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09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所以才能用最小的幅度闪避开来,由于需要的动作与反应变得精简,以至于让他一度产生了对方变快的错觉。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瞬间,藤林长门心头竟闪过一丝寒意。

他并不害怕妖怪,如果说眼前这个盲女真的不是人,而是某种难以用常理揣度的妖魔鬼怪之流,藤林长门仍旧有着十足的信心,能把对方斩于刀下。

可如今所见,对方居然仅仅凭着这一场战斗,就已经彻底掌握了他用几十年苦练得来的武艺!

能做到这种事情的人,岂不远比妖魔更加可怕?

“呼……呼呼。”

声声低笑,即使身上满是新伤,鲜血淋漓,八寻仍在笑着,一面又把葫芦举起来,连最后几滴酒都没有放过,尽数倒进嘴里,这才把那空葫芦随手丢开,拿袖子抹了抹嘴。

“呕……”

可袖子上全是血,这么一擦,嘴里便也都是铁锈般的腥味了,她撇了撇嘴,露出一个夸张的表情,又气乎乎地跺了跺脚。举手投足,醉态可掬。

但藤林长门的表情终于变得严肃了起来。

至今为止,他多少还是把对方当成一个后生晚辈看待,纵然前前后后几次交手,或多或少也拿出了真本事,可在内心深处,其实还是存在着几分小觑之心。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这个想法,是何等的天真:

这一战已让八寻掌握了自己的所有手段与底牌。如果不趁现在杀死对方,再有下次,自己必死无疑——

不能让对方活着离开了!

藤林长门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心念一定,再度将薙刀镰缓缓举起,全身上下,气势陡然一变!

而对面醉醺醺的八寻似乎也有所感应,忽的把脑袋歪了一歪,一刹那的茫然之后,那张被血染红的脸庞上,突然露出了一个甜美的笑容。

哒。

一步踏出,草鞋落在满地的断竹残叶之间,轻轻一步,随即,身形往前一倾,气势同时凝聚成一点,双手紧握刀柄,在这方寸间爆发开来的,同样是这一战中前所未有的灿烂刀光!

一招,定生死!

刀光迎面,恍如雉鸡般漂亮的刀身花纹映在了藤林长门眼中,他脸上无悲无喜,高举的薙刀镰已折叠变作了铡刀模样,随着距离欺近,把握瞬息之机……猛地挥下!

……

乓——

这似乎只是一声清脆的声响,但细听起来,原来却是前后两声,因为间隔太短,很难听出其中的差别。

第一声是藤林长门手中薙刀镰折断的声响,那刀刃从中间裂成两半,上半截受到力道冲击,激射而出,消失在夜幕之中。

而另一声清脆的声响,却是来自现场的另一件兵器——日后一度价值五亿日元的国宝,赫赫有名的越后名刀山鸟毛,竟在这一次交击下,应声而断!

但与八寻不同,这种情况乃是藤林长门有意为之,虽然自己的兵器也因此损坏,但……他并不仅仅只有这一把薙刀镰可用。

几乎是接连两下断裂声响起的同时,他已将双手收进了袖子,再探出时,赫然握住了两柄弯曲短刃。短匕一挥,在空中划出了两道呜呜怪响,一左一右,直掠盲女脖颈!

眼看咫尺之间,神仙难救,八寻却把右手五指张开,让那半截断刀缓缓落下,左手则是往身后一带,猛然握住了什么东西,紧随其后,一道狭窄的剑光,后发先至,出现在藤林长门眼中。

是……她的那支杖剑!

直到此时,藤林长门才意识到,他们两人一路打了半天,几乎拆完了半片竹林,结果不知何时,兜兜转转,居然又回到了最初的场所,盲女身后,正是她一开始放下的那支拐杖。

这是有意为之,还是单纯的巧合?

不知,不解,还没等这个疑问浮上心头,本能已经驱使着他做出应对,以那支杖剑的长度,足以在这双短刀落在盲女身上之前,先一步割开他的喉咙。到时最好的结果,也是一个同归于尽……

他岂能死在这种地方!

心中闪过这个念头,藤林长门当机立断,转攻为守,双刀交错一挡,想要拦下那朝着自己挥来的璀璨剑光……谁知这一架,却意外架了个空。

眼睁睁看着那一抹光亮,从他的面前划了过去。

对了……

拐杖里面的剑,已经断掉了——

最后一刻,他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情。

但为时已晚。

那断剑挥到一半,握剑的手指突然松了开来。剑锋往下一跌,又被另一只手接住,随即,一记挑斩——

藤林长门只觉手上一凉,一痛,自己的两只手掌,还有手上紧紧握着的两把短刀,竟已高高地飞了起来,同时抛起的,还有一股触目惊心的鲜血!

“啊——!”

血洒长天,一声凄惨哀嚎,双腕尽断的藤林长门守不由自主,踉跄而退,但比他的脚步更快的,是八寻当做暗器抛出的杖剑。

破风声中,半截断剑不偏不倚,直直没入咽喉之中!

