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再过十年，秀吉病逝，主少国疑，其幼子秀赖不敌权臣德川家康，最终落得一个切腹自尽，身死国灭的下场。德川家康随后再开幕政，定都江户，天下止战三百年，直到黑船来航，纷争再起……那就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说到这里，八寻稍稍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长门守大人，你问我为何有此信心，这就是答案——小女子来自未来……数百年后的未来。如今正在发生的种种，对我而言，既是现在，亦是过去。”
“这……”
“不相信吗？”
“我很想说不信……但如果这是谎言，以你之聪慧，完全可以编造应该更逼真、更容易令人相信的故事，而不是这种天方夜谭。何况事到如今，你又何必骗我？”
藤林长门一声叹息。
“是呀，事到如今，我又何必骗你呢？”
“也就是说……这些都是真的了。”
“至少在我生活过的那个时代，历史书上是这么写的。”
一问，一答，即使听到了这种异想天开的话语，藤林长门却表现得十分平静，只在最开始的时候惊讶了一瞬。他想了想，又问道：“那伊贺呢？在那段‘历史’中，未来的伊贺又是如何？”
“大约距今二十年后，织田信长之子信雄率领一万军势，企图入侵伊贺，不过被伊贺各位头颅成功击退了。”八寻答道。
听见这一句时，藤林长门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微笑，但这笑意又马上消失了：“后来呢？”
“后来呀，后来织田信长勃然大怒，亲自带领五万大军杀到……再然后，秀吉也好，家康也罢，这个天下间的事情，就与绝大多数伊贺人无关了。”
“……”
一语落下，便是长久的沉默。
双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嘴唇蠕动着，想要说些什么，可到得最后，藤林长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就在这短短不到半分钟的时间里，他整个人仿佛突然变老了许多。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答案。哈……哈哈，哈哈哈哈！”
自言自语般的呢喃过后，他忽的放声大笑，笑声中满是苍凉与悲愤。
但那笑声突然又停了下来，取而代之是一声质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既然已经知道了伊贺会在二十年后覆灭，你又为何还要回到这里，甚至不惜拼上性命与我一战？”
“其实我一开始也不想来的，谁叫后来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机缘巧合，不知怎的慢慢就变成了这样……”八寻摇了摇头，“不过伊贺覆灭与否，还在未定之天。”
“哦？”
“刚刚也说过了，我来自未来，所以曾经在史书上看过这段历史。但不管哪本书册，里面都少写了一个名字——”
话说到这一步，不用盲女主动挑明，藤林长门已接口答道：“天枫八寻。”
“正是。”八寻微微一笑。
“意思是……你能改变伊贺的命运？”
“这个不一定。”
“那换一个问法：我能放心把伊贺交给你吗？”藤林长门再问。
这一次八寻却点了点头。
在无数的胜负中，每存活一次，便得多背负一份怨恨，这就是剑客的宿命。既然两人间的决斗已分出了胜负，从今以后，她理应背负起对方的这份执念。
与责任。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一步，但……应该不会更糟了。”
“的确是这样！”
藤林长门哈哈一笑，“如果按照你的说法，只要未来不用直面那位织田上总介的五万大军，或者只要杀过来的兵马不到五万，就算是四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那也说明你比我厉害……从今以后，伊贺的事情就拜托你了，天枫八寻，尽量不要让我失望。”
“小女子尽力而为。”
“好极，好极！”
久违的爽朗笑声中，只听见对方走了过来，好像是想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可惜最后还是作罢了。藤林长门又笑了起来：“放下了多年重担，无事一身轻，正好，我这边的时间也差不多了……”
