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千寿丸也听到了刚才众人的交谈，知道这位叔叔要做什么，不等吉冈直贤或其他人提醒，先主动拉下了衣领，露出自己的锁骨——那里确实有一个形如梅花的胎记。
“这……”
“如何？”伊贺崎道问道。
孙太夫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过头去，看向甲山太郎四郎：“甲山，你确定这胎记就是你说的那个？”
“不确定。”太郎四郎慢吞吞地回答。
“有几成把握？”孙太夫再问。
“九成。”
这回太郎四郎答得快了一点。不过听到这个答案，不仅是孙太夫，其他人也都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下拓植小猿大摇其头：“都有九成把握了，还有什么不确定的！莫名其妙！”
“不是十成，就不能确定。”太郎四郎道。
“你……算了，你确实是这种人没错。”孙太夫似乎想说些什么，不过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转而摇了摇头，“既然如此，俺就信了这一茬，跟刚才说的那样，野村众三百来人，任凭差遣。”
“多谢。”伊贺崎道顺拱了拱手。
“不用道谢，这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只是长门守大人对俺有恩，不管他现在是生是死，有人想对他的儿子动手，这事俺却不能不管。”
孙太夫说完这话，转身就走，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而这仿佛是一个信号，其他本来站在中立一边的几人也纷纷表态，支持伊贺崎道顺的决定。
至于那些反对派，互相交换了一下视线，一时之间，你看我，我看你，竟是谁都不愿主动站出来当这个出头鸟。
伊贺崎道顺将他们的表情尽收眼底，稍稍咳嗽一声：“既然这样，那么……”
“且慢！”
话音未落，突然又有人站了起来。
身形瘦削，下巴上两撇小胡须，正是山田八右卫门。他先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等其他人的注意力都转移了过来，这才接着说道：“看这架势，你们是都信了这娃儿就是藤林千寿丸殿下？”
“胎记摆在这里，还能有假的不成！”下拓植小猿语气不善，“还是说，你觉得太郎四郎说的是假话？”
“非也非也，甲山太郎四郎的名声如雷贯耳，哪怕我这个孤家寡人也时常听说，哎，都听到耳朵能起茧的级别了。既然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那肯定不会是假的，千寿丸的身上确实有这么一个胎记。”
“那——”
“但话是真的，胎记却可以是假的。”
八右卫门笑眯眯地说道，“伊贺崎大人手段通天，如果……我只是说如果，这孩子真是他推出来混淆视听的假货，事前又岂会一点准备都没有？
“区区一个胎记而已，在知道形状的情况下，想要仿制那可是一点不难。就连区区在下也能轻松做到……何况是人称幻术师的伊贺崎道顺大人呢？”
他说的话乍听起来句句谦逊，然而落在耳朵里，却又是怎么听怎么别扭。下拓植小猿眉头紧锁，表情微微一沉，伊贺崎道顺却仍是面带温和笑意。
不过这两人还没说话，又是弥左卫门先大声问道：“山田的你这意思，是说楯冈的在造假骗人咯！”
“哎，城户大人不要误会，我只是提出自己的小小猜测而已……而且相信在场之人，有着类似疑问者，肯定不止我一个人。”
八右卫门悠然说道，“假如这位确实是真正的千寿丸殿下，伊贺崎大人问心无愧，那应该也不介意让区区检查一下，看看这胎记是真是假吧？”
“当然不介意，山田大人请便。”伊贺崎道顺回答。
“好极，好极。”八右卫门露出一个微笑，两撇小胡子跟着一跳一跳，“那千寿丸殿下，区区就失礼了。”
