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如果在场换成其他人听到这番话,即使是聪慧如小南,或者像甚内、天沼独乐这种见过了不少大风大浪的,难免也会稍微纠结一阵,甚至表示赞同也说不定。
毕竟现实就摆在这儿,不说有没有强者能够挺身而出一统伊贺,即使最后真有人把这个四分五裂的小小领国整合为一体了,砸锅卖铁能凑出来的兵马不过数千,远非几处强邻的对手。
相比起统一的伊贺,如今这个各自为政的分裂局面,相对封闭的氛围,令外人难以找到插手的时机,而类似议会制度的“伊贺惣国一揆”,又可以保证真正有危机到来之际,众人尚有机会团结一致,奋力抗衡——
确实有理有据。
只可惜……
这番话说服不了八寻。
“哦?”
即使被盲女当面毫不留情地嘲讽,藤林长门却依旧没有动怒,就连脸上的微笑也没有丝毫改变,仿佛那并非愉悦心情的表现,而只是一张假可乱真的面具。
归根结底,既然修炼心魔之术要以断弃七情为代价,那藤林长门守大概从很早以前开始,就跟神无一样,此生已经不再有新的悲喜了——无人知晓这种情况是好是坏。
他只是抬着双手,仿佛是要拥抱什么一般,继续用那双温和的眼神,静静注视着八寻。
“你的意思,是觉得我方才所言……皆是胡言乱语?”
“没错。”
“真是直白,你父亲当年虽然也不赞成我的想法,可他总归是犹豫了一阵,不像你,好像一点没有迟疑,直截了当地就给出了回应。我能请教一下,这是为什么吗?”
“很简单,因为我明白,你这条路是肯定走不通的。”
拐杖一顿,八寻直接答道,“不材之木的例子,乍听之下似乎的确有其可行性,不过所谓的代价,原本便是因人而异。假如只有一万或者两万人杀过来,凭借着伊贺地利,以及诸般忍法,奇袭游击,未尝没有取胜的机会……但如果来者是四万,甚至是十万大军呢?”
“到时无论伊贺众人再怎么奋力反抗,结果也只会像是车轮子面前的螳螂,被轻易碾碎罢了。”不等对方回答,她已经径直说了下去。
“确实,如果真有像你所说的这种情况出现,整个伊贺或许都会迎来覆顶之灾。”
藤林长门意外爽快地认同了这一点,不过他随即话锋一转,“可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假设,要知道,日本非是明国,地不大,物不博,即使当年那场将全国上下牵扯其中的应仁之乱,东西两军所有人加起来,不过也只有三十万左右。
“而如今乱世烽烟,群雄割据,能调度数万大军的,近畿一带只有六角与三好两家,然而六角与浅井乃是多年宿敌,三好修理大夫更是树敌众多,他们又岂会兴师动众,倾尽全力,只为了征服一个食之无味的伊贺国?须知一旦因此露出破绽,接下来可就是亡国灭种的危机啊。”
藤林长门信誓旦旦,言之凿凿,听得出来,他对自身的想法深信不疑。
同样的,八寻也没有因为听了这番话便有所动摇——但与对方不同的是,她所相信的,并非自身判断,而是在另一个时空,早已发生过的事情:
一场大火,五万大军,虽然没有彻底把所有伊贺人赶尽杀绝,可魔王一怒之下,原本的数万人口十不存一,各处村镇城砦更是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历经多年都没能恢复过来。
这些不是猜想,也非推论,而是实打实的“历史”。
尽管八寻并不清楚现在这个时代,织田信长还能否像她知晓的那样飞快崛起,横扫天下,然而历史自有其惯性,经过了长达百年的战乱纷争,兼并侵吞之后,整个国家都逐渐朝着统一的方向前进。
像是九州之岛津,四国之长宗我部,几乎已经实现了自己所在地方的一统,其他地区的情况也大差不差。从数十到数百,从数千到数万,随着战争的规模越来越大,哪怕织田信长因为各种阴错阳差,未能踏上他天下布武的征途,相信未来数十年间,依然会有一个人脱颖而出,结束这漫长的乱世光景。
到得那时,不管最后是谁赢下了这场“吃鸡比赛”,伊贺作为一个不尊王令的刺儿头,终究难逃此劫——近畿之地,自古便是日本最繁华的地区,卧榻之上,又岂能容得下这一根碍眼的钉子?
