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如果这的确是他的真心话，那八寻觉得这位长门守大人比起一方头领，大概更适合拿起纸笔，去当一个记事的史官——作为受华夏文化影响颇深的国家，日本与另外那些东亚、东南亚的周边小国一样，都有正式的史官职位，隶属于太政官下。
太政官这个部门还有一个唐风的称呼，唤作尚书省，光从这个名字也能知道里面的人们平时主要都干些什么了。
只是在源赖朝建立了镰仓幕府之后，原本的大和朝廷几被架空，史官一职也因此有名无实，转而由幕府武家自行记录，一本洋洋五十二卷的《吾妻镜》，写下了镰仓幕府由盛转衰的百余年时光。
而按照本来的历史，等到江户幕府开国，天下安稳之后，亦会遵照传统，替前代室町与本朝纂史。回首看去，虽然偶尔会有中断，但从唐国学来的这个修史传统，到底还是在这个国家延续了下来。
可惜现如今的这一百余年，正是室町幕府名存实亡，诸侯并起的乱世。中央政权的号令难出京都，官方修史一说自然也成了空中楼阁，不切实际。后人只能通过这个时代的各种书信笔记，稍微一窥其中风景。
从这一点来说，藤林长门守想替伊贺记录历史的做法，虽然看似无利于当下，却是功在千秋，实乃一件大大的善举。
而在八寻的印象中，确实也记得有这么一本类似的书籍，好像是叫《万川集海》，内中记载了不少伊贺本地的人文事迹，作者好像是藤林某某，不过当时没留意，不知道是不是这位长门守本人。
但想来就算不是他本人，大概也是族中后辈等等，把这件移山般的“愚行”继承了下去。
着实令人钦佩。
然而历史之传承与延续固然重要，对于活在时下的人们来说，最重要的仍然是今天与明天将会发生的事情，毕竟只有活着，才有未来可言。
而此时此刻，藤林长门守一人的生死，便直接关系到了伊贺未来一段时间的局势安稳与否。
就八寻所知道的，各方势力，除却暂时意图不明的服部一族之外，其他不管是伊贺崎道顺与甲山太郎四郎这种亲长门守一派的，还是新六郎正丰这种对家主之位虎视眈眈的，甚至包括她与参与了南境一战的诸位头目，都正在明里暗里，掘地三尺，想要抢先别人一步找到失踪的藤林长门守——
无论生死。
“……别的不提，至少我们现在能得出一件结论，新六郎那边还没有找到长门守，或者说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出事了。”
之前众人开会商议的时候，小南优哉游哉地这么说道。
“没错。”
八寻点点头，赞同她的说法。现如今藤林长门守下落不明，家中大乱，新六郎甚至都敢趁机对他的两个儿子，千寿丸与万福丸动手了，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之所以他到现在还没有正式起兵造反，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不确定自家兄长是生是死，万一造反造到一半，正主突然杀了回来，以长门守的声望，那些投靠过来的势力豪族估计当场就得跳反。
所以新六郎也和其他人一样，甚至要比其他很多人更卖力寻找长门守，只有真正确认了后者的死讯，才能彻底放下后顾之忧。反过来讲，如果八寻这边能提前一步找到并确保藤林长门守的安全，自然能够震慑新六郎，使北伊贺免于战祸。
且不说她刚刚接手南境，迫切需要一段时间休养生息，便是八寻自身的想法，也同样不希望战争爆发，令到许许多多的家庭流离失所，妻丧其夫，母丧其子。人间惨剧，莫过于此。
不过长门守固然要找，以她现在的立场，也不能完全把所有精力只投入到这件事里，对其他方面不管不问：
一方面，即使百地丹波已经败亡，却还有不少残党负隅反抗，他们势力或大或小，多则数百，少的可能只有几十个人，但凭借着修筑在山峦险要之处的城砦，顽固死守，哪怕负责征讨的勾坂甚内、诸木九郎等人手握数倍军势，也很难轻轻松松啃下这些硬骨头。
到头来只能以围城为主，等着里面的人自己出来投降——话虽如此，但围城期间也不是什么都不做，据说他们已经开始接管附近的居民百姓，甚至开始一本正经安排稍后的种田事宜了……
估计是想着反正这块田迟早都是自己的，先种了总没坏处。