他有点夸张地向着男孩行了一礼，后者见状却又瑟缩了一下，扯着吉冈直贤的袖口，总算稍微平静下来。
随后八右卫门来到男孩身旁，俯下身子，煞有其事地观察着那个胎记，口中不时发出“唔唔”的声音，似在沉吟。
持续了片刻，弥左卫门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又粗声道：“还要多久！”
“快了，快了……”八右卫门嘀咕着，又伸出手去，碰了碰那胎记的表面。指尖摩挲过男孩的肌肤，竟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但那根手指很快就收了回去。
“确实是真的胎记，是我多想了……千寿丸殿下，伊贺崎大人，抱歉。”
“无妨，我也知道此事听起来有点难以接受，山田大人有此质疑也很正常。”伊贺崎道顺笑了笑，“却不知还有没有其他人心存疑问，便趁这个机会，都说出来吧。”
他望向众人。
主要是看着那些适才出言反驳的人们。只是这些人大多目光闪烁，彼此眼神示意，似乎蠢蠢欲动，却谁都没有第一个出声。
而八右卫门此时已经帮千寿丸理好了衣襟，并郑重其事地又说了一声抱歉，似乎在确认这男孩当真是藤林长门守的长子之后，他的态度也一下子就变得温和友好了起来。
男孩也不记仇，感受到对方传达过来的好意，脸上便也露出了一个真挚的笑容，八右卫门看在眼里，本来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眼看着就要转过身，回去原位。
“伊贺崎大人，恕我直言——”
而正是这个时候，底下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千寿丸与吉冈直贤下意识地看了过去，正见一个人气势汹汹地站起身来，目光紧紧盯视着伊贺崎道顺。
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坐在那一侧的众人，包括下拓植双猿与弥左卫门也都回过头去，想要看看这回又是哪个不长眼的跳出来等着被打脸……
一瞬之间，整个议事厅内，几乎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站起来的这人身上。几乎所有人——只有八右卫门根本没往那边看上一眼。
把握住吉冈直贤分神的瞬间，他倏然把手一扬，掌间不知何时已多出了一柄匕首，电光石火中，寒芒一闪，朝着千寿丸那近在咫尺的脖颈，狠狠刺了下去！
……
第三百零九章 风吹扬花
经常刺杀的朋友都知道，杀人本身不难，难的是如何干脆利落，一招毙命。
毕竟说是了刺杀，而不是围杀攻杀，大多数时候自然都是以寡敌众，身陷敌围，行刺者往往只能乘人不备，寻求一击致胜的机会。
但凡第一击失手不中，运气好点的还能跟刺杀对象绕着柱子你追我跑，其乐融融打成一团，可更多的倒霉蛋当场就得被人一拥而上，按倒在地，更有甚者，直接变成伯邑考也毫不稀奇。
从这个角度来说，山田八右卫门无疑是个很专业的刺客。
他并未选在最初靠近的时候出手，而是等到检查完了那道胎记，转身作势欲走，而在场几乎其他人的注意力也都被另一只“出头鸟”吸引了过去。
这段时间注定无法持续太久，大概只有一两秒甚至更短，正可谓电光石火，难以琢磨——但八右卫门正正抓住了这个机会。
不过最厉害的，还是他直到动手的那一瞬间为止，竟都不曾显露出任何一丝一毫的杀意，就连近在咫尺的吉冈直贤也没有察觉到异状。
待此时此刻，时机到来，他倏然把手一扬，暗藏的匕首化作了一道迅影，直插而下，落点精准无比，赫然正是男孩的脖颈左侧，大动脉要害之处！
像此种人身要害，真要一匕落下，登时便是十死无生，而即使中途被人意外阻挠，只要能够割出一个口子，不用多深，照样有很大几率导致出血而亡。
方才八右卫门名义上是观察胎记真假，实际却正是在借机找寻下手的位置。
时机稍纵即逝，顷刻翻脸无情，出手狠辣，对时机的把握更是妙入毫巅。休说千寿丸本人，便是在他身旁的吉冈大剑豪亦没能反应过来——
