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91章

与方才或斩肩膀，或刺心口不同，如今既然知晓对方身上穿有宝甲，八寻当即一剑刺出，直取面门。

只见剑光烁烁，恰如月华皎皎，变幻不测，走势无方，饶是那人身怀绝艺，面对这一剑，亦不敢硬接，侧身闪避——然而一剑未中，八寻手腕轻抖，轻窄剑锋如受响应，蓦然发出一声清响！

剑鸣铮铮，恍若龙吟，虽只一响，传入耳中，却令伊贺崎道顺心神为之一定，仿佛一座无形大山被人掀开，虽则心口依旧难受无比，比起刚刚最难受的时候，终究还是有了几分喘息余地。

“哦？”

一路交战至今，“大炊孙太夫”首度露出了一丝讶异之色，“能想到用这种方式应对心魔妙法，确实有点意思。”

“吃一堑长一智而已。”

说话同时，两人手下动作一点不慢，“孙太夫”双手一展，原本两只平平无奇的肉掌，陡然一化五，五化十，十百千万，重重掌影恍如一面坚墙，前后左右悉数笼罩在内，向着盲女压了下去！

这同样是他刚才与伊贺崎道顺交手时，不曾施展过的招数。如今骤然见到，楯冈城主只感心头一沉，设身处地去想，即使没有那诡异的心跳声干扰，他同样没有多少把握能接下这威力非凡的一掌。

但八寻依旧只是一剑斩出。

简简单单的一剑，却轻而易举破开了无穷无尽的掌影，一泓寒光，一往无前而去！

可惜最后一刻，“孙太夫”将身子一让，只让那剑锋掠过左肩，削起了几片破布，内衬的软甲仍是毫发无损。

眼看盲女一击不利，他随即转守为攻，化掌为指，迎面戳向八寻眉间，同时再催秘法，远超常人的急促心跳声重重叠叠，如潮如浪，一层一层直扑而来，既是困敌的手段，亦是取命的杀招！

当！

八寻调转剑柄，与右手持着的拐杖相互敲击，一声钝响，牵制印心奇术，可就在这瞬息之间，顾此失彼，无声无息的一根手指，业已点到了她的眉心——

那是一根属于中年男人的粗砺手指，有着几处老茧，指甲锋利，掠出的部分足有数厘米长，如同一支短刀。

刀尖微微刺进了肌肤，一滴血珠，被肌肤衬得更加鲜红……

笃！

但她右手的拐杖已向地上一敲，瘦小的身形如鸟惊起，飞掠而退。“大炊孙太夫”一步往前，脚下仿佛缩地成寸，速度丝毫不慢，紧紧追赶在后，待到距离欺近，又是一拳轰出！

……

月光流转，冷冷淡淡，两道人影一触即分，八寻剑拐一转，交叉拦在面前，尽管挡下了这气势汹汹的一击，身子却还是被打飞了出去，砸穿门板，翻滚着落在地上。

她精擅卸力受身之法，虽然这一下看似摔得很重，其实并无大碍，就地一滚，拐杖一撑，又已经跳了起来。

呼吸间，耳边那无休无止的急促心跳声陡然一停，但与此同时，“大炊孙太夫”整个人却也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消失无踪。

气息也好，脚步也罢，仿佛压根就没有过这么一个人似的，即使以八寻的耳力，专注聆听，一样只能听到隔壁伊贺崎道顺与天沼独乐的声响——可她早就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

“同样的招式……”

纳剑，回身，突如其来的寂静中，盲女闭目凝神，仿佛只是随意把手一挥，然而下一刻，她握着的拐杖便迎上了一只沉重的拳头。

闷声乍起，拐杖飞旋，剑锋未出，而八寻左手一圈一带，双指之间，又见一点寒芒如星！

“——对我无用！”

当今之世，各种武术流派虽以刀枪兵器为主，但无论新阴流还是鹿岛神宫的传承，都还保留着一部分的拳脚功夫，除了强身健体之外，也是考虑到万一必须空手迎敌的状况，未雨绸缪，以防不测。

