这种情况绝不少见。

然而正是因为这份语焉不详的神秘,让他变成了后世许多创作者的心头好,要么把各种事迹张冠李戴,安插在伊贺崎道顺的头上,要么就宣称自己是他的后人如何如何,甚至自行杜撰出一堆并不存在的故事……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其中八寻记得最深的,就是有人信誓旦旦说这位老兄曾经拿铁炮狙过两次织田信长,可惜都以失败告终……听起来颇为耳熟。不过与某位正儿八经的光头和尚不同,这个版本的道顺最后安然脱身了,没有被人拿竹锯慢慢割脖子。

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前世对他的印象大抵就是这些,一个有些神秘的,时常在各种游戏里出场打酱油,奈何属性一般都不怎么样的龙套级角色。不过来到这一世,在以上这些真真假假,乱七八糟的情报之后,还得再多添个一笔:

伊贺崎道顺,天枫家的女婿,她姐姐的丈夫。

在当初某个满心都挂在姐姐身上的小瞎子心目中,这家伙相当于是从她那儿抢走了最重要的人,并单方面与伊贺崎道顺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她把这份敌意表现得十分明显,毫不掩饰,也因此令姐姐苦恼万分。

“小不点,你为什么这么讨厌道顺呢……你们两个甚至还没有见过面呢。”

“就是……讨厌……”

“为什么?”

“没有……”

“不能没有为什么。今天要是不说出一个理由来,阿姐可就要生气咯。”

久远之前,一切尚且安稳,两人同床共寝,八寻紧紧地皱着眉毛,对当初脑子里始终笼罩着一团雾气的她而言,每一句话,每一个念头想要诉之于口,都是一件不甚轻松的事情。

姐姐则大概是露出了一副苦笑,一面说话,一面拿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尖。

“那……”

“那?”

“我的……姐姐,是……是……”

“姐姐是你的?”

“对,所以……不让……给……”

“所以不想让给别人……这个别人也包括道顺?”

八寻用力抿着嘴角,想了想,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便点了点头。但姐姐听了这话,却莫名沉默许久,越是安静,越是忐忑,最后八寻终于忍不住拿手去扯对方的衣角:“生……”

你是生气了吗?

“呼呼呼,太可爱了!”

结果还没等她把这句话问出来,忽的感受到一个温暖又柔软的东西,直挺挺地撞了上来……弹性十足。好像是姐姐用力地把她抱在了怀里,一面还在高兴地笑着:“我家的小不点为什么这么可爱呢!”

“……”

“好好好,姐姐是你的,在家里的这段时间,姐姐整个人都是你的,小不点你想干什么都行,呼呼。”

“……”

“咦,小不点你怎么不高兴呀,你……等等,你怎么晕倒了,啊啊啊啊对不起是我太使劲了你没事吧别死呀!”从温馨的姐妹相处到一场天伦悲剧,前后不过只间隔了短短十多秒。

但那时短暂无比的肌肤相亲,某种柔软细腻的感触,却成为了八寻永远珍藏的回忆。

因为在那之后不久,便是天枫灭族,大祸临头……

而姐姐当初为她描绘出的那个美好愿景——等她再长大一点,就将八寻带到楯冈城去,然后再把自己膝下的一个儿子,或者女儿送给八寻做养子,一家人和和美美,平淡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也终究有如水月镜花一般,涟漪甫起,便碎成了一片残渣。

直到现在,她有时还是会梦见类似的景象,那或许是在另一个时空,属于另一个八寻的人生,没有太多波澜壮阔,或许也没能练就这一身剑术本领,甚至可能会作为一个呆呆傻傻的小瞎子,活过几十年的光阴……可出乎意料的,这些梦境里的感觉,都还算不差。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对现状有所不满,无论是远江认识的众人,还是像旅途中结识的好友,又或者是此前在伊贺有所来往的人们,新知旧雨,俱是值得珍惜的缘分。

只是在内心的某处角落里,每当遇见高兴的事情,就会忍不住去想:

要是姐姐还活着的话该多好啊。

那样就可以把天智姐妹、龙子还有直虎介绍给她认识了……在伊贺打赢了百地丹波守之后,也会有一个人摸着她的脑袋,笑着说你做得很好;在遇到个麻烦的事情,或者因为什么缘故而纠结之际,也可以有一个放心倾诉的对象。

虽则如今直虎在一定程度上担当起了这个对象,可她对直虎的感情,与对姐姐毕竟是截然不同的。

可惜生死两茫茫,已经逝去的人,终究是回不来的。

而这一点对伊贺崎道顺想必也不例外。

尽管八寻并没有与这位曾经的姐夫见面打过交道,可光是从姐姐那满怀幸福的话语之中,也能想象得出这对夫妻一定十分恩爱……然而不管再怎么恩爱,那都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人世变幻,沧海桑田,这么多年过去,伊贺崎道顺必然已经续弦再娶,有了新的妻子、儿女,像她这种素不相识的,前妻的妹妹即使找上门去,也只会令两边的关系变得尴尬而已。

什么样的人才能算是家人,这个问题的答案众说纷纭,但不管站在哪个角度去看,八寻觉得自己与这位曾经的姐夫,如今都肯定是算不上家人的。

所以哪怕是刚刚决定插手伊贺战局的那个时候,明知百地丹波非是易于之辈,她也不曾前去寻找过伊贺崎道顺,总感觉这么做的话,相当于是在利用死去的姐姐,一个搞不好更会使其蒙羞——这是八寻万万不能接受的。

谁知一路兜兜转转,前面羽衣石宫分明还在说什么追查天沼独乐的下落,蓦地话锋一改,却又要让八寻去一趟楯冈,见一见这位不是家人的家人。

“他可不一定愿意见我。”她姑且试着推诿了几句。

“试试嘛。”

