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03章

“……好吧。”

心知木已成舟，阿绫摇了摇头，“所以，你取的新名字是？”

“哼哼，听了可别惊讶。”

“那不一定。”

“那绫姐你就尽情惊讶吧，我绞尽脑汁，殚精竭虑思考了好几天才想出来的新名字，便是——‘山鸟毛’！”

“……”

“意思是这刀身如同山鸟的羽毛一样灿烂美丽……等等，绫姐你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为什么还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阿虎。”

“恩？”

“答应姐姐，下次别瞎取名了，好吗？”

“为什么！”

……

第三百二十四章 上杉赠刀，石宫献图

布局谋算，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料敌所料，抢占先机。

正如某位著名翻车手曾经说过的那样，“王的决斗，必须快人一步”。能否比对手多想一步，多算一着，在很长程度上就决定了这场对局的输赢。

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怎么精妙的算计，也需要拥有相应的筹码，才能真正用到实处。

从这一点来看的话，藤林长门的思路其实并没有什么问题，心魔秘法傍身，无惧以寡敌众，只要想个法子，利用周遭的环境阻挡铁炮狙击，单打独斗，他几乎已是立于不败之地。

唯一的纰漏，是他少算了一个人——事实上，直到前一天为止，八寻同样没想到会与某位暌违已久的故人再会：

“嘎嘎嘎，这么多年不见，小鬼你的性格倒是一点没变，又招惹上了这种可怕的对手……啧啧啧，真是不知死活。”

沙哑苍老的声音，笑起来时宛如乌鸦叫唤，颇为刺耳，令人不禁皱眉。但盲女曾经与这个嗓音的主人相处多年，早已习惯，反而还从心底涌上了一股怀念之情。

“说来话长……”

“好咯好咯，不用解释，别看小老儿这几年人在越后，对其他地方发生的事情照样也是了如指掌。特别是伊贺这段时间的变故，更是瞒不过鸢的耳目啊，嘎嘎嘎！”

夜色已深，月色正明。两道人影走在一片崎岖的山地之间，八寻腰里多了一柄打刀，手中则依旧拿着她的那支木杖，敲敲打打，摸索前行。

这拐杖是她刚刚跑路之前顺手带上的，虽说剑刃已断，但剑柄与剑鞘皆是完好无损，只要不拔出来，只当探路的拐杖来用，与以往还是没什么区别。

至于走在她旁边，稍微前面一点，正在怪笑连连的，却是一个干巴巴的小老头子。

明明如今日本各处积雪未融，他却好像半点都不觉得寒冷一般，身上只罩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褴褛衣衫，看着脏兮兮的，本就体面不到哪去，半边的袖子方才又被藤林长门一刀斩断，此时把整条胳膊都露了出来。

干枯如树皮的皮肤上，交错纵横，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疤痕，有新有旧，重重叠叠，每一道伤口背后，显然都是一段可以拿来下酒的惊险故事。

这位不是别人，正是果心居士的得意……也可能不是那么得意的高足，人称“飞鸢”的加藤段藏。

他向来性格洒脱，四海漂泊，来去无踪，自打九年前远江一会之后，这么多年别说见面了，愣是连一个口信都没有托人捎给八寻，害得后者一度还以为这老头是不是悄无声息死在哪个山旮旯里了——考虑到对方的性格，这个可能性一点都不小。

不过她后来努力回忆了一下，又想起按照另一个世界的历史，这段时间加藤段藏应该正在越后，给上杉姐姐勤勤恳恳地打工，于是便也稍微放下心来。

随后又想着等什么时候找人跑一趟越后，帮忙打听打听，如果一切依旧照着她所知道的轨迹发展，那少不得要提醒这位便宜师兄一句，让他万一哪天被上杉家赶出去了，万万不能南下投奔武田。

毕竟这老头虽然平时神神经经的，但终归是她的师兄，总不能真让他被人偷袭，一命呜呼了——人终有一死，死可以，却不能死在臭烘烘的厕所里头。

“遗臭万年”也不是这种臭法。

不料还没等她找人去越后，加藤段藏自己却抢先一步找了过来。而且他这趟不仅仅是过来探亲叙旧，而是正儿八经的投奔。

根据老头自己的说法，似乎是那位越后国主又听说了伊贺最近发生的各种变故，又得知加藤段藏与八寻之间的关系，便把他打发过来，给盲女祝贺一番。

顺便也别回越后了，安安心心在伊贺养老便是。

“嘎嘎，小老儿本来就觉得差不多了，毕竟有眼睛都看得出来，那帮上杉家的武将一个两个好像都怕我怕得要死，好像哪天一句话说不对，小老儿就会半夜摸进他家里，把他脑袋瓜割了一样……实在滑稽！”