而伊贺甲贺的忍术之中，更不乏赤手空拳的搏斗技巧，其中既有下拓植小猿所擅长的分筋错骨擒拿手段，也有如这位“大炊孙太夫”的刚猛路数。

看得出来，对方必是浸淫此道多年，方才施展出来的拳打指戳，虽是手无寸铁，但任何一招实打实落在人的身上，那人的下场都不会好到哪去。

而八寻此刻所用的，并非是伊贺当地的传承，而是源自甲贺服部一脉，羽衣石宫流的飞针奇术。

常人只知道羽衣石宫擅长暗器，十步之内无人能当，却不知这一根细细的绣花针，当做暗器投掷出去时固然威力十足，可除此之外，也能将其作为近身短兵使用。

一针巧织十人命，正是对方当年的诸多成名事迹之一。

虽说八寻半路出家，学艺不久，但凭借着出色的记忆力，又有羽衣石宫本人在旁边悉心指导，短短一段时间，却已得了师父六七成的真传。

如今方寸之间，骤然擎出尖针，刺、点、扎、穿，以快打快，以巧搏力，与“大炊孙太夫”眨眼拆了十数招，竟是针锋相对，分毫不见下风！

“疾！”

倏然手腕一翻，利针飞射而出，迫得“孙太夫”向后一退，距离稍稍拉开，盲女顺势把手一放，一抹凛冽剑光，直斩来人咽喉……

……

咚！

诡异心跳再响，八寻单手结印，收敛心神，让自己尽量不受异术影响，然而身后却传来了“哇”的一声，原来是伊贺崎道顺终于按捺不住，张嘴吐出了一口鲜血。

血腥味逐渐弥漫开来。

那剑锋正停在“大炊孙太夫”的脖颈之前，只要再向前一点点，便能斩下那颗首级。可“孙太夫”的一双肉掌，也已经左右一合，把这剑锋夹在了中间。

再难寸进。

“如此年纪，便有这般武艺，实在难得。”

“大炊孙太夫”好似根本没有近在眼前的剑尖放在心上，依旧是一副悠然的模样，“看样子再打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不如这样，今日咱们各退一步，我不杀天沼独乐，你也别继续缠着我不放了，如何？”

“好不容易钓上一条大鱼，岂能说放就放？”

“确实，你们费了这么大功夫，终于成功引我出来，确实不舍得就这么放弃……不过再打下去，你我之间最后谁胜谁负姑且不论，只怕那边的楯冈城主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大炊孙太夫”笑着说道。

听这语调，好似笃定八寻会同意他的提议一样，莫名让人生气。

但八寻微微沉默了一下，心知肚明他所言的确也是事实——本来以伊贺崎道顺的本事，即使面对世间所谓的一流高手，例如之前拿了御前试合剑组冠军的钟卷自斋，也不见得就会落在下风。

哪怕最后不敌败下阵来，至少三五十个回合还是能坚持住的。

在商讨具体行动计划的时候，八寻与伊贺崎道顺并没有任何轻敌的意思，甚至考虑到对手实力万一超出预想，仅凭八寻一人难以取胜的情况，保险起见，所以才让伊贺崎道顺也来到这边掠阵。

谁知千算万算，没算到来人会用心魔秘法。

这门异法诡异之极，难以防范，八寻是早前与神无有过一次交手，事后心有余悸，担忧未来还会遇到类似的强敌，因此多年来一直勤加锻炼，准备了不少应对手段，这才堪堪能够摆脱那急促心跳的影响，继续与“大炊孙太夫”交战。

可伊贺崎道顺却没有这种好运气了，他之实力原本就逊色另外两人一筹，事先又毫无准备，即使得到了八寻帮助，仓促之间，依旧难以挣脱秘术控制。

如果这一架再打下去，在这边的两人分出胜负之前，伊贺崎道顺恐怕早就支撑不住，心脏破裂而亡。“大炊孙太夫”正是因为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才会表现得如此淡定自若。

“好吧。”

稍一思忖，八寻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还是答应了他的提案。

“大炊孙太夫”毫不意外，微微一笑，随即双手分开，不再钳制她的长剑。

而盲女也没有趁机偷袭，只把剑锋缓缓收回杖中，侧过头去，听见对方似乎正要转身离去，突然又问道：“你与神无是什么关系？”