消息传回来之后，八寻十分欣赏他们这种大胆的行为，并让使者带去了鼓励的话语：“有自信是好事，可要是因此出了什么差错……你们懂的。”
什么，这话听起来不太像是鼓励？
事实证明，这比单纯的鼓励好使多了。
无论如何，虽然附近还有不少疥癣之疾，但南境的情况大抵已经安定了下来，一番论功行赏过后，八寻如今手里除了天枫城与七见乡这一片之外，还顺理成章地接管了百地丹波城周边的土地。
尽管与其他大名继承人比起来，她这辈子没有正儿八经接受过类似的教育，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上辈子读了那么多书，一些比较浅显的道理八寻还是明白的。
例如直辖领的重要性。
周天子之所以从八方共主最后沦落到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彻底灭亡的，究其根本，其实与这边的室町幕府差不多，都是直辖领地太少，拳头不够硬，没有足够的武力压服手下，这才导致君不君臣不臣，遇到麻烦只能依靠其他部下玩一手乾坤大挪移的情况。
虽说八寻其实也不是特别恋栈权力，不过既然入了这个局，在其位谋其职，总不能沦落到像某位剑豪将军父子兄弟一样，隔三差五就被赶出京都四处流浪吧？
那也太丢脸了！
所以不管今后如何，至少就目前来说，天枫城与百地城这两块地是肯定要紧紧抓在手里，谁要都不给的。
这就跟直虎拿下天野家的地盘后，没有分封给别人，而是让自己所信任的舞衣担任城代，管理犬居城周边一样，只有自身掌握着足够的实力，才能让麾下家臣熄灭某些不该有的念头。
当然，世无两全法，这么做一样也会衍生出其他许多问题，不过与直虎不同，八寻一时半会倒是还不用担心这方面。
至于丹波城那边的政务，则是与之前的天枫城差不多，由神户、诸木、胜地与土蜘蛛等几方势力各自派人手，合力管理，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一个小型的议会了。
这其实没什么新鲜的，伊贺与甲贺一直以来都有类似的议会制度，前者名唤“伊贺惣国一揆”，后者则是“甲贺郡中惣”，本质上就是大家互相谁都不服谁，无法一锤定音，遇到大事只好聚集起来，一起吵吵嚷嚷地商量。
虽说很多人会下意识把议会云云跟什么先进文明混为一提，但这两者其实并无什么联系，正如欧洲最早的议会雏形，其实乃是由北欧的维京人创造出来的——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坐着龙头长船，四处烧杀抢掠。
说一千道一万，采用什么样的规则，无非是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因势制宜而已，无论黑猫白猫，能抓老鼠的就是好猫。相互制衡，放在太平年间或许确实有利，可对于乱世而言，权力太过分散，注定只能是一盘散沙，难成大器。
八寻如今也只是迫于无奈，由于自己不太了解其中的情况，只好且听且学，尽快丰富经验，等将来学得差不多了，大约还是会按照当下通行的做法，直接派一个城代管理……当然，现在扯这些未免有点太远了。
起码也要等到她脱离现在的“实习期”才行。
所幸有楚叶矢众来投，再加上左右卫门他们，手底下能用的人一下子增加了不少，即使铃木重秀哪天带着佣兵们告辞回老家了，她也一样还有人可以依靠。
虽然最理想的情况，肯定是设法把这两百个能征善战的杂贺众佣兵一直留下来，不过八寻颇有自知之明，以她现在这一穷二白的状况，根本拿不出足够的报酬继续雇佣他们……
话说回来，仗都打完快一个月了，这帮人为什么还一直留在这儿不回去？
关于这份雇佣的合同，还是铃木重秀自个拿着燧发枪设计图跑回家跟他老爹讨论的。当时形势紧迫，八寻也没顾得上询问详情，只以为最多就是帮忙打赢了这场仗而已，谁知道这位杂贺众的少主每天依旧大咧咧扛着他那把新型火枪，带着那三个随从到处逛来逛去，根本没有要打道回府的意思。
杂贺萤更是完全黏在了她身边，除了洗澡和睡觉之外几乎形影不离，以至于其他人逐渐都默认这姑娘是她的护卫了。