……

当啷。

大概价值两亿五千万的断刀,也掉在了地上。

……

第三百二十九章 中阴歧途

“这是……”

睁开眼时,只看到了一片茫茫的浓雾。雾气深处,隐隐约约能看到一处渡口,周围人影幢幢,但等定睛一瞧,却又发现那似乎只是迷雾营造出来的错觉。

等等,在这之前,她什么时候有眼睛了?

不对,眼睛一直都在,只是看不见而已。换句话说……

“这里是梦吗?”

久违的光明,久违的风景,即使这四周的风景实在称不上多么赏心悦目,八寻还是忍不住一阵欣喜,游目四顾,有些贪婪地注视着这一切。

只有得而复失,才明白其中珍贵,如果没有这辈子二十多年的瞎子生活,她绝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会因为能看见东西这种前世理所当然的事情而感动不已。

但反正都要做梦,与其来到种莫名其妙的暗淡渡口,她更希望能趁机梦到一些花花绿绿、嗯嗯啊啊的东西,比如跟小妹子们贴贴,或者被小妹子们贴贴什么的……现实中有贼心没贼胆,梦里面总该让她享受一番了罢?

可惜人生十九不如意,八寻起初还以为这是所谓的清醒梦,试着聚精会神想象了几番,直把自己想得脸红心跳,周遭的景物仍然不见半点改变。

“罢了罢了,仔细看看这地方也挺好的,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像我这种正人君子,哪怕做梦也不会梦到那种没羞没臊的东西!哼,我根本一丁——点不觉得遗憾呢!”

话说回来……这里连个鬼影都没有,自己到底是在傲娇给谁看啊?

说到底,她不是应该正在跟藤林长门大战三百回合吗,怎么一个恍神,莫名其妙就睡着做起梦来了?

自打她开始吨吨吨灌酒以后,整个人的记忆就变得模糊不清,即便此刻再怎么努力回想,依旧想不起来整场战斗的具体经过与结果……

甚至连最后自己是输是赢,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还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糊涂“仗”。

想到这里,八寻忽然感觉一阵好笑,便当真呼呼地笑出了声。只是笑没两下,蓦然耳朵一动,猛地回过身来,先是用眼睛盯着不远处的那片雾气看,过得片刻,又闭上了双眼。

果然,有脚步声……

萧条的渡口,神秘的浓雾,在她上辈子看过的电影里,这种场景会出现的角色,一般都不会是什么善茬。不过一来这多半是她自身的梦境,主人家自然无所畏惧,再者……八寻也不是第一次在梦里面跟人打架了。

一回生二回熟,她把手一招,掌中瞬间多出了一支朴素的拐杖,正是陪伴盲女多年的杖中剑。

虽然上杉姐姐送的那把五亿山鸟毛用起来也挺顺手的,但作为一名十足的念旧之人,危急关头,她果然还是更信任这位并肩作战的老伙计。

兵器在手,心底顿时多了几分底气,她并未睁眼,只把杖剑一放,摆出了一个居合的起手式,静静等候脚步声的主人出现。

只是刚刚注意力有点分散,直到如今两眼一闭,八寻才蓦地听出那脚步的声音,好像有点耳熟。

“藤林……长门守大人?”

“天枫八寻?”

意料之外的来人,意料之外的声音,八寻微微一愣,不禁有些错愕:

要说她的梦里有谁出现,首先想到的应该是直虎龙子初芽小澪民治等一众亲友,再再再不济,非要梦到男人的话,那也得是萝卜剑圣老爷子或者大鼻子甚内这种相对熟悉的人物。

结果好巧不巧却梦是藤林长门……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能是她这段时间净琢磨着怎么收拾对方了,偶尔梦到一回倒也不足为奇。

但心里不免还是有点微妙。

感觉就好像发现家里进了脏东西一样,莫名的不太舒坦。

“你怎么也来了?”

梦里的这位藤林长门见了她好似也有些惊讶,八寻能感觉到一道视线,正在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其中没有多少敌意,更多的还是疑惑。

而他说出的这句话本身,同样令人不解。

“请问……这是何意?”

“会问出这个问题,莫非你还没发现这是哪里吗?”藤林长门笑了一下。

到得这时,八寻终于也意识到了不对劲:“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梦?呵呵,某种意义上,这确实是一场大梦。”

话语落下,他再度迈开步伐,从盲女面前走了过去。

随着距离拉近,八寻下意识露出几分警惕之色,但藤林长门并未趁机偷袭,反而把双手背在身后,走得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陪我走一走吧。”

“……好。”

心念电转,八寻微微颔首,随即拐杖一放,亦步亦趋,跟在了藤林长门身旁。她依旧没有睁开双目,既是心存戒备,冥冥中,好似也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她,最好不要睁眼。

反正这里也只有那依稀可见的渡口与浓雾,看与不看都没什么所谓,她便听从内心的声音,再度回到了那熟悉的黑暗之中。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暂时没人开口说话,只有走动以及拐杖敲落的声响,因其轻微,反倒更凸显出了四周的寂静。

仿佛方才那场激烈厮杀是假的一样,此时的藤林长门守不仅毫无敌意,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八寻的错觉,总觉得对方的气息,似乎与印象中有着微妙的区别。

一下子却又分辨不出具体是哪里不同,正自思索,猛地又听见一声轻笑:“说起来,鄙人心里始终有一个疑问,不知可否请教?”