提及此事，加藤段藏没有什么沮丧或者不甘的情绪，反而拍着双手，哈哈大笑，“管领大人个性随意，很好相处，倒是不怕她私底下对我做些什么。但旁边都是苍蝇蚊子，整日整日地嗡嗡叫唤着，总是烦人。

“所以哪怕管领大人不开这个口，小老儿本来也打算就近找个时机，把担子一撂，过来投奔你这个好师侄，每天只管蹭吃蹭喝，岂不美哉？谁知来到之后，连一顿囫囵饭都没吃上，先千里迢迢过来看你被人狠揍了一顿。嘎嘎嘎，真是没有一点尊老的精神。”

由于天枫吾郎当年也曾在果心门下学过一招半式，所以加藤段藏在八寻面前向来自诩长辈，可惜后者从来没承认过，一直只肯喊师兄——有果心给她撑腰，来硬的又不是盲女对手，没法强行要人改口，加藤段藏于是只能坚持做好自己，与八寻各论各的。

你管我叫师兄，我管你叫师侄，咱们果心门就是这么不羁放纵爱自由。

不过这番话听下来，尽管细节上不免有所出入，但就整体而言，加藤段藏的经历与八寻所知道的没有什么太大分别：

同样在越后待了几年，同样不被上杉家所容，如果没有她这个变数存在，离开春日山城后，前往投奔南边的甲斐武田，明显就是加藤段藏最好的选择之一。

或者是，要是她并未参与到伊贺这一池子浑水当中，那位关东管领多半也不会顺水推舟，打着送礼的名义，把不知道如何安排的加藤段藏打发过来——如此一想，她去年无奈之下做出的这个决定，居然还间接影响到了这位便宜师兄的命运。

一啄一饮，奇妙如是。

而且话说回来，她当时在越后认识的那个醉鬼大姐姐，原来还真是大名鼎鼎的上杉谦信……哪怕或多或少已有预料，真正从加藤段藏那里得到确认之后，八寻仍是有种古怪莫名的情绪。

早知道当时问人家要个签名就好了……

她不禁心想。

另一方面，上杉姐姐果真与传言中一样，是个慷慨大方的实诚人，想当初两人萍水相逢，相处投缘，但说到底还是泛泛之交。可这次那位大姐姐让加藤段藏过来伊贺，名曰送礼，实际上也确实奉上了一份厚礼：

一把锋利的名刀。

八寻虽然不是那种爱刀如命的性子，不过练了这么多年的武艺，潜移默化，对这些兵刃也培养出了几分兴趣。况且她前世就听说过这把刀的名字。

即使在上杉谦信身死，江户幕府建立以后，这把越后之龙曾经的爱刀，依旧被其后人继承了下来，珍而重之保管数百年，被誉为国宝，更在某次拍卖会中卖出了五亿的高价，令人咂舌不已。

当然了，如今的这把刀肯定还不值这个价钱，不过与几百年后只能拿来观赏不同，这个时代的刀剑，可是真真正正的实用品，救命的玩意儿。从这个角度出发，区区五亿，何足一哂？

其实主要还是找不到卖家……否则别说五亿了，但凡能卖出个十万八万，估计这把刀都到不了她手上，一早就被上杉姐姐拿去换军费了。

虽然但是，看破不说破，反正现在这刀就是千金不换！

沈万三来了她也这么说！

可惜刀是好刀，却有个不是那么……威风的名字。

老实说，当八寻听加藤段藏提到这把刀现今的名号，以及上杉姐姐是出于怎样的想法为其取的名字时，心中一时百味参杂，不知该作何感想。

她看不见刀身是何模样，不知道是不是真如上杉姐姐所说的那样，灿烂华丽如同山鸟的羽毛，可即使退一万步讲，这刀真的这么漂漂亮亮……那取个“山鸟羽”什么的不好吗？

怎么的也比现在这个“山鸟毛”要好听一点吧！

可惜木已成舟，东西是别人送的，她要是嫌名字不好听直接改掉，那未免也太不给人面子了。八寻可做不出这种不地道的事情，于是她只好把这微妙的心情努力压了下去，高高兴兴地收下了这份礼物。