八寻自个倒是没什么意见，毕竟一来之前的战斗中，杂贺萤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实力，有这样一个高手护在身边，总是一件好事。
再者，听说她长得还挺漂亮——当然，这不重要——身上的味道也挺好闻，既有普通女生的淡淡香味，又多了一丝硝烟火药味作为点缀，莫名有种烟熏巧克力的感觉。
当然，这也不是重点。
真的不是！
“……”
她这到底是在跟谁解释？
反正意思就是意思，纵然八寻实力过人，其实并不怎么需要护卫，不过有备无患，加上杂贺萤又是铁炮高手，万一哪天有人想拿火枪远远狙她一手，有对方在场，多半也能及时反应过来。
而且现在澪与初芽也来到了伊贺，即便阿秀平时没事的时候总跟在她们身旁——与首领无明不同，阿秀在楚叶矢众里似乎并非担任什么重要的职位，平日里常常无事可做，整个人闲得不行，经常陪着澪一起玩耍。
但即便如此，有时总归还是会遇到抽不出身的情况，这时有杂贺萤在，无疑让八寻安心不少。
由于杂贺众这伙人留在天枫城有利无害，八寻便也没有去问他们到底打算待到什么时候，反正多待一天赚一天，人家自己都不着急，她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如此这般，在众人合力之下，虽则百地丹波倒台，南境易主，但整体的局势并没有什么太大变化，依旧大致保持着平稳。然而谁都不知道，如今这份短暂的安稳，究竟能持续到什么时候……
……
“来，敬请品尝。”
天枫城内，一间没有什么装饰的小小茶室。
数道身影各自坐下，除了某人之外，其余几道视线都在静静看着沸腾的茶釜。
初芽一本正经地拿着小勺子，往茶碗里倒进茶水，随后再用圆筒竹刷缓缓搅拌，等到茶香飘起，再把这碗点好的茶水，郑重其事地送到了铃木重秀面前。
这是最后一碗。
她的茶道技术原本师承井伊直虎，后来又跟着千宗易学了一段时间，虽说动作看上去还不太熟练，但举手投足之间，已经隐隐有了一份神韵。
“哦哦，不错嘛，看起来就很好喝！”
铃木重秀欣喜地笑了起来，随即也朝着初芽行了一礼，按照茶道的规矩，捧起茶碗，仔仔细细转了几圈，先是欣赏茶器，“这个碗，嗯……”
“抱歉，城里暂时没有茶碗，只好先拿平时喝水的碗凑合一下了……”初芽面露赧然。
“没事没事，千宗易大人也说过，茶道重要的是心境，茶器也好茶室也罢，说到底都是外物，太过拘泥就着相了！”铃木重秀哈哈一笑，随后双手捧起茶碗。
吨吨吨——
一口喝了个底朝天。
“噗哈，果然很好喝！喝起来就跟千宗易大人泡的茶差不多！”
“不、不敢当……”
初芽是那种偏窝里横的性格，对着舞衣、八寻和民治丸可以横眉立目，叉着腰拿出一副管家婆的架势，但在外人面前，尤其是铃木重秀这种外表有点不着调的大汉，难免还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连连摇头。
“呵呵，牛嚼牡丹……”小南展开折扇，笑吟吟地刺了一句。
铃木重秀也不介意，只瞥了一眼她面前没怎么动过的茶碗：“你还好意思说我，我好歹一口喝了个干净，也不知道刚才喝一口就直皱眉头的是哪位？”
“我怕烫。”小南理直气壮，“而且你看……这位无明大人跟八寻不是也没喝完么？又不光我一个……呵呵。”
“我、我怕苦。”无明倒是坦率。她和阿秀一样，都喝不习惯茶汤这种玩意，总觉得味道奇奇怪怪的。
然后大家都把目光落在了八寻身上。
“……”
其中来自初芽的视线最让人承受不住。盲女脸上没什么表情，默默端起了茶碗，分成几口，慢悠悠地喝完——
这还是初芽特意教给她的喝法，明明别人一口闷的时候小姑娘什么反应都没有，偏偏只对她特别严格，稍有差错，登时就是折扇“啪”的一下往脑袋上招呼。
“八寻姐姐，你现在已经是一城之主了，还有这么多的家臣，以后肯定要经常开茶会，要是连这么简单的礼仪都不懂，会被很多人笑话的！”
初芽义正辞严，而她说的确实有道理，八寻也无法反驳。
茶会放在现在这个时代，就跟舞会联谊什么的大差不差，都是武家联络感情的一种主流方式，即使是崇尚新兴事物的织田信长，隔三差五也要跟家臣或者其他大名们来一场茶会，刷一刷好感度，其他人更不例外。