羽衣石宫却只是这么乐呵呵地笑道。

虽说两人认识的时间不久,不过好歹是以师徒相称的关系,加上妇人并没有什么太深的城府,是以一来二去,八寻便也大概摸清楚了她的脾气,知道这位轻易不会无的放矢。

既然她说了伊贺崎道顺会见自己,肯定有其依据,而考虑到服部保长这番话说完,配合石川五右卫门之前的描述,让伊贺形势越发古怪,仿佛还有天沼独乐的失踪一事等等,对于羽衣石宫的这个提议,八寻确实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当即叹了口气,答应的同时,还不忘补上一句:“那我就走一趟楯冈吧……不过事先说好,你们可别抱太大期望。而且就算吃了闭门羹也不是我的错……”

“知道了知道了。”羽衣石宫闻言摆了摆手。

显然没把盲女的这句话放在心上。

真不知道她是哪来的自信。

……

北伊贺,楯冈城。

这里名义上是属于藤林长门守管辖之内,只是长门守为人温厚,对统治与扩张势力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相比起来,他似乎更专注于忍术修炼与传承,近几年更是开始编撰起了一部书籍,据说想把伊贺流传的诸多技法,尽数记录在内。

有人询问藤林长门为何要费心费力做这种事情,而他则笑着答道:“这样一来,即使往后伊贺遭遇了什么大事,这些东西也不会因此失传了。”

比起一朝一夕的成败,这位藤林家主好似更在乎百年以后的种种。

这份志向固然令人钦佩,但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由于长门守忙着收集与记录各地忍术,导致他在领地的统治上面,不免就要有所松懈,最初的时候还好一点,一旦这种放任的方针持续多年,那些原本翼附在藤林家旗下的大小势力,便都逐渐脱离了掌控,一个个都独立了出来。

楯冈亦是一例。城主伊贺崎道顺今年三十四岁,正是将心、体、技三者臻至巅峰的黄金年龄,而他忍术水准之高超,即使放眼整个伊贺也是屈指可数,因为玄妙无方,甚至被一部分不知情的外人称作“妖术”。

懂行的人对这种评价自然嗤之以鼻,而道顺自己更是将其当成了一种夸耀。

有一段时间还自称为妖术师,表现得得意洋洋。

但那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人们常说三十而立,当伊贺崎道顺年过三十,好似当真突然变得成熟稳重了起来,与早前的轻狂判若两人。

这种性格的变化不光只是影响他本人,还有整个楯冈城的行事作风——曾经人们都以为道顺会是伊贺崎一族的中兴之人,以他之才学与武艺,足以在北伊贺大显身手,而年轻道顺的种种表现,似乎也印证了这个猜想非是无端。

可最近数年,他却一下子变得安分了起来,不要说主动寻衅出兵抢地盘了,哪怕敌人打上门来,也都是尽量应付一下,然后就着急请别人过来调解议和。

在伊贺这个“民心淳朴”的地方,向来就是讲究一个拳头大的才有理,伊贺崎道顺展现出的这份软弱,自然让其他许多人心思浮动,虎视眈眈,都在琢磨着怎么吃下这块肥肉。

但因为想吃的人太多,反而形成了一个互相僵持的奇妙局面,谁都不愿第一个出手,然后让别人来当这个鹬蚌相争的渔翁。他们互相牵制,道顺这边却是风平浪静,与世无争。

甚至连先前勾坂甚内起兵反抗百地丹波,打出了替天枫吾郎报仇的旗号,并邀请他这位天枫家的前女婿相助,这种于情于理都应该点头答应的事情,道顺依旧选择了拒绝。

此后数月,他一动不动端坐钓鱼台,静静看着南境风云变幻。而原先对他这个决定有所不满的族人们,在得到服部插手,勾坂甚内大败的消息后,纷纷话锋一转,开始称赞道顺站队准确,颇有先见之明,有这等人物当族长,实乃我伊贺崎一族的大幸也!

结果没多久,百地丹波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切腹自尽了……

这下原本刚刚转过一百八十度的话锋,陡然又再多转了半圈,回到原处,上到德高望重的长老,下到黄发垂髫的幼童,都在对此事议论纷纷,并叹息他们伊贺崎竟然错过了这个大好的机会。

眼看着隔壁的下拓植与大炊他们就要乘着这股东风,扶摇而上了,此起彼伏,一向与这几家亦友亦敌的楯冈众人难免心生担忧。可城主道顺依旧我行我素,一副万事不萦于心的悠闲模样,每天不是喝茶就是散步,简直像是提前过了隐居的日子。

他自己是悠哉了,却把其他人急得嘴巴上火,眼冒血丝,偏偏说又说不听,劝又劝不动,要说死谏吧……又都没这个胆子,只好一天天的干瞪眼。

不过也有敢于直言规谏的人在——

“父亲!”

一盆热水,一碟点心。

说是点心,其实也只是把生姜切了几片,泡在热水里,好让其味道不那么辛辣。对于口味比较重的人,这样泡过一阵的姜片,就可以勉强当做零嘴来吃了。

伊贺崎道顺显然正是这个主意,他慢悠悠拿筷子夹起一片生姜,浸在水里,过得片刻,再拿起来,咔嚓咔嚓地吃了,又将那碗泡过姜的水端起来,吹了几吹,像是喝茶一样,仔细抿了两口。

明明吃的不是什么名贵玩意,他却露出一副惬意的神情,摇头苦恼,很享受的样子。

但站在对面的那人却见不得这一幕:“我说父亲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