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13章

“老人家，您怎么一个人住在这呀？”

“唉……还不是打仗那些事。我家那儿子前两年死在了战场上，孙子去年也跟着走了，儿媳妇嫌弃老婆子这个负累，改嫁了其他人……于是可不就只剩下老婆子一个了呗。”老妇人语带叹息。

“那也不用自己住在这呀，宝藏院的大师们都是慈悲心肠，您下山去找他们，总能要到一口吃的，也不用再独自住在这种地方了。”神后宗治劝说道，“现在到处都在打仗，万一哪天有一伙盗贼流窜到这，只怕……”

“不打紧，要真遇到什么山贼，老婆子这条命随便他们拿了便是。”老妇人摇了摇头，“与其给宝藏院的大师们添麻烦，不如就这么一个人过着，一个人死了算了。”

“话不能这么说……”

“好了，不说老婆子了，倒是这位大人，您的口音听起来不太像是近畿人，莫非是从外面来的？”

听出对方不愿深谈，神后宗治很识趣地没有追问，转而回答道：“对。我是关东上野国出身，正跟着师父和师兄弟他们周游各国，前几天才来到奈良呢。”

“上野国，上野国……”老妇人的眼神倏然闪烁了一下，“老婆子听说那位新阴流的剑圣也是上州人，而且碰巧在柳生谷借宿，莫非大人您是……”

“老人家您倒是消息灵通。我正是上泉伊势守大人的徒弟，名叫神后宗治。”神后宗治乐呵呵地笑道，随后却见那老妇人脸色好像有些不对劲，好奇地问，“怎么了吗？”

“这下麻烦了。”老妇人不回答他的话，反而深深地叹了口气。

“什么麻烦？”

“早知道你跟上泉信纲有关，老婆子刚刚就不该端出那碗水给你的。”

“为什么？”神后宗治闻言一怔，“难道说……老人家您和师父有什么恩怨？”

“现在还没有。不过……很快就会有了。”

“什么……等等！”

眉头一皱，突然从老妇人的话音中听出了几分反常，神后宗治倏然长身而起，右手同时已伸向了腰间的佩刀。

不得不说，他的反应已是极快，可刚一站起，眼前蓦地一黑，只感到脑袋昏昏沉沉，脚下也是软绵绵的，如同踩着一团棉花。

“你——”

来到这一步，他岂会不知是刚才那碗水被人动了手脚？一时间又惊又怒，不明白眼前这普普通通的老妇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什么无缘无故会对他出手……

但比起寻求原因，眼下显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没有多话询问，更没有丝毫犹豫，即使头昏眼花，神后宗治仍是拼命压下了那股难受的滋味，凝神静气，正待一刀挥出！

“唉。”

然而还没等他把刀拔出，却先听见了一声叹息。只见老妇人把手一伸，往他的肩膀上轻轻推了一下——真的仅仅只是轻推了一下，神后宗治却再也忍耐不住那阵猛烈的昏眩感，踉跄退了几步，一头栽倒在地。

最后一刻，他似乎又听见那老妇人自顾自地嘀咕道：“好不容易才从伊贺那鬼地方逃出来，没想到立刻又惹到了上泉伊势守……这下该怎么办啊。”

话音尚未落下。

神后宗治的意识已沉入了黑暗之中。

……

好晕，好累，好想吐。

难以言喻的感觉不断汹涌上来，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嘴巴被人堵上了。

不仅如此，手脚也被人困得紧紧实实，就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身上也是凉飕飕的，大概是穿着的衣服被人剥掉了，只给他留了一条兜裆布遮羞。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昏迷前的记忆逐渐复苏，神后宗治躺在那里，呆愣半晌，默默地发出一声叹息。

又中招了……由于他喜欢多管闲事这个毛病，这些年没少因此惹出麻烦，有时是不小心踢到了铁板被打得奄奄一息，有的时候则是与这次差不多，好心帮人却反被算计——

没错，类似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或者第二次了，以至于他甚至都练出了一手出色的拔刀术，就是专门用来在这种危急时刻出手反击的。

可惜这次遇到过的家伙，似乎要比以前更棘手一点……看来只能等疋田师兄来救人了。

希望师兄能来快一点，否则他可能会被冻出风寒——搞清楚了自己的情况，神后宗治又回到了没心没肺的状态，躺在那里，仰着脸看着肮脏的天花板发呆。

然而正是此时，他又听见外屋传来了两人的交谈声。

“你说里面那个小子是上泉伊势守的徒弟？”

“他是这么说的……而且确实也是上州的口音。”

其中一个便是先前那位老妇人，另一个却是低沉的中年男声。听了老妇人的这句话，那中年男人沉默了一阵：“既然知道了，那你为什么还要对他下手？”

“老婆子是喂他喝了水之后才知道的这件事。”老妇人叹气，“而且他那身东西一看就很值钱，特别是那两把刀……等把这些东西转手一卖，咱们就能坐船逃得远远的了。”

