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96章

这种款式名唤“半草鞋”，因为其独特的设计，在跑动时可以让着力的位置摩擦增大，脚后跟也不会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方便打打杀杀，深受武家喜爱。

特别是杂贺众如今的头领，铃木佐太夫，更是十分推崇这种款式的草鞋，不止一次当着众人的面大声说道：“这才是真正的武士、真正的男人应该穿的东西！”

像铃木重秀这种吊儿郎当的家伙自是听过就算，杂贺萤却把这话深深记在了心底，平时上从下效，也成为了半草鞋的忠实拥趸。

这次出门亦不例外，尽管无明劝了她几句，女佣兵依旧没放在心上。

直到离开街道村镇，地上的积雪逐渐变多，她每走一步，露出来的半截脚后跟连着脚踝就不免感觉到丝丝冷意……起初倒是还能忍受，然而时间越久，冰寒越甚。

原本她并非独自出行，大可试着去找其他三人要一双新草鞋换上——草鞋这东西并不耐穿，严格来说属于是消耗品，走的路程一多甚至可能一天就得磨得破破烂烂。所以时下的人们但凡出门，起码都会准备一双备用的鞋子，以防不时之需。

可惜杂贺萤有点好面子，迟迟开不了这个口。何况她心里面还惦记着铃木佐太夫那种“真正的武士”，虽然脚底冷得够呛，但只要一想到这样自己就能更加接近心目中的武士形象，就算杂贺萤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纪州佣兵，也忍不住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嘶。”

奈何冷就是冷。

人挨冻就会发抖，这乃是天地间的至理，由不得人力改变。

幸好杂贺萤此时是独自一个出来探路，没有别人在旁边，便也用不着再继续端着架子装模作样，一边抱着胳膊瑟瑟发抖，时不时还吸溜一声，一边还在努力抖擞精神，左右张望，注意着周遭动静。

他们一行人已经拎着那只虫子出来两三天了，纵使由于担心小南的身体，一路上走走停停，倒有大半的时间都在休息，可伊贺这地方原就不大，几日下来，也依旧走了不少路，甚至再往前一点，就到服部家的地盘了。

事实上，虽然没有直接说出来，不过从昨天开始，杂贺萤便已隐约察觉到了暗中窥探的目光，想来要么是腹部的忍者，要么就是附近其他哪位国人的耳目。

不过他们后来可能是认出了小南或八寻——毕竟这两位一个病恹恹好像马上就快断气的模样，另一个则是特征明显的盲美人，基本上只要稍微听说过最近的传言，第一眼就能轻轻松松认出来。

而既然都认出是谁了，寻常的阿猫阿狗肯定是不敢继续留在这盯梢的……没人会嫌自己的命太长。

不过即便暗中窥探的目光很快就退走了，但这件事情本身，还是给八寻等人敲响了警钟。在南境一众百地党羽尚未平定的情况下，他们可不愿贸贸然再行战端，更别提如今的服部一族心思莫名，孤身入敌阵，总是危机重重。

所以今儿一早睡醒之后，几人便开了一个小会，最后决定要是今天再没有收获，即刻打道回府，没必要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线索赌上性命。

嗒——

心中思绪起伏，杂贺萤脚下的动作却也没有因此变慢些许，为了行动方便，她把自己的那挺铁炮背在了身后，原本插在腰间的打刀则是连鞘拔了出来，拿在手上，当做拐杖使用。

“这里……果然我没有看错，这儿确实有一个山洞。”

伊贺多山，丘陵处处，她之前登高远眺，从一片白绿相间的风景中，觑见了一处可疑的地方，此时紧赶慢赶，翻过了一座小山头，又往前走了几步，这才确定了方才所见，的确是一处隐蔽的洞口。

这个山洞的入口并不大，乍眼望去，里面黑漆漆的，看不清深处的景象。

杂贺萤放轻步伐，在附近转了一圈，找到了不少蛛丝马迹。洞里有人，或者是曾经有人在这待过。

而且还是不久之前。

问题在于……那人如今还在不在里面。

杂贺萤内心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自个进去查探一番。

本来的话，能吃上佣兵这碗饭的，哪个不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亡命之徒，她虽是女子，论起悍勇善战，亦是巾帼不让须眉。

可同样的道理，每个当了几年佣兵还没死掉的，大抵都明白一个道理：越是逞凶斗狠，越会早早丧命，只有懂得团结合作才能活得长久。

尤其杂贺众把铁炮当做安身立命的资本，更加看重团队配合，身在其中，耳濡目染多年，杂贺萤自然明白，这种时候最好的选择，是第一时间回头把这个消息告知八寻她们。

只是她不禁又有些担心，倘若她们要找的目标，不管是藤林长门守本人，还是虫师或者其他有相关线索之人此时就在山洞里面，却因为察觉到了外头的动静，趁她离开照同伴汇合的期间溜之大吉，那岂不又是功亏一篑，坏了大事？