结局早已注定,只是或早或晚的区别。
八寻对这一点看得分明。
而她相信以藤林长门的才智,肯定不会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想不透,他之所以如此坚持,无非是认为这天下间的局势,将会一直混乱下去。
乱中取利,才是小国的生存之道。
“长门守大人,这就是你与我之间的区别。你或许觉得这个乱世会一直持续下去,但我则不然。”
“你想说有人能平定乱世?”
“是。”
“想法很好,问题是,由谁来做呢?”
藤林长门笑了笑,“足利将军早是一条丧家之犬,而如今权势如日中天的三好修理大夫,也很难再进一步,就连这位人们口中的‘日本副王’都没办法做到的事情,还有谁能做到呢?又或者,你说的是武田?上杉?北条、还是毛利?”
他一连抛出了好几个名字,语气间皆有着淡淡的不屑,显然并不认为所说的这些人物能实现统一伟业。八寻却只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明明不知道,又为何能这般断言?”
“因为小女子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个国家已经乱了太久,民心所向,差不多也是时候该让大家放下刀兵,好好休息一下了。”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的想法。”藤林长门一声叹息,缓缓放下双手,“看来我们两人意见相左,彼此之间注定得不到共识了。”
“这个结果不是也在长门守的意料之中么?否则的话,又何必把会面的场所定在此处?”
八寻反问,“考虑到这里乃是服部与藤林两家领地的交界处,如果我带太多人过来,极有可能会被双方的探子发现,横生枝节,借此减少小女子的帮手……不是吗?”
“八寻姑娘冰雪聪明,正保佩服。”
藤林长门笑道,“既然这样,大家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之所以约你在西明寺这儿见面,原因之一,的确如你所说,是为了让你们投鼠忌器,不至于跟过来太多帮手——毕竟现在的天枫城,亦是人才济济,不得不谨慎。”
“此言差矣,长门守大人有心魔秘术傍身,又何惧群战?”
八寻轻笑,“您真正忌惮的,应该是杂贺众的铁炮罢……因此才特意选择了这处破败废墟。一场大火过后,房梁倾毁,屋瓦倒塌,佛殿内外杂乱无章,如此一来,即使有铁炮高手在外埋伏,也很难顺利找到长门守大人您的身影,自然就不用担心遭遇狙击了。”
“可惜事实证明,这番算计毫无意义。我虽知晓八寻姑娘剑术高明,远超同辈,却没想到明明有楯冈城的那次交手在前,你仍敢孤身前来。呵呵……不愧是年轻人,这份胆量与磊落,令人钦佩。”
“谬赞了。”
“呵,不过以你的聪慧,除此之外,应该还有别的布置才对,让我想想……既然你是一个人来的,那别人如今又在哪儿呢?”
藤林长门闭了闭眼,随后露出了一个微笑,“哦,我懂了。你猜到羽衣石宫失手被擒,这是一个陷阱,是以将计就计,亲自过来西明寺拖住我,其他人则是趁此期间潜入服部领地,想办法救出羽衣,对吧?”
“正是。”
八寻并未隐瞒。整件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互相都到了摊牌的阶段,属实没有什么好瞒的了——她先前判断出那位服部女忍来者不善,于是与小南等人商议了一番,最后得出的结果正如藤林长门所料:
她独自来到西明寺,与真正的主事者面对面开诚布公一谈,看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无明与杂贺萤等人则趁此机会,想办法把不知道被关在哪里的雨衣石宫救出来。
实话实说,经过不久前楯冈城的那场战斗,虽然两边皆有所保留,可短短数招之间,八寻已明白对方非是易于之辈,要是没有帮手助阵,仅凭自己一人,怕是很难拿下那名假冒的“大炊孙太夫”。
奈何那人懂得心魔秘术,连伊贺崎道顺这种当地有头有脸的角色同样是说败就败,即使换成无明或者阿秀她们过来助拳,结果也不一定会好看多少。
倒不如请她们去别处救人更加实际。
至于西明寺这一边?
