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98章

并低语道：“果然……”

“果然？”

“这人应该就是虫师了。”虽然姑且用了一个应该，但小南完全是一副肯定的口吻。不等其他三人发问，她已经拨开碎肉，把一个拳头大小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赫然是一颗心脏。

乍看之下，这颗心脏好似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但民治丸定睛一看，察觉到某件事情的同时，心底倏然泛起了一股寒意：“这……这颗心，它还活着？”

用“活着”来描述一颗心脏，听起来未免有些古怪，然而在她的注视下，正被小南握在手中的这颗人心，赫然正在一涨一缩，重复着规律的跳动。

人无心不能活，这是连比干和小孩都知道的道理，同样的，当一颗心离开了主人，独自在外，肯定也会变作一个死物——至少在今天以前，民治丸都觉得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常识。

杂贺萤同是一脸惊骇。

只有八寻好似并不怎么意外，反而苦笑着点了点头：“呼呼……看来我一直听见的心跳，不是幻听。”

“的确不是幻听……”小南答道。

“可这人明明已经死得一地都是了，为什么他的心脏还能像这样继续跳动？而且在这之前，那些虫子分明把他的绝大多数血肉都吃得干干净净，脏器也没留下，为何偏偏心脏完好无损？”

八寻连着抛出两个问题。

小南只回了一句：“因为……活着的不是这颗心脏本身，而是与之共生的蛊虫。

“我曾经在书里面看到过，百地的虫师一脉有种独门绝技……以心饲虫，与虫共生，名唤……连心蛊。”

小南语气微沉，“其实……八寻你之前已经与这种蛊虫打过两次交道了。”

“你的意思是——”盲女神色微微一变。

“就是你想的那样，一旦连心蛊成……蛊者就能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自身的心跳，而且还有其他种种好处……但作为代价，会随着时间经过，逐渐丧失七情六欲，最后彻底变成一个无心之人……某种意义上，即使说是被蛊虫夺舍了也没有什么问题。”

小南顿了一顿，“而连心蛊……正正也是修炼昔日隐形鬼的秘法，印心奇术的前提。事实上……在听说了楯冈城发生的事情后，我便一直怀疑……那位假冒大炊孙太夫之人，便是早前失踪的虫师。”

“但他却死在了这里……”八寻微微蹙起眉毛，“不过小南你是怎么确定这位就是虫师，就凭着这个连心蛊么？可我在楯冈城遇到的那个‘大炊孙太夫’，既然会用心魔秘法，说明他体内应该也种下了这种蛊虫才对。”

“一来，我听说虫师醉心蛊术，不通武艺，何况就算有练武，分心二用的情况下……再有天赋，应该也不是八寻你的对手。更重要的……是时间。”

小南笑了一下，“这人看样子死了起码有小半个月……与你在楯冈城的经历对不上。”

“确实。”

八寻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解释，同时心中也微微松了口气。

按照小南的说法，死在这里的人是百地虫师，而非藤林长门守，那么北境的局势，便仍有一丝转圜的余地。

“不过……”

只是很快又听到了小南的说话声，似乎是自言自语，带着几分疑惑，“有一点让我想不通……”

“哪一点？”

“看这情况……虫师应该是被自身蛊虫攻击而死，但以他的本事，绝不至于自取灭亡……别看这些虫子好像很吓人，驯服了之后，其实听话得很，轻易不会反噬其主。”

“既然如此……就只有一个可能性了。”小南低声说道，“有另一位精擅此道的高手，反将了虫师一军。”

“……”

这个猜想合情合理。

却又如同小南所说的那样，让人琢磨不通：说到蛊虫一脉，传来日本之后，便始终百地一族密不外传的秘术，尤其虫师浸淫此道多年，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要是真有这样一个高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竟夺走了虫师的蛊虫，并反过来把他本人吃得干干净净……

伊贺总共就这么点地方，究竟从哪钻出来了这么一位隐世高人？

“不对。”

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尚未落到实处，脑海深处倏然闪过一线灵光，竟令八寻不由一怔。

要说的话，她好像的确知道这样有一个人在——

一方面自身武艺高强，忍法精湛，与那位“大炊孙太夫”特征相符，一方面，也有足够的机会与理由，可以接触到其他家族向不外传的秘术……

会是他吗？

但……怎么可能是他？

……

第三百一十九章 旧剑堪折

这一趟出门虽说找到了疑似虫师的尸体，但最关键的藤林长门守本人依旧音讯杳然，生死不明，因此很难说是有所收获。

而等八寻几人打道回府之后，陆陆续续又过了十多天，这段时间基本再没有什么新的线索。其他人各有各的事情要忙，只有八寻闲着没事，每日不是教徒弟，就是陪女儿，或者给初芽讲一讲故事，等等等等……只看这副优哉游哉的状态，甚至会让人以为她是哪位退休了的老干部呢。