自家人知自家事，杂贺萤明白自己擅长与不擅长什么，潜踪匿迹一向非她所长，何况此地乃是忍者之国，她是有想不开才会去跟职业忍者们较量这方面的本领。

一方面进洞里可能会有危险，一方面要是回头通知同伴，则可能会放跑好不容易寻到的线索，杂贺萤一时间竟陷入了两难之境，只觉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教人头疼不已。

于是她最后选择了第三条路：

“嘿、哟！”

一面监视着洞口，杂贺萤一面四处转悠，捡回来了不少木柴。

如今正值冬末春初，积雪将化未化，不过比起北海道、本州这类天寒地冻的地方，近畿这个冬天姑且还算温暖——当然是以这个时代的标准而言。

是以虽然有些费劲，可野外经验丰富的女佣兵依旧挑挑拣拣，收拾出了不少能用的柴火。

随后把这些柴火都堆到了洞口，看好风向，洒上火油，再掏出随身携带的打火石，乓乓几下，熟练地点燃了柴禾，又往里头丢了一堆树叶子助燃。

待到黑烟滚滚，灌进山洞，杂贺萤又飞快解下了背后的火绳枪，守在不远处一个隐蔽的角落里，虎视眈眈。

她的想法很简单，既然怀疑洞里有人，就直接用烟把他熏出来。

或者熏晕了再进去也是一样。

过得片刻，没见着有人急急忙忙冲出来，反倒是烟雾之中，混杂着一堆黑漆漆的玩意，有的蠕动，有的则是在空中振翅飞行，伴随着一阵“嗡嗡”声响，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杂贺萤看得仔细，这些东西赫然都是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虫子！

“……！”

一声惊叫几乎已经来到了嘴边，又被她生生用意志力压了下去。

倒不是杂贺萤胆小或者害怕虫子什么的，她自幼便在男人堆里长大，又过着到头喋血的生活，如果只是一只两只虫子，就算爬到了身上，她也只会面不改色地随手丢掉而已。

怎奈此时涌出来的这些，不是一只两只，而是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少说也有数十上百！

这虫群乌泱泱的，仿佛天上密布的乌云，混在烟雾之中，一出山洞，登时四分五裂，朝着不同的方向分散而去。

杂贺萤屏着呼吸，有点骇然地看着这一幕，

好吧，至少现在可以确定一点，如果洞里真有人在，那个人肯定与“虫师”脱不了干系。

哪怕藤林长门守本人不在这，她们也不至于全然白跑一趟。

保险起见，杂贺萤又在原地接着守了一会，等到里头的虫群跑得七七八八，这才上前熄灭了柴火，又向空中开了一枪。在这种距离之下，她相信其他三位同伴肯定能够听见这声枪响。

接下来的事情，就轮不到她来操心了。

……

八寻三人来得很快，主要是小南担心杂贺萤遭遇不测，终于不再顾及形象，直接让民治丸背着她赶了过来。

等到了现场，见女佣兵安然无恙，甚至敌人都没见半个，先是有点生气，不过从对方那里听说了事情原委之后，又是转怒为喜：“你干得好……真的很好！我没别的意思……”

大概是平时有点太习惯阴阳怪气了，这句话说出来，包括杂贺萤在内的另外三个人都没觉得不对劲，反倒是小南自己急急忙忙地补了一句，生怕别人误会。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八寻在旁边这么说了一句，然后就被小南拿扇子敲了敲头——真没道理！

不过人是到齐了，等洞里的烟雾散尽却还要一段时间，反正又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四人便趁机分散开来，在附近寻找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线索。

可惜一无所获。

只有小南拉着民治丸，抓回来了好几只虫子，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收进了匣子里。

“你要吃吗？”

“我才不吃呢……这些都是很罕见的蛊虫，我之前只在书里面看到过……”小南一脸不高兴地反驳，“而且……我也不是因为好吃才整天吃虫子的，别把我……噗，跟你的徒弟相提并论！”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增加说服力，她辩解的途中居然还吐了口血。

“好好好。”八寻点头。

“你很敷衍……”

“是是是。”

“你……”

小南的声音越发气若游丝了起来。

由于感觉再这么逗下去她很可能当场就得暴毙，八寻于是按住话头，不顾身后依旧气鼓鼓的发小，一马当先进了山洞。

经验最为丰富的杂贺萤主动留在洞外放哨，而考虑到洞里说不定还有危险，以防连累别人，小南便也决定暂时留在外头，只有民治丸随后跟了进来。

“这是……”

时光流逝，将将已是黄昏。

在外面的时候看不清楚，直到进来之后，才发现山洞深处，竟还摆着一张石桌，几个蒲团，一个身影正盘腿坐在最里面的蒲团上，低垂着头，毫无反应，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进来的两人一般。