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办法的……应该吧!
……
从头顶照下来的日光逐渐偏斜,原本温暖的光辉,也染上了黄昏的色彩。
方才的一番交谈,言犹在耳,两位当事人却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八寻将自己的拐杖抱在了怀中,藤林长门则依旧空着双手,只用一种饶有兴致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的盲女。
既知言语无用,唯有剑上分明。
一人按杖不动,一人背负双手,烈烈寒风,惨惨飞云,更衬得四周一片死也似的寂静,无声无息间,节节攀升的是战意,是杀意,又或是两者兼有?
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呼呼作响的风声中,只能听见一声铮然的轻响——似是剑锋出鞘。
然而在藤林长门的视线前方,既没有利剑,也没有盲女的身影,仿佛仅仅一个眨眼的功夫,那娇小的身姿已如烟霭般消失了踪迹。
与此同时,身后一道寒光,乍然绽放!
“好快的剑,可惜……”
剑刃一掠而过,切开了背部的衣衫,却又被底下的软甲阻挡在外,再难寸进分毫。藤林长门顺势转身,双手分开,右手一掌直拍天灵,左手则弯曲如爪,抓向盲女肩膀!
“毫无意义。”
“是么?”
但八寻双肩一缩,一击即走,身如落叶飘曳,不等藤林长门守一掌拍到实处,早已退到他处,反手一剑,竟是从对方视野的死角斜斜刺出,又下往上,挑向脖颈!
楯冈城的那次交手过后,两人对彼此皆有了一定了解,藤林长门没有再分神催动心魔异法,而八寻在一招试出对方果真还穿着那件刀枪不入的宝甲后,随即长剑一抖一展,刺、削、劈、挑,招招不离头颈要害。
而藤林长门分明一双肉掌,挥洒间却是罡风呼啸,显见力道不凡,即使论声势还比直虎稍逊一筹,可盲女依旧没有硬碰硬的打算。面对这种高手,一剑削过去不一定能砍断对方的手指,她自己反过来可能会被震飞兵器,得不偿失。
毕竟这辈子从娘胎出来的那一刻起,八寻就不是以气力见长,强敌当面,更不愿以短击长,于是展开身法,游走在那气势惊人的掌风,剑光如蛇,寻隙击虚。
“一味闪躲,你能躲到什么时候?”
“小女子正要请教,您究竟想在这个乌龟壳里待到何时?”
藤林长门一声轻笑,盲女反唇相讥,剑走变幻,掌出雄沉,一者以动打慢,一者以力斗巧,竟是一时僵持不下——
却听那刚猛的掌风骤然一收,紧随其后,却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破风声!
盲女反应极快,反手把剑背在身后,千钧一发之际,堪堪挡下那吞吐不定的方寸寒芒:“这是……”
没有回应,两道身影一触即分,一反方才不动如山的沉稳之态,藤林长门脚步一转,快如鬼魅,手中一对短刀,造型弯曲古怪,挥动间更有奇异的呜呜之声,忽近忽远,扰人心神,便是常人亦难忍受,更何况是听声辨位的瞽者?
“唔……”
变招不过须臾,方才平分秋色的战局,却赫然已有了优劣之差!
失去速度优势,又受怪音干扰,八寻蓦地落在下风。但见她将杖剑舞成一片银光,却听藤林长门双刀连进,招行式转,奇诡莫名,竟当真如流水一般,无所不至,无孔不入。
恰似雨打芭蕉,叮叮当当一连串乱响,每一声脆响,都是那两柄短刀与窄剑交击所发出!
刀剑交击,人影进退,每一次碰撞带来的力道,都把盲女逼得不断后退卸力,然而佛殿之内空间虽大,甫经大火焚烧,房梁倾塌,遍地残骸,又哪有那么多腾挪闪转的余地?