八寻没问时间指的是什么。
她只带着某种确信，缓缓睁开了双眼。
眼前是一个体型匀称的中年男人，脸庞方正，长眉入鬓，脸上是一副如卸重负的神情，笑容温和，却又不失爽朗。
他身上的衣衫溅满了鲜血，喉咙上钉着一支断剑，伸出来的胳膊也只有光秃秃的一截，手掌齐腕而断。但最显眼的，却是对方的胸口，本该是心脏的位置，此时只剩下了血淋淋的一个大洞。
“最后再问个问题吧，八寻姑娘——人没了心，还能活吗？”
“菜无心可活，人无心即死。”
“理应如此。”
这可谓是一个理所当然的答案，藤林长门听了也只是一笑，“人无心即死，人无心即死，为何直到现在我才想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哈哈，还好临死之前，我用最后的力气挖出了这颗心脏，否则此时此刻，心中只怕依旧是一片漠然，毫无悲喜。”
“那……现在呢？”
“不知道，隔得太久，我已经搞不懂心里这究竟是什么感情了，总而言之……这种感觉，还算不坏。”
言语间，他慢悠悠地转过了身，眺望着远处那座隐藏在迷雾深处的渡口，以及正在逐渐接近的一叶小舟……
“八寻姑娘，这不是你现在该来的地方，回去罢，还有别人在等你呢。”
“……”
眼前一闪，迷雾骤然变浓，将那座渡口、扁舟与遍体鳞伤的藤林长门守尽数笼罩在内，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八寻放下了拐杖，千般言语，万种思绪，终究只剩下一声轻叹。
“……小……”
又听到了什么声音。
八寻一怔，回过头去，只见那漫天的雾气倏然倒卷分开，隐约浮现出了一道陌生的人影——然而当八寻望过去时，心中却不禁涌上了一股深切的怀念之情。
她几乎是立刻就认出了对方：
“姐……姐？”
……
——醒了，醒了！
——我看到她的手指手指刚刚动了一下！
——眼睛，眼睛睁开了！
——能看清这是几……啊！
各种各样的声音在周围吵个不停，时不时还伴随着一声轰然的巨响，脑袋昏昏沉沉，意识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间，她艰难地动了动指尖，又把眼皮撑开了一条缝隙。
于是就看到了……好吧，什么都没看到。
但比起能看到光亮，如今反倒是这份黑暗，令八寻感到一阵安心。
自己还活着……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周边那些嘈杂混乱的声音，仿佛也一下子变得清晰了起来：“八寻姐姐！”
“八寻姐！”
“八寻！”
“八寻姑娘！”
“天枫大人！”
“妈妈！”
各种各样的称呼，七嘴八舌，却都在呼唤着同一个人物。耳朵虽然还在嗡嗡响个不停，不过好歹算是能听见大概的动静了，她张了张嘴，但在声音发出来之前，已经感到一阵唇干口燥。
“来，妈妈，喝葫芦——”
小女孩奶声奶气的说话声中，有什么东西差点砸在她的脸上，不过好险最后一刻被人接住了。她听见初芽劝道：“小澪乖，你妈妈刚醒过来，还很虚弱，不能喝酒……”
“虚咯？喝久？”
“就是还没睡醒，不能喝葫芦。”无明在旁边插了一句。
“哦，原来妈妈又在睡懒觉！”小澪这回听懂了。
“没错，所以我们先出去，不要打扰她……其他人也是，赶紧都出去，别堆在一起，病人需要休息！还有，阿秀，你去把小南叫过来，让她检查一下八寻姑娘的情况如何！”
“啊。”
一阵吵吵闹闹，兵荒马乱，她还有些晕乎乎的，一时竟分不清都有谁在场，只能听到一堆人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还是无明挺身而出，主持大局，努力把他们都轰了出去：
“快快快，都出去……澪，乖，听话，先跟无明阿姨一起玩，等下再来看你妈妈……初芽，你给我听话一点，我知道你担心你的八寻姐姐，但现在先出去一会！还有杂贺萤你也是，别待在角落里假装自己是块石头……什么，你是护卫？护卫也不行，出去出去！”
看来无明也挺不容易的……
八寻仿佛局外人一般，呆呆听着这些人的吵吵嚷嚷逐渐远去，屋子里一点点变得安静下来，终于到了落针可闻的地步。过得片刻，她扯了扯嘴角，想要露出一个苦笑。
但就连这么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此时却也难如登天，稍微一动而已，全身上下顿时便是一阵剧痛，疼得她呲牙咧嘴……然后疼得更厉害了。