“前提是要来得及卖。这一带是柳生家的地盘，现在他们的贵客出了事情，你猜那个柳生宗严会怎么做？”中年男人没好气地说道，“只要你我敢把这些东西拿出去卖，马上就会被柳生的人盯上……”

“柳生而已，有什么好怕的？”老妇人冷哼一声。

“咱们几个当然可以不怕柳生，但万一那只土蜘蛛和神户的病秧子听到消息，跟着追杀过来，你有信心再像上次那样逃过一劫？要知道这次可没有一大帮‘好心’的傻子，帮咱们卖力拖延。”

“……”

“大家同心协力，好不容易才从伊贺逃出来，现在只能先躲得远远的，等风头过了再想办法报仇……所以特别要注意不能引人注目，懂了吗？”

“也就是说，这些衣服跟刀剑不能卖了？那屋里那小子要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一刀杀了，把尸体丢进山……不，丢进山里可能会被柳生或者宝藏院的人找到，不如让神六吃了吧。记得让他吃得干净一点，别留下什么痕迹。”

“好。”

三言两语之间，就决定了神后宗治的命运，年轻人直听得脸色惨白，汗流浃背，他不怕死，但听外面这两个人的意思，居然是要找那个劳什子的神六，把他给吃了？

这就太过分了啊！

不过等等，听这意思，好像是先一刀把他杀了，然后再让那个神六吃……哦，这就没关系了。反正死都死了，管他们怎么作践自己的尸体呢！

神后宗治转念一想，一下子变得又轻松起来。

不过话虽如此，能不死当然还是别死的好，他又一次在心中呼唤起了师兄的名字，与此同时，冥冥之中，好似突然察觉到了什么，灵光一闪——

“恩？”

外面的那个中年男人同时发出一声轻咦。再开口时，倏然压低了声音：“有人过来了，我藏起来。你应付一下。”

老妇人没有回应，随后整个屋子都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神后宗治只能听见自己越发急促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咚咚，激动与紧张两股情绪混杂在一起，让他竟有点喘不过气。

有人来了，这种时间，有谁会无端端来到这种深山老林里？

答案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疋田师兄来救他了！

他就知道，果然疋田师兄是最可靠的！

激动的心情中，时间仍在一分一秒经过，尽管没有其他更多的声音响起，屋子中的气氛却一点点变得紧绷起来……某一刻，神后宗治也听见了脚步声。

哒，哒。

疋田师兄——

他不禁热泪盈眶。

又听见那脚步声在门外停下，一个温和的嗓音说道：“抱歉，小女子在这山里迷路了整整一天，又累又渴，又听见这附近似乎有人声传来，所以过来想问主人家讨一碗水喝，请问……”

听起来却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话音轻柔绵软，甚是好听。但神后宗治听在耳中，内心却是猛地一沉：

来人并不是他心心念念的疋田师兄，而是一个不知情的无辜路人。

这下糟了——

“唔，唔唔唔！”

一时间也顾不得会不会暴露自己，或者惹恼那帮歹人，青年只想尽量发出一些声响，好让屋外那个来讨水的可怜姑娘察觉端倪，赶紧逃跑。

奈何那老妇人与同伙明显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了，从头到脚，把他整个人捆成了一条毛虫，即使再怎么翻滚，也发不出什么巨大的声响。

到得最后，神后宗治把心一横，直接抬起脑瓜，用力往墙上撞了过去：

乓！

乓！

乓！

他用尽全力，竟震得整面墙壁摇晃不已，尘土簌簌而落，额头难免也是一阵剧痛，有血淌了下来。

只可惜这番努力终究还是成了无用功——只听见那老妇人的声音笑道：“当然可以，来来来，进来坐一会吧，老婆子这就给你倒水去。”

“那就……叨扰了。”

那年轻的姑娘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笑声是如此的单纯，如此的善良，仿佛一头可怜的羔羊，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被一群凶狠的豺狼分食殆尽……

……

第三百三十二章 英雄救美

快跑啊！这老太婆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且她还有别的同伙在，想要对你不利——神后宗治已经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想要大声示警，让外面那位无意中一头撞进龙潭虎穴的路人赶紧离开。

奈何他的嘴巴被堵住，全身上下更被捆得严严实实，纵有一身高超本领，对现状却毫无办法，拼了老命撞墙的结果，也只是让自己的额头破了个大洞，血流如注而已。

头昏目眩之中，只听见外屋的交谈声仍在持续：

“那就……叨扰了。”

“好咧好咧，别这么见外，老婆子孤零零一个人住在这边，寂寞得很，难得能遇到人过来唠嗑两句，反倒是老婆子要感谢你才对。”