按理来说，杂贺萤刚才拿烟熏了半天，洞里的人再怎么能憋气，这时应该也已昏了过去。然而两人并没有放松警惕，昏暗之中，八寻缓缓靠近，抬起拐杖，轻轻戳了戳蒲团上的那人。

她这一下并没有用什么力气，谁知一戳之下，那人蓦地往后一倒，“噗通”一声，仰面跌在了地上，却仍是一动不动。

民治丸一步上前，右手已放在了腰间的刀柄上——自从御前试合结束后，她身上除了那柄最常用的大太刀之外，更多了一柄将军赐下的宝刀“重国”。

洞里空间狭窄，不方便长刀施展，她便将大太刀留在了洞外，此时“唰”的拔刀在手，小心翼翼趋近几步，站在八寻身旁，打量着那个倒在地上的人影。

“这好像……是一具尸体。”

“尸体？”

“嗯，虽然看不太清，不过他的脸都烂到认不出原本的样子了……坑坑洼洼的。”民治丸回答道。

“不对。”

八寻闻言却皱起了眉头。

“什么不对？”民治丸一愣。

“如果他的脸已经腐烂到看不出原本的样子，说明这人已经死了很久，但我却没有闻到一点尸臭味……所以我才会说不对。”

被盲女这么一提醒，民治丸猛然也意识到了问题，在她眼中，这具尸体已烂得不成样子，脸上身上露出的肌肤，到处都能是大坑小坑，光看着就令人犯恶心。

只是民治丸至今为止见过不少尸体，比这更凄惨的东西都见过，因而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稍微有点恶心罢了。但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恶心的情绪，让她多少还是存了一丝草率的心思，没能注意到某些细节。

例如本该存在的尸体腐臭味。

“不光如此……”

一旁的八寻仍在轻声嘀咕，而民治丸心头也蓦地涌出了一丝莫名的不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是什么呢？

眼前是一具腐烂的尸体……但仔细一看，那坑坑洼洼的痕迹，真是腐烂造成的吗？

突然间，不知道是不是盯得太久产生了错觉，民治丸竟觉得其中一个小坑，好像猛地动了一下……

不是错觉。

嗡——

那一点黑色倏然弹起，朝着民治丸直挺挺撞了过来，仓促之间，少女后退一步，手中刀锋一掠，电光石火间，已将那袭击过来的某物斩成了两半！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在她的注视之下，更多的东西从那具尸体中爬了出来，展开翅膀，嗡嗡地飞了过来。随着距离拉近，民治丸也终于看出了这些东西的真面目，竟是一只又一只指甲盖大小的怪虫！

唰！

一步后退，又是挥刀一斩，将数只飞虫一分为二，可更多的虫子正劈头盖脸，扑面而至，民治丸心中骇然，却又无计可施，情急间唯有抬起手臂，想要尽量阻它们一阻。

可惜这种做法毫无意义，不仅是因为这些虫子会飞，更重要的是，从刚刚的表现就能看出来……它们明显是吃肉的。

但正是这个时候。

昏暗之中，倏然冷光一闪！

同样是刀剑出鞘的一击，但八寻的这一剑，并不像民治丸那样直来直去，反而在半空中虚虚划出了一道圆弧。

看似没有斩中任何一只飞虫，然而带起的劲风，却迫得那些飞虫无一例外，纷纷改换了方向，不再奔着马尾少女而去。

紧随其后，她手腕一转，再度用杖剑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那些飞虫本欲四散而逃，却不知为何，被悉数困在了这个虚幻的剑圈之中，不得挣脱。

第三圈、第四圈，前圈未尽，后圈已生，每一次新划出来的圆圈，都要比之前更小几分，盲女的动作似缓实快，前后不过短短数秒，已将剑圈缩到了极致……

再一搅！

那十多只飞虫顿时支离破碎，只剩下一片断肢残骸，纷纷洒落！

某种古怪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来，而八寻此时才放下左手，问了一句：“民治，没事吗？”

“没、没事……”

民治丸心有余悸的同时，眼中还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师父，你好厉害！”

“雕虫小技罢了。”八寻答道。

不过这话虽是谦虚，却又意外地契合当下情形——此情此景，可不就是“雕”虫的小技嘛。如此一想，她忍不住有点好笑，但下一刻，脸上的些许笑意顿时又收了回去。

“小心，危险还没过去……”

就在八寻出言提醒的同时，民治丸恰好也看到地上那具尸体倏然一动。

尸体不会动，动弹的自然是其他东西：

那干枯的皮肤骤然变得鼓胀，好似底下有着什么东西，密密麻麻，正在不停地蠕动，由于数量实在太多，竟带着整个尸体，手脚身躯，都跟着开始“动”了起来。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