“嘎嘎嘎。”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疼得不行，旁边突然又响起了一阵沙哑难听的怪笑声。
不过八寻早就察觉到了对方，并不意外，只是没好气地说道：“师兄……你怎么还在？”
“这是什么话，小老儿是特意过来关心自己的宝贝师侄有没有死掉，你应该感激涕零才对。”加藤段藏坐在窗户旁边，似乎正在吃着什么东西，连吃带砸吧嘴，吃相突出一个豪放不羁脏兮兮。
“关心……我可听不出你在关心我。”
“嘎嘎嘎，这说明小鬼你的听功不行，还得多练！”
加藤段藏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咽下嘴里的食物，又笑道，“好了好了，知道小鬼你在担心什么，小老儿就直接说正事吧。这里是天枫城，藤林长门守已经死了，死得彻彻底底，不但被你一剑刺穿了脖子，连心脏都被挖了出来……啧啧啧，没想到你小小一只，下手还真狠哇。”
“……”
“不过你也好不到哪去，昏迷了足足五六天，其他人差点就以为你要不行了，所以他们刚才见小鬼你醒过来才会这么激动……嘎嘎，不过放心吧，我以前从老太婆那里偷来的药膏还有剩，你应该还记得，就是那个不管什么伤口一抹就好的神奇药膏，一点没藏，全部用在你的身上了，保证之后你还是白白净净，一道疤痕都不会留。”
“我……不在意留不留疤。”
“的确，毕竟你是个瞎子嘛，有没有疤痕反正自己又看不到，嘎嘎嘎！”加藤段藏自顾自一通大笑。
盲女突然有点想打人……
可惜她现在身子就跟散架了一样，基本连一根手指头都动弹不得，只能把这仇暂时先记下来，留着日后再报。
而加藤段藏浑然不知自己头上已浮现出了一个大大的“危”字，一边舔着手指，一边乐呵呵地继续说话：“至于其他的事情，藤林正丰跟伊贺崎道顺还没打起来，服部那边……算了，这些煞风景的事情等你能动弹了再说也不迟。
“然后呢，你那个咔咔吃虫子的姘头儿快来了，小老儿看她不顺眼，先走为……”
话音未落。
轰隆！
骤然一声巨响，仿佛整个房间都跟着晃了一下，坐在窗边的加藤段藏一时没留意，噗通地滚倒在地上，还没爬起身来，先狠狠地骂了一声：“日彼娘亲，吓我一跳！”
“外面……在下大雨？”
“是在下雨没错，话说这场雨还挺邪门，连下了好几天，又打雷又闪电的，吓人得很……”话说到一半，加藤段藏突然看向窗外，“哇！”
“怎……么了？”
八寻也听到外面明显又变得吵闹了起来。
“刚刚的那道雷好像直接落在院子里，整栋屋子都烧起来了，嘎嘎嘎，一堆人都冲了过去……好好看，好壮观啊！”
他像个小孩似的，看着那熊熊大火，拍手笑个不停。
八寻则是叹了口气：“希望……没人受伤。”
“伤不了，你那帮亲朋好友也不知道都是吃什么长大的，一个比一个厉害，灭个火而已，能出什么——哇啊！”明明窗外没有打雷，加藤段藏却突然又是一声怪叫。
不过这回他张嘴欲骂，声音却卡在了嗓子眼里，半天吐不出来。视线一扫，只见躺在被褥间的八寻同是一脸疑惑，加藤段藏脸色一下子就变得更忐忑了：“你……你也听到了？”
“听到？”
“就是那个老太……师父大人啊！”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紧张兮兮地缩起了脖子，明知对方不可能在这儿，目光依旧左顾右盼，胆战心惊，“小老儿刚才莫名其妙好像听见了她的声音！”
“其实我也是……”
八寻微微蹙了蹙眉头。似乎就在方才那声雷鸣过后不久，她依稀听到了果心居士的说话声，而且整句话的内容，也让人摸不着头脑。
劈都能劈歪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对师兄妹一个满心不解，一个则是差点把魂儿都吓飞出来的时候，突然又听见外面一阵惊叫与欢呼声响起，甚至一度把那满天的风雨与隐隐的雷鸣声都压了下去。
“又……怎么了？”
一瞬间还以为是有人受伤了，不过八寻转念一想，要是真的有人被火烧伤，其他人应该也不至于幸灾乐祸到欢呼出声。可如果不是受伤，还能是什么事情呢？
或者说，救火这件事情里，有什么值得欢呼的地方吗？
疑惑更深，想要询问一旁的加藤段藏，不过听见对方的心跳急促如擂鼓，显然还没从刚刚的惊吓中回过神来——毕竟前一嘴刚说完他从果心那里偷了东西，转头就听到了果心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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