在八右卫门的感知中，在这短短不到一个眨眼的时间里，一切事物仿佛都变得无比缓慢，他甚至能从掌中雪亮如镜的匕首上，看到自己逐渐露出的一丝狰狞笑意……
这一抹狞笑刚刚绽放而出。
却见半空中又是寒光一闪而逝，从窗外照射进来的冬日暖阳，闪烁明灭间，隐约好似照出了什么细小的事物，与此同时，八右卫门只感右手手腕微一刺痛，像是被什么蚊虫给盯了一下……
“什？！”
伴随着这微微一痛，他的整个手腕突然无力发软，五指随之一松，任凭那柄紧紧握住的匕首“当啷”一声跌倒在地——这道清脆的声音，在议事厅内显得尤其响亮。
可恶！
一变之外，再生一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八右卫门脑海中呈现出一刹的空白，但他终究也是成名已久的忍中高手，一个呼吸之间，已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心知自己再难全身而退，他把心一横，不退反进，眼看着右臂还没有恢复过来，索性左手并指如刀，不管不顾，呼啸着劈了下去！
即使豁出去这条性命不要，也要将千寿丸格杀在此！
然而吉冈直贤业已回过神来，坐在原地，只把右手一拍，靠在肩上的打刀猛然跃起，竟如同有自己的意识一般，挡住了八右卫门劈下的这一记手刀。
以血肉之身硬撼铁刀漆鞘，一招过后，八右卫门不禁呲牙裂嘴，左掌更是肿起来了一大块，可他连惨叫出声的时间都没有，忍着剧痛，迅速向后一退……
唰！
凛冽刀锋一闪，从他刚刚还在的位置掠了过去！
吉冈直贤一手扶鞘，一手握刀，单膝站起的同时，行云流水般的一式居合斩直扫而出，但凡八右卫门稍有迟疑，此时整个人大概已经拦腰而断，惨死当场！
但即使如此，刀尖仍是在他的肋间斜斜带出了一条红线，衣衫破裂，血珠飞洒，八右卫门脸色一白，也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右腕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支尖细的利针。
是暗器……服部家的飞针忍法？
这个念头掠过心间，却是无暇多想，眼前又见利刃挥洒而来！
盛名之下无虚士，一代剑豪当面，纵使八右卫门本人也算一方高手，又提起了十二分精神，奈何赤手空拳，本是不利，寥寥数招之间，身形一退再退，寒光一绽，半截衣袖飘在空中！
同时滚落在地上的，还有他的两根手指。
左手鲜血淋漓，八右卫门神色惨白，而从他方才出手想要暗杀千寿丸，到得此时左手三指尽断，前前后后竟还不到半分钟的时间。
事实上，议事厅内大多数人这时候才总算反应了过来，有人惊叫，有人吵闹，但在一片喧嚣之中，果然还是城户弥左卫门的嗓音最具有辨识度：“山田的，你在作甚！”
如雷般的咆哮声中，这位音羽乡的领主须发皆张，怒意勃发，一面说话，一面便要起身冲过去。可他的武艺原本就稀松平常，此刻身子刚刚站起到一半，旁边已有人抢先一步，一掠而前。
正是以轻功身法闻名的下拓植小猿！
他那两柄惯用的短刀留在了外面，此刻手无寸铁，只将脚尖一点，那一米三不到的身躯已轻飘飘飞在了半空，头下脚上，双手一伸，各自搭在了八右卫门的两边肩膀上。
“滚开！”
后者勃然大怒，肩头用力一震，挣开了钳制的左手，却又听到小猿阴恻恻地一声怪笑：“莫急！”
话音甫起，身形一动，他这一手乃是绝妙的擒拿功夫，只闻“咔”的一声脆响，八右卫门被抓住的右肩关节已然受伤脱臼，整个人随之发出一声哀嚎！
不等对方痛极反扑，吉冈直贤上前一步，正要趁机把人擒下，却不料心头警兆突起，一瞬之间，顾不上眼前几乎失去反抗之力的敌手，他反手一刀，斩向旁边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然而下一秒，一道灰影却恰好出现在那里，掌中忍刀一抬，硬碰硬与吉冈直贤拼了一招，又借力后退，拉开距离。