而按下礼物一事不提，加藤段藏抵达天枫城的那一日，说巧不巧，恰好是那位服部家使者登门的第二天。城内众人原本正忙着商议方针，得知“飞鸢”到来，八寻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

西明寺的战斗尘埃落定，随着朝阳升起，天光破晓，天枫城内，正是一片热闹喧嚣。

“虽然过程稍微有些惊险，不过结果还算圆满。来，八寻姑娘，这第一杯是敬你辛辛苦苦，牵制住了那个藤林长门守，让我们能够安心潜入服部一族领地，救出被困的羽衣石宫大人！”

宽敞的大厅之内，人头涌涌，高层齐聚一堂。

其中有坐镇此地的神户小南、铃木重秀，也有之前带人出去征讨残党的勾坂甚内、诸木九郎，再有新近来到的加藤段藏、刚被救出不久，整个人却已恢复了精神，神采奕奕的羽衣石宫。

这些人从五湖四海聚集而来，如今分坐两排，其乐融融地大声谈笑着。

而第一个举起酒盏的，却是留着一头利落短发的无明。

由于过往的各种历史渊源，楚叶矢众在伊贺、纪伊一带颇有知名度，虽说经过美浓之变，现如今只剩下小猫两三只，可那份从漫长时光积累下来的智慧，依旧不容小觑。

原本还有一些人因为无明年纪尚轻，又是女子，表面不提，心里却还存着几分轻视的心理。

然而在这次拯救羽衣石宫的行动中，无明与阿秀两人从事前的计划，到实际潜入的整个过程，都表现得极为出色，远超旁人，也凭着这实打实的本领，打消了那些暗中流传的流言蜚语。

这个结果正是无明有意为之。

她这次带着所有人一起前来伊贺，一方面确实是想帮八寻解忧排难，偿还当初美浓欠下的人情。可与此同时，这位年轻头领一样有着自己的小小心思：

常言有道，“单丝不线，独木难支”，现在的楚叶矢众，早非过往强盛之时，甚至比不过很多规模稍大一点的野武士，以及盗匪之流。要是不想就这样无声无息消失世间，让这个历史悠久的组织断绝在她这一代，就必须及早找到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所在。

无明起初把希望寄托在了远江的井伊直虎身上，可惜后来逐渐看得明白，井伊家内部局势错综复杂，本来就有亲近今川与松平的两个派系，后来随着直虎攻下北远江，家中又多出了以天智武流为首的直虎嫡系，三方相互制衡，没有外人轻易插手的余地。

想要参与进去的话，必须选择其中一派站队——当然，这对无明来说并不算什么问题。她早就决定站在直虎那一边，且不提其中或多或少有着八寻的影响，便是井伊直虎本身，亦是一个难得的英才。

值得她为之效力。

只是等到伊贺之乱爆发，无明突然发现，她与整个楚叶矢众，似乎都有了一个更好的选择：

宁为鸡头，不为凤尾，留在远江井伊家，他们楚叶矢只能听从旁人差遣，可要是趁着这个机会，帮八寻在伊贺站稳脚跟，今后他们这帮人便是天枫家最早的一批元老。

而且现今的楚叶矢众既不是神户、诸木、土蜘蛛这种当地的国人势力，又与一纸合同雇来的杂贺众佣兵不同，宛如飘蓬，无枝可依。

一方面，他们固然需要借助八寻，在伊贺这儿得到一处稳妥的立足之地，但换句话说，八寻也同样需要一帮纯粹的，不涉及其他利益，可以放心调度的部下。

她已是一城之主，仅凭林崎甚助与左右卫门，显然担不起这份重任。

所以这乃是一笔双赢的买卖。

抱着这个想法，无明力排众议，与阿秀一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成功说服了其他不愿意离开远江的楚叶矢众成员，一同来到伊贺，准备帮八寻，以及帮他们自己打拼出一片安稳的小天地。