“嗯？”

对方闻言脚步一顿，视线再度看了过来。

“心魔秘术，无声杀法，还有假扮大炊孙太夫偌久，而不被其他人察觉的乔装易容……你与神无关系匪浅。”最后这句话并非疑问，而是一副肯定的口吻。

“错了。”

那人却摇了摇头，“你应该这么问——神无与我是什么关系。”

乍听之下，只是前后调换了一下顺序而已，不过其中表达出来的意思，却令八寻微微一愣。随后她从善如流，当真再次问道：“那神无与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以前就不曾觉得奇怪吗？”但那人并没有立即回答，相反还反问了一句。

“什么奇怪？”

“为何神无一个甲信出身的忍者，居然会使用昔日藤原千方麾下四鬼的奇术。”

藤原千方曾经在近畿一带起兵，势力遍及伊贺、伊势与一部分纪伊地区，声势浩大，而当他兵败后，麾下四鬼或死或逃，有的开枝散叶，有的却从此销声匿迹。

正因如此，八寻一开始并没有觉得神无会用隐形鬼的印心术与无声杀法有什么问题，直到被这人一提，心中一动，倏然浮现出了某个猜测。

“你的意思是……”

“多年以前，无心播下的一颗种子，生根发芽，最终演绎出了另一段故事。你问神无与我有何关系……在某种意义上，他应该算是我半个不成材的徒弟。不过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你也不用担心杀了他会不会与我结仇什么的……我们两个的感情还没有要好到这种程度。”

那人摆了摆手，又转过身去，“那么按照约定，天沼独乐的性命暂且寄下，等以后有时间我会再来拿，在这之前，你们就尽情猜测我的身份，思考对策，琢磨怎么才能拿下我的这颗首级吧。

“祝你们早日成功。”

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大炊孙太夫”飘然而去，刹那不知所踪。

八寻留在原地，一直等到心头那股不安的感觉彻底消失，这才回过身去，把伊贺崎道顺搀扶了起来：“道顺大人，你……没事吧？”

“抱……歉，是我拖累你了。”

伊贺崎道顺脸色苍白，说话间又吐了一口血，但意识尚且清晰，也把刚才两人的交谈尽数听得清清楚楚，明白要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那位假冒大炊孙太夫之人未必能这么轻易离去，一时之间，内心多少有点复杂与愧疚。

“道顺大人不必自责，那人本领高强，即使我全力出手，也不一定能顺利留下他。”

八寻这话并不纯粹是想要安慰对方，而是有一半左右发自真心。

尽管两人只交手了片刻，互相都有保留，但对方展现出来的各种本事，以及身上那件刀枪不入的软甲，都让八寻感到相当棘手。

即使没有伊贺崎道顺这一茬，双方拼尽全力一战，八寻自认也没有十足的胜算……伊贺之地，当真藏龙卧虎。

她暗自感慨。

而听了这句话之后，伊贺崎道顺似乎也稍微好受了一点。他没有继续让八寻扶着，而是凭着自己的力量，踉踉跄跄往前几步，站在窗户旁边，向外望去。

只见外城方向火光熊熊，喊杀之声仍未消停，远远的看着这一幕，他本就虚弱的脸上，更多出了几分无奈：“虽然没能留下那家伙，不过好歹算是保住了天沼的性命，又揭穿了城户弥左与大炊孙太夫的伪装，勉强算是不亏……

“但无论如何，既然知道了有这么一个强敌在，今晚过后，怕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睡不了一个好觉了。”

伊贺崎道顺说着又是一声叹息。

八寻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脸上的神情也变得认真起来：“要是那人再度杀来，只怕你们不是他之对手，天沼独乐……不能再留在楯冈城了。”

……

第三百一十三章 天枫家众

一夜过后，又是黎明。

只是与往日冷冽的寒风比起来，今早的楯冈城却更多出了几分血腥味。

尽管伊贺崎道顺早有预料，事先已做了相应的布置，奈何对手也是伊贺当地的精锐之师，又有另外数家豪族趁势响应，一时之间，四处杀声四起，难免焦头烂额。

所幸他亦非孤军奋斗，伊贺崎一族在北伊贺的地位虽说还远远比不了藤林家，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同样也算是一方豪强，多年经营之下，自然有着属于自己的势力。