"你是？"
“百田藤兵卫。”那人咧嘴一笑，露出坑坑洼洼的满口黄牙，“吉冈当家的，这是咱们伊贺人自己的事情，劝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你平时也是这么劝人的么？”吉冈直贤眉毛一扬。
“是啊，有问题么？”
“问题没有，只有一个小小的疑惑……你是怎么安安稳稳活到现在还没有被人砍死的。”
他伸手将千寿丸护在身后，染血的刀背靠在肩上，优哉游哉望着对方，语气有着几分调侃，眼中却只有一片冷漠。
而突然暴起的，远不只有百田藤兵卫一人。
直到方才为止至少在表面上还是立场一致的伊贺众忍，如今却已泾渭分明，分成了两拨人马。
下拓植小猿跟自家弟弟并肩而立，旁边就是城户弥左卫门，皱着眉头，打量着周围已经擎出了兵器，毫不掩饰放出敌意的几个熟面孔：“伊贺崎，你请的这都是什么客人！”
他的声音本来就颇为尖利，此时惊怒之下，更是刺耳到了极点，伊贺崎道顺却还是那副温吞吞的样子：“抱歉，看来是我没有识人之明，引狼入室，误信歹徒……
“其他人倒也罢了，八右，没想到你也会跟他们同流合污。”
他又把视线转向模样狼狈的山田八右卫门，叹了口气，“长门守大人刚刚失踪，你就迫不及待想要对他的孩子下手，如此行径，实在有违侠义呀。”
“侠义？”
八右卫门嗤笑一声，“也只有你跟那个天枫吾郎整天把这个词挂在嘴边，我们是忍者，是佣兵，是只要收了钱财，任何脏活累活都乐意效劳的沟鼠，既然新六郎大人有交代，别说是杀一两个小孩了，就算是要我把自家的婆娘和儿女都杀了，我八右卫门也绝不会有半点犹豫。”
“你当然不会有半点犹豫。”下拓植小猿尖声骂道，“因为你压根就没老婆！”
“是啊，所以我和你们这些家伙不同，没有家室，没有弱点，没有软肋……”
“也没有手指！”
“……说得很好，既然你这么想死，我很乐意送你一程。”
看来这句话着实戳中了八右卫门的痛点，他咬了咬牙齿，趁战斗暂且中断，吉冈直贤也正被百田藤兵卫牵制，急急忙忙包扎起了左手断指的伤势，一面还咬牙骂道。
伊贺崎道顺只是静静看着两人之间的斗嘴，没有说话，接着又转过头，眼神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去。百田藤兵卫的出手像是一个讯号，其他人也都纷纷拿出了兵刃在手，三两成群，剑拔弩张。
本来的话，这种大家开会的场合理应是不允许带武器入场的，奈何伊贺崎道顺知道自己没有这等威信，即使提出这一点也不会有多少人乖乖听话，索性直接把手一挥，随便大家爱怎么做怎么做……
此时看来倒是方便了这帮家伙。
反倒是下拓植双猿、大炊孙太夫与城户弥左卫门这些人，与他本来就有着一份交情，考虑到尊重主人家的缘故，进来之前把兵器交给了城中侍从保管，是以此刻两手空空，对比之下，显得颇为不利。
有兵器又明显是友方的，除了吉冈直贤之外，就是……
“八寻。”
他忽的唤道。
盲女也正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可能是跪坐得有点久，脚有点麻，导致她起身的动作有点迟钝。不仅如此，当着现场这紧张的氛围，她居然还弯下腰，慢悠悠地锤了锤小腿。
在一众赤手空拳的人中，只有她好端端拿着拐杖。
毕竟对瞎子来说，拐杖堪比武士的刀剑，乃是安身立命，乃至性命攸关的工具，再怎么残暴的人也不会对此提出异议——当然，这也有可能是他们不知道在这拐杖里边，还收着一柄利剑。
“有把握么？”伊贺崎道顺低头看了她一眼，又问。
八寻并未立即回答，只偏着头，似乎在认真正聆听着什么。过得片刻，只听她说道：“人数好像要比想象中的多一点……道顺大人，看来你确实没有什么识人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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