虽说她觉得哪怕被别人当成一个土包子也没什么所谓，但既然初芽都特意提出要教她了，自然不好让小丫头失望。
听得出来，初芽在点茶的时候，心里面其实是很高兴的，大概是觉得自己总算派上了用场——初芽似乎一直有点在意这点，八寻与舞衣姑且也旁敲侧击地劝过几次，可惜始终没什么效果。
所以只要能让小姑娘找到一点自信，八寻更不在乎花心思学习一下茶道礼仪，反正今后总归有机会能用到，不算浪费时间。
而等到喝完了自己的茶水，顺便再把小南和无明塞过来的两碗也喝得精光，八寻打了个满是茶味的水嗝儿，又轻轻把拐杖在地上敲了敲：
“那么……是时候该聊正题了。”
之所以时下的人们喜欢把茶室修得特别狭小，除了借此传达侘寂的茶道精神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防止有人潜伏，或者从外面窃听。
真正重要的密谈，大多都是在茶室里面进行的。
这次也是如此。屋外有杂贺萤守着，不怕有谁偷听，里面的几人也因此可以放下心来，谈论一些不方便被人知道的话语。
“小南，你前几天派人过来，说是有办法找到藤林长门守大人了，这话是真是假？”
“哎，这话问的，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真让人伤心。”小南一如既往，嫣然一笑，带着几分做作的挑逗。
八寻早就习惯了她的这种说话风格，知道这家伙纯粹是想看她的反应取乐，没有放在心上，但旁边的初芽听见这句话，眼神一下子就变得犀利了起来。
“呵呵……”
把小姑娘的反应收在眼底，小南嘴角笑意更深，似乎心满意足了一样，折扇轻轻一晃，不再卖关子，而是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匣子，摆在了面前。
“诸位请看。”
“这个是……”
初芽仍在气鼓鼓地瞪着她看，八寻撇了撇嘴，铃木重秀和无明则是探出身子，认真地观察着匣子里的东西。
“虫子？”
杂贺众虽是精于火枪锻冶，但在这种奇技淫巧方面没什么特别的造诣，铃木重秀看了一眼，只略略一愣。
他也知道小南身体虚弱，自幼多病，平时常常吃虫子进补，因此稍一愣神之后，下意识问道：“你把自己的零嘴掏出来干嘛，我们可不吃这玩意！”
“这可不是什么零嘴……”
小南笑着摇头，正想解释，忽然又注意到无明的表情，“看来与某人不同，无明大人已经认出了这只小虫子的来历……不愧是楚叶矢众的头领。”
“不出意外的话，这只虫子应该是……”
无明皱了皱眉头，斟酌着答道，“子母双虫中的游子虫？”
……
第三百一十六章 望虫追迹
“子母双虫？”
即使听无明道出匣中小虫的名字，铃木重秀仍是一脸迷茫，明显是头一回听说这种东西，“听起来怪怪的，八寻姑娘……等等，莫非八寻姑娘你也知道这玩意？”
这边的几个人里，小南与无明显然是认得这种虫子，初芽小丫头可以忽略不计，他原本是想把八寻拉过来当成同伴，好让自己显得不是那么无知。
谁料一眼望去，却见盲女脸上同样露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铃木重秀当场就急了。
但急也没用。
如果换成是其他可爱的小妹子，八寻或多或少还会顾虑一番，给对方一个台阶下，可铃木重秀既非妹子，又不可爱，这个台阶自然是不给也罢。
因此她只抿嘴一笑：“说来凑巧，小女子前段时间正好遇到过这种虫子一次，这才略有所知。”
其实准确地说是两次，只是与加藤段藏有关的那次实在太过久远，又考虑到“家”丑不外扬，想着要给自家师兄留一点面子，所以按下不提。
只提了前不久在伊势的经历：
回想起来，当时的那件事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称作是一只龙虾惹出的血案。就因为馋一口龙虾肉的滋味，导致意外卷进了九鬼嘉隆与志摩国众的恩怨当中——虽然敌人很弱没掀起什么风浪，但类似的无妄之灾，总是让人深感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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