什么，你问阿秀说不了话，怎么“说服”别人？

哦，无明负责晓之以理，阿秀负责动之以情……至于拿什么动，具体又是动的哪一种感情，就别问那么细了。

反正在那之后，事情发展十分顺利，明白盲女性情聪慧，心思玲珑，肯定看得出来自己的这点小念头，无明索性不遮不掩，找了个时机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与八寻开诚布公地谈了一番。

简而言之，就是只要你能管我们一口吃喝，让我们安心在这儿待下去，楚叶矢众从此便任你调遣，绝无二话。

待到与八寻谈妥，接下来就是努力在这个新生的小团体里面，拿到尽可能多的话语权了。

与尾大不掉的远江井伊家不同，此时团结在八寻身侧的这帮人，来历各自不同，事先并没有什么基础，某种意义上可说是一张白纸，能占得什么位置，主要还是看自己的拳头有多硬。

在这方面，楚叶矢众就从来没有怕过谁。

事实也是如此。

虽是初来乍到不久，无明等人却已凭着自身的实力，在天枫城占有了一席之地，这时第一个开口说话，其他人交换着目光，却没有一个出来反对的。

像是都默认了这件事情。

而坐在主座的八寻只是抿嘴一笑，也拿起了杯子，虚虚一对：“请。”随即一仰脖子，喝得干干净净。

刚把杯子放下，在旁边候着的阿笔又迅速替她重新倒满。

这回换成了勾坂甚内站起身来，敬了一杯。然后是铃木重秀与诸木九郎，以这几人为首，其他小头目也都纷纷起身，各种恭维的漂亮话接二连三说个不停，每一一个人说话，八寻就陪着饮一杯。

转眼十几杯进了肚子，却与往常不同，连一点醉意都没有——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他们喝的不是酒，而是水和味噌汤。

没办法，现在还是大早上呢，虽然其他人没什么所谓，不过她要是敢在这个时间喝酒，回头免不了又要被小管家初芽狠狠唠叨一顿，干脆以水代酒了。

而老大都喝水了，其他人又岂有喝酒的道理？

于是就有了此刻的这一幕：

一帮奇人异士，大早上一边喜气洋洋欢声笑语，一边吨吨吨往肚子里猛灌凉水……和味噌汤。

反正气氛到了就好。

水过三巡，便有人端来了早饭，一如既往，只有简简单单的麦饭配腌菜，不过再怎么说也比凉水有味道。一群人把汤倒进饭里，大嚼特嚼，吃得不亦乐乎。

吃着吃着，铃木重秀突然笑道：“不过想想，八寻姑娘还真是艺高人胆大。要是换成是我的话，肯定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做赌开玩笑。”

“要不是恰好有段藏师兄在，小女子也不敢行此险着。”八寻摇了摇头，轻笑一声。

铃木重秀这句话，却又把话题拉回到了先前西明寺的那场战斗。

她与那位“大炊孙太夫”有过一次交手，心知对手不是什么善茬，要想取胜，只能冒一些风险。

正好她的杖剑已现裂纹，看上去已经坚持不了多久。这本来是一件坏消息，不过八寻转念一想，却觉得这同时也是一个机会。

高手争锋，以那位对手表现出来的实力，绝对不至于放过这么一个明显的破绽，正因如此，才能将计就计，把敌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剑上缺痕，一旦杖剑断裂，那顷刻间的机会……正是稍纵即逝的胜机！

不过即便有此想法，失去了趁手兵器的她要如何把握住这一刹时机，却是一桩难题。

而加藤段藏的出现，正正给出了解决的办法。

一来，这世上能瞒过藤林长门守注意力的人不多，加藤段藏却无疑是其中之一。

只要藤林长门没有察觉到附近还有其他人在，就不会特意分心二用，催动心魔秘法，而是会专注在战斗本身；

其次，飞鸢加藤的身法与速度，也让他能在剑断的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给予援手，让八寻不至于错过良机。

而上杉姐姐送来的名刀山……鸟毛，正弥补了这个计划的最后一个缺口。

事实上，除了最后一步之外，整个计划其实算是成功实行了的，只可惜以山……鸟毛的锋利，依然破不了藤林长门的贴身宝甲，让那最后的一刀无功而返。

想来只觉得可惜，不过西明寺一战也非全无收获，至少试探出了藤林长门又一张底牌，不仅如此，她还趁此机会学会了那玄奥莫名的双刀战技。

算是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