忽的一步不慎,脚下平衡骤失,八寻身子往旁边一歪,剑光一顿,露出一处破绽,藤林长门如影随形,左手刀往下一压,牵制她之长剑,右手刀一记竖斩,劈向左肩!
避无可避,挡无可挡,眼看下一秒就是鲜血飞溅,一条手臂与身体分家的悲惨景象,盲女脸上却没有露出半分惊恐,非但如此,她竟然还露出了一丝笑意:
“原来如此……我悟了!”
话音一落,藤林长门倏见眼前一花,原本待在那里的盲女竟已往旁边一闪,避开了他势在必得的一刀。
按理来说,天枫以身法见长,这一下原本不足为奇,可他却倏然一愣,连身子也顿了一顿。
八寻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剑锋一吞一吐……血光爆绽而出!
……
当啷!
“你……刚刚这一招是从哪学来的?”
鲜血汨汨而出,藤林长门低头看着自己负伤的左手,以及因为失去力道握持不住,掉落在地的其中一柄短刀,询问的语气似乎带着几分疑惑。
要是他没有看错——他当然不可能看错——方才盲女施展出来,闪躲他那一刀的步法,并非天枫流的路数,也不是其他世间盛行的流派,而是……
原本已经失传多时,又被他带着某种执念,千方百计寻得的四鬼传承。
水势分杀。
放眼当世日本,懂得这门技艺,应该只有他一个人才对……这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究竟又是从何处习得?
“这嘛……”
八寻左手持剑,右手握拐,剑刃上仍残留着一行蜿蜒血迹,点点滴滴,汇入地面。
或许是方才的战斗太过激烈,她微微有些喘气,额前也浮现出了一层薄汗,但整个人的气质依旧不变,抿嘴一笑:“正要多谢长门守大人授业之恩。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如有错漏……”
她话音落下。
随即长剑一扬,左手拐杖同运,一上一下,一先一后,虽然长短尺寸大相径庭,但此时施展出来的,连同脚下步法在内,分明皆是藤林长门刚刚用过的奇诡双刀路数!
“——请君斧正。”
……
第三百二十三章 藤林再战,意外来人
藤原四鬼,各有所长。
风鬼百般武艺,水鬼巧夺天工,金鬼刀枪不入,隐形鬼来去无踪,正是有这四位渡来人的相助,昔日藤原千方才能虎踞两伊之地,一度打得朝廷官军丢盔弃甲,狼狈不堪。
即使千年时光转瞬即逝,这段历史却仍旧流传了下来,并成为了伊贺众人心目中的一个梦想,一份寄托,曾经的藤林长门亦不例外。
忆往昔,年少之时,当他放眼看向这片狼烟乱世,听旁人提起北条早云与斋藤道三“以下犯上”的惊人事迹,内心何尝没有涌起一股豪情壮志,感慨“大丈夫应如是哉”?
随着陈旧的秩序支离破碎,终于在某一刻轰然崩塌,新生的战国大名们纷纷自立门户,割据一方。作为伊贺上忍三家的少主,青年意气,男儿雄心,又岂能让自己终此一生,碌碌无为,困守穷山僻壤,寂寂无名,抑郁而终?
只可惜现实残酷,纵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无奈之下,藤林长门唯有退而求其次,想要用笔墨记下这方山川的林林总总,在别的意义上被后人铭记。
要是没有意外获得四鬼的传承,他或许就会像这样平淡知足地度过一生……
然而一步行差,却令藤林长门的人生,以及整个伊贺的未来,转向了另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
……
至少这一刻,没人知道前路如何。
唯有一泓剑影,一抹刀光,交映在夕阳的余晖之下,无人的废墟之中。
当!
兵器再度碰撞在了一起,尽管藤林长门左手中了一剑,血流如注,但他脚尖一勾,又把方才掉落的短刀握回掌中,身法进退,双刃轮转,依旧不见半分颓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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