“长门守大人但言无妨。”

“倒不是什么要紧的问题,只是在西明寺那次见面之后,我时不时便会想起你当时说过的那些话……说来惭愧,藤林正保自认不算英雄豪杰,但与世间那些庸庸碌碌之辈相比,想来总还是要更胜一筹。”

藤林长门脚步一停,回过身来,悠然说道,“至于‘不材之材、无用之用’,同样是我多年推敲所得,能在这乱世中护得伊贺周全的办法。而至今为止的数百年光景,任凭这天下打得再热闹,从源氏到北条,再到足利、三好,近畿几度风云变幻,可到头来,不管是谁掌权,到底还是要依靠伊贺的忍者,替他们干一些脏活累活。

“只要始终秉持中立,令周围的邻居们投鼠忌器,伊贺一国,数万百姓,便能不受外界影响,安安稳稳生活下去……这些年来,我只与少数人提到过这个想法,有人赞同,自然也有人反对,然而即使是那些反对者,也总是难免沉思偌久,才能得出答案——

“唯有你,天枫八寻。”他语气满是困惑,“只有你毫不犹豫,当场给出了自己的回答,而且连答案本身,也令人耳目一新。怎么说来着……我记得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

“没错。”

“所以这究竟是你真正的想法,又或者只是为了挫一挫我的气势,其实心里并不这么认为……”

藤林长门刚抛出这个问题,突然又自己否定道,“不对,你那时的口吻与神色,绝非一时兴起,而是发自内心相信自己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或者说,是谁让你有这份信心?”

这段时日,他始终想不通的也是这一点。应仁之乱已是百年前的旧事,这一百年来,原有的秩序支离破碎,下克上之事屡见不鲜,就连征夷大将军也被权臣三番几次赶出京都,沦为丧家之犬。

甚至可以说,无论是藤林长门自身,还是他的父亲,乃至爷爷那一辈,皆已习惯了乱世,并将这割据的形势视为理所应当,所思所想,一切谋划,亦是以此为前提。

而现在突然有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冒出来,用一种坚定不移的语气告诉他,这个天下很快就要统一了,到时伊贺也很难再像现在这样独善其身——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没错。

就算藤林长门对伊贺这帮刁民再有自信,一样不会认为他们连老弱妇孺加起来区区两万人,真能打得过对面五万十万的大军。但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呢?

人称日本之副王的三好修理大夫长庆或许能拿出这么多兵马,可势力越大,越招人恨,四周强敌环伺,又岂能孤注一掷,把所有力量拿来啃这片易守难攻的山区?

同样的道理,过去那么多的将军,难道就真的对付不了小小一个伊贺吗?不过是权衡得失之后,觉得不划算罢了。

想想连权倾一时的三好长庆,以及执掌天下的幕府将军们都做不到的事情,这世间还有谁能做到?

他看向眼前娇小的盲女,想从对方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八寻却没有立即回答。

她只是扶着拐杖,抿着嘴角,好像正在思考着什么问题。藤林长门也不催促,就这么站在原地,背负着双手,静静等待。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

“长门守大人,可听说过尾张的织田信长?”

“你是说那位在桶狭间一战成名,挫败了今川治部上洛野心的织田上总介?听说他与三河的松平家康结盟,接下来又把兵锋指向了美浓的斋藤家……确实是一位人中豪杰。”

作为伊贺国实际上的支配者,藤林长门对周近各国的形势了解颇深,随口就把信长最近几年的动作说了出来,停了一停,又问道,“这位织田上总介怎么了吗?”

“如果今后的一切并没有太大改变……这位织田信长大概会在五年后拿下美浓,随即攻略伊势,讨取六角,经历十年苦战,最终掌握了整个近畿之地。”

“什么?”

谁知接下来从八寻口中道出的,却是一番惊世骇俗、匪夷所思的话语。

“可惜天不遂人愿,就在织田信长覆灭了甲斐武田,权势如日中天,正要西征毛利,东伐上杉之际,突然一夕惊变,被家臣背叛,死在了京都本能寺的熊熊大火之中。

“……而那位背叛了织田信长的家臣,名唤明智光秀,虽然一度官拜征夷大将军,却在仅仅三天之后,就败亡在另一位织田家臣,羽柴秀吉的手中——那位羽柴秀吉,如今名叫木下藤吉郎,不过是织田家一个寻常的小队长——此后羽柴秀吉又接连击败了其他几位织田旧臣,继承了信长的基业,十年光景,一统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