勾坂甚内与胜地、诸木等讨伐军倒是捷报频传，一会儿告知谁谁谁开城降服，一会儿又派斥候过来，说哪位冥顽不灵，恶战一场，斩首八级，特将首级加急送回，以便八寻检视……

好像她检视得了一样。

伊贺这块地多山多谷，天然适合割据一方，单是原本处在百地丹波势力范围内的这一片地区，有名有姓的大小头目就有二三十位，这还不包括有些区区几十个人就敢占一座小土堡自立门户的——实际上，甚内这波带人出去，针对的主要也是后者。

毕竟穿着鞋子的人或多或少懂得权衡利弊得失，光脚的那帮却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趁现在，挟大败百地丹波之势尽快降服这些刺儿头，接下来必是后患无穷。

这般如此，如此这般，不管外面如何打打杀杀，天枫城内依旧岁月静好，特别是在初芽大人来了之后，平日三餐的水准也往上翻了几番……别的不提，光是一个小妹子拿手捏出来的饭团，就足以让这群糙老爷们感动不已了。

就算他们之中的很多人早已有了家室，不过家里的“黄脸婆”与外头娇滴滴的小闺女，当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存在……没办法，男人就是这么一种可悲的生物。

八寻亦不例外。

一方面有点……应该是非常担心被抢走了妹妹的舞衣大发雷霆，可另一方面，每天被人好吃好喝地照顾，还有个甜甜的声音一直在身旁“八寻姐姐”、“八寻姐姐”的叫着，要说心中一点美滋滋的情绪都没有，那肯定也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等等，这个比喻好像没什么说服力？

总之领会精神即可！

所以她非但不问初芽准备什么时候回去，要是有哪个家伙敢主动提起，八寻还会赶紧把话题引开，免得某件贴心小棉袄得而复失——也不知道初芽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反正她最近整个人都是笑眯眯的，心情很好的样子。

甚至将城内的氛围也变得活泼了不少。

可惜世上并不只有这类开心的事情。除了藤林长门守的下落，以及一日比一日紧张的北地局势之外，另外还有一件小小的私事，令八寻颇为苦恼。

“……阿优姑娘，情况如何？”

一间静室之内，两人相对而坐。

八寻把手握成了拳头，身子微微前倾，话音中带着几分忐忑。

“这嘛……”

阿优似乎有些迟疑。

以无明为首，楚叶矢众几乎一家老小都来到了伊贺，这位竹中妹妹自然也在其中。

但此举乃是看在八寻的面子与曾经的恩情上，又不是与井伊直虎反目成仇，因此楚叶矢众也不可能把事做得太绝，就好比他们原来用的火炉铸具等等，并没有全部拆了带过来，依旧留在远江当地。

按照无明的说法，似乎是打算等八寻这边稍微安定下来了，她再看看能不能替直虎培养出一批学徒，好让井伊家能继续自产铁炮……但这事就算能成，起码也要等到一两年后，并不急于一时。

至于最近一段时间，阿优则是带着其他的几个工匠，又喊了杂贺众与土蜘蛛的人手帮忙，准备开辟出一片场地，重建她的锻冶场，所以这些天基本都忙得脚不沾地，如同陀螺一样旋转。

要不是突然被八寻拉了过来，她这时候估计还在现场监工呢。

不过听完了事情的原委，阿优的神情顿时也变得严肃起来，没有再说什么俏皮话，而是专注观察着手中的某物——正是八寻收在拐杖中的那支利剑。

盲女很少会把自己的武器交给别人观视，现如今两手空空，只觉得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握紧又放开，放开又握紧，重复来重复去，如坐针毡。

直到阿优轻轻呼出一口气：“我有一个坏消息，和另一个坏消息，八寻姐，你想先听哪个？”

“比较没那么坏的。”八寻立即回答。

“你的这把剑……”

说话的时候，阿优的目光也再度落在了手持的长剑之上，“确实已经磨损得很严重了。尤其是这里、这里和这里的几处裂痕……如果就这么放着不管，只怕……坚持不了多久了。”