此次应邀前来的诸多豪族当中，便有不少人是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要站在道顺这边的，半夜里听到打斗交战的声音，得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忙带兵来救。

何况还有像下拓植双猿、甲山太郎四郎这种成名的高手，即使他们为了表示诚意，并未带着自家部下，而是孤身一人前来，但在这种小规模的巷战之中，一位本领高强、经验丰富的武者，很多时候都能发挥出举足轻重的作用。

甚至以一当百，也不全是夸大之词。

在他们纷纷赶来助阵之后，胜负的天平便逐渐向着楯冈城一侧倾斜了过去。

这场发生在二之丸的交战，前前后后总共持续了大约两个时辰，从夜半时分一直打到天光破晓，以城户与大炊为首的几支兵马终于彻底丧失了斗志，四散奔逃。

而到得现在，已经是辰时四刻——即是后世的早上八点左右——交战的声音已逐渐停下，取而代之则是各种虚弱的低呻与呼痛声。昨晚敌人放起来的火焰兀在熊熊燃烧，街头巷尾，遍布尸体，眨眼一数，少说也有数十上百。

阿龟与另外几位伊贺崎的家臣正带着楯冈城兵卒四处奔走，一边救火，一边还在摸……收敛尸体，安置伤患，忙得脚不沾地。其他各家豪族头领也都派了人过来帮忙，自己则是匆匆赶去本丸，要向伊贺崎道顺询问事情原委。

当然，大家互相都当了数十上百年的亲戚邻居，这么多年的交道打下来，是真正意义上“一撅起屁股就知道是你要嗯嗯还是哼哼”。

关于昨晚爆发的冲突，前因后果来龙去脉，这帮人心里其实早就已经猜到了八成，这时候急急忙忙去见伊贺崎道顺，与其说是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想，毋宁说是赶着第一时间表忠心。

和要赏金。

不用说也知道后者才是重点，不过这一点大家各自心照不宣，就无谓揭穿了。

但最先赶到的，还是双猿与甲山太郎四郎，毕竟他们没有手下需要指挥，自然可以快人一步。

而他们三人着急过来，并非是为了向伊贺崎道顺邀功——事实上，虽然连某人自己都一头雾水，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可自打南境一战以来，这对下拓植出身的兄弟不知为何好似成了八寻的忠实拥趸，对其忠心耿耿。

尤其是之前还对她几次三番出言挑刺的小猿，从那之后更是表现得判若两人，态度殷勤得让八寻都有点害怕，总觉得他可能是在打什么坏主意一样。

不过后来她跑到远江过年，离开了伊贺一段时间，也没见双猿趁机捣鼓什么阴谋诡计，俗话说得好，君子论迹不论心，起码就目前看来，他们属实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而且这次双猿之所以站在伊贺崎道顺这一边，似乎同样是因为看在了八寻的份上，爱屋及乌，因此才会出手相助。

“天枫大人的朋友就是咱们的朋友，天枫大人的姐夫也是咱们的姐夫，弟弟，你说对不对？”

小猿一如既往地问道。但平日里只会点头应是的大猿这回却早早反应了过来，连连摇头：“这个不对。”

“对哦，我们两个又没有姐姐！”小猿恍然大悟。

“……”

说句难听点的话，就凭你们两兄弟的这副尊容，哪怕真有姐姐，这姻亲估计也是当不成的……伊贺崎道顺表情古怪地看着他们，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酝酿了半天，到底还是没把心里面想的这句话说出口。

转而看向了一旁沉默不语的甲山太郎四郎：“甲山大人……也要多谢你出手相助。”

“嗯。”

后者点一点头，他这人向来惜言如金，所以道顺与双猿也不觉得奇怪。只是过得片刻，突然又听甲山太郎四郎问道：“弥左卫门似乎逃跑了，要追么？”

“城户跑了？现在才追？来不及了吧！”下拓植小猿插了一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