果然。

即使事先早有预料，真正听阿优说出这句话时，八寻内心仍是一沉。

但事实上，她对这个结果并不怎么意外——兵器与人同样，都有着寿命一说，寻常的刀剑砍几个人就得卷刃，哪怕是出自名匠之手的宝刀利剑，依旧会迎来破损崩口的一刻。

而这柄长剑已陪伴了她十多年之久，甚至更早之前，还曾经被天枫吾郎用过一段时日。长久的岁月，数以百场计的争斗与厮杀，早让剑身遍布伤痕，无论八寻如何悉心保养，一度留下的裂纹，终究再难弥补。

她曾经也想过找人修复，奈何这杖剑本身便是世所罕见的神兵，不说削铁如泥，砍人断首真如砍瓜切菜，从近畿找到出羽陆奥，竟没有一位铁匠敢打下包票，修补研磨。

再加上一直以来也没出现过特别大的问题，这长剑就仿佛一位上了年纪，却依旧精神矍铄的老人家，是以八寻一直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只想着等以后哪天有机会了再说。

谁知机会没等到，倒是等来了一声脆响，一道噩耗：

那是前一阵子，她在洞窟里挥剑阻挡千百飞虫的时候，或许是由于剑身在极短的时间内，接连遭到了密集而剧烈的冲击，以至于状况进一步恶化，终于出现了明显的裂痕。

挥动之际，手感也多了几分窒碍，不再像从前那样如臂使指。

而说到这方面的名家，至少在八寻认识的这么多人里面，几乎没人能比得上阿优——别看小姑娘年纪轻轻，光是她可以修缮保养薙刀镰这一点，就胜过当世的无数同行了。

正因如此，八寻才在第一时间找到了对方，想要看看能不能抢救一下自己的好伙计。

可惜她只听见了一声叹气。

“第二个坏消息……我大概无能为力。”

阿优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歉疚，“你这把剑用的材料十分罕见，恐怕是来自传说中的西域古国……何况就算有材料在手，它的铸造工艺本身，与国内，还有楚叶矢众的传承都不尽相同……不如说是大相径庭。与其想办法修补，我更建议八寻姐你找一把新的兵器。”

“这样……”

“要不然等炉子什么的都就位了，我让楚叶矢的大家帮你打一把新剑？”

“好，那就有劳了。”

八寻点了点头，接受了女孩的好意。如果这把剑已经坚持不了太久，理所当然就要有新的替代品，反正又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不如麻烦一下楚叶矢众——他们连薙刀镰这么精妙的奇门兵器都能做出来，铸术造诣自然不在话下。

“不过……可以的话，最好能做成差不多的样子，至于剑鞘……继续用这个就好。”

“没问题，交给我们就是了。”

她把另外半截空的拐杖递过去，阿优接过观察了一阵，又大致量过尺寸，这才还了回来。

“不用留着么？”

八寻一怔。

“不用，反正距离锻冶场完工还有几天功夫。而且八寻姐你现在的这把剑虽然说情况不太好，但还不至于马上就坏，只要用的时候小心一点就行……当然，最好是这段时间就别再跟人打架了。”

阿优说道。

“希望如此。不过有没有麻烦，可不是小女子自己能说了算的……呼呼。”盲女轻声一笑，把拐杖接了过来，重新收回鞘中。

熟悉的感触抵着手掌，令她心神为之一定。

“好像确实是这样没错。”

一旁的阿优也跟着笑了起来。

女孩正想再说些什么，突然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长廊远处飞奔而来，瞬间停在了门外：“天枫大人！”

是杂贺萤的声音。

“怎么了？”

“楯冈城的使者刚刚抵达，并带来了北境的最新情报——就在昨日，藤林新六郎正丰在汤舟举兵造反了！不仅如此，服部家也有人前来，似乎是想谈论结盟事宜……请天枫大人您尽快前往会议厅！”

杂贺萤言简意赅地报告了一遍。

“……”

“……”

屋内的两人忍不住呆了一呆。

“这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阿优有点傻眼。

“你看，所以我才说有没有麻烦，根本由不得我……”

八寻也苦笑着叹了口气，随后撑着拐杖，缓缓站起身来，又朝着门外叫了一声，“萤姑娘，我这就过去，劳烦你带路了。”

“是！”

……

藤林正丰迟早要反，这是所有人皆心知肚明的一件事。毕竟他连动手袭杀千寿丸这种事都做了出来，不管藤林长门最后是死是活，人在何处，他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之所以八寻与伊贺崎道顺等人想要尽快找到藤林长门守，也不是为了阻止藤林正丰本身，而是尽量减少可能会跟着他一同造反的其他人马，把事情的影响降到最低。

因而杂贺萤带过来的第一个消息，并没有让八寻，以及其他人觉得多么意外，顶多就是有种“果然来了”的想法。相比之下，真正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另一个消息：

来自服部家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