老妇人的话语十分亲切，再配上她那副憔悴而不失慈祥的面容，往往能在第一时间营造出某种氛围，令人心生同情，进而踏入圈套。

神后宗治就是一个很好的实例，但例子并不只有他一个：

意识到拼命挣扎无济于事，反而有可能引来刚才说话的老妇人同伙注意，让自己的情况越发不妙之后，神后宗治尽管焦心如焚，危急关头，还是照着师父平时的教诲，努力静下心来。

不能只把希望寄托在疋田师兄上，必须自己想办法早点脱困，才能保护外面那个无辜的路人……明明自己遇到危险的时候一副摆烂架势，但如今见到有其他人被牵扯进来，神后宗治陡然又升起了斗志，一边尝试挣脱身上的绳索，一边将目光望向四周，想要寻找看看有没有可以利用的物件。

谁知这一眼看过去，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却看到了大片大片的血迹，泼洒在这间里室的墙壁与地板、乃至天花板上，尽管不曾看见尸体，可角落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零碎物件，有女人的胭脂水粉，也有男人的印章刀剑等等。

不消片刻，神后宗治就在一堆杂物中找见了自己的衣服与佩刀。不过比起欣喜，他心中更多的却是一股怒火：既然他的东西被随意混在了里头，那其余物件的来历，自然也不难想象——

被这个老妇人与其同伙设下谋害的，恐怕远不止他与外屋的那位年轻女子，这房间里的每一件物事，背后大概都是一段鲜血淋漓的惨痛记忆。

实在丧心病狂！

但为什么柳生家与宝藏院居然会对此等恶徒视若无睹？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出来，神后宗治忽然又想起自己刚才听到的那番对话，这个老妇人好像是从伊贺过来的，而且还在躲避着某些人，比如“土蜘蛛”或者“神户的病秧子”……

换而言之，这帮人应该是隔壁伊贺国出身，因为某种缘故逃到了奈良，然后想靠着打家劫舍攒够一笔钱，再坐船逃去四国甚至九州，避免被他们的敌人追杀？

思路逐渐清晰，神后宗治猛一咬牙，毛毛虫般慢慢挪向那堆小山也似的杂物。只要能找到什么锋利的东西，帮忙磨断他的束缚，他就能冲出去与外面那帮敌人光明正大地做上一场……在这之前，外面那个不知名的姑娘，坚持住！

不要放弃希望，不要随随便便喝陌生人给的东西，只要再坚持一小会，他就可以——

“来，姑娘，喝口水，歇一歇吧。”

“多谢老婆婆……咕咚咕咚。”

怎么就已经喝上水了啊！

你倒是再稍微多坚持一下下，帮他引开外面那两个人的注意力啊！

神后宗治在内心愤慨咆哮不停，只可惜此情此景之下，不管他喊得多用力，多有精神，哪怕是喊破了喉咙，现场仍旧没有一个人能够听见里屋的动静。

唯有毁灭的倒计时，正不断前进……

……

喝了，她喝下去了！

看到那位毫无戒心的盲姑娘端起木碗，把里头加了料的清水一饮而尽，老妇人表面不显，心里面却早笑开了花。

本来的话，对他们这种逃亡者来说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便是避免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导致被真正的仇家顺藤摸瓜，找到踪迹。

正因如此，随着老妇人自己一时不察，竟把主意打到了上泉伊势守的徒弟身上，他们几人便注定不能继续在这边久留了：

且不提那位人称剑圣的上泉信纲是否徒有虚名，对方师徒一行如今正是柳生家的座上嘉宾，有人出事，柳生宗严必然大怒。

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他们虽然不一定打不过柳生家，但在这种前有猛虎、后有豺狼的情况下，一切都要以小心谨慎为主，绝不能轻易暴露行踪。

所以老妇人已经做下决定，等其他几个同伴回转，处理了这个新阴流的弟子之后，就赶紧把细软行李收拾收拾，趁早逃到下一处地方再做打算。但谁能料到，就在这最后关头，居然还有一个不长眼的小家伙自己主动送上门来，让她能再多干一票，这让老妇人怎能不喜？

而且这对方还是个不折不扣的上等货：

老妇人心里想着，脸上则摆出了一种满怀慈爱的神情，上上下下打量眼前的身影。

这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有点稚气的娃娃脸，令人很难光凭外表猜出她的年龄，既像是二十出头，又像是只有十来岁左右。

闭着双眼，手持拐杖，却是个瞎子；如今正是暮春三月，天气微寒，她却只穿着一件缀着补丁的单薄旧衫，显然并非什么富贵人家出身。不过她身后背着一面破破烂烂的旧琵琶，露出在外的手脚与脖颈又显得白净好看，明显也不是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寻常农妇。如此一看，结果呼之欲出：

对方乃是一名四处流浪，靠弹琴卖艺为生的琵琶法师。这种人多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靠山，甚至连亲友都没剩几个——否则也不至于放她一个看不见的瞎子出来闯荡——正是老妇人心目中最好的下手对象。

别看这身上的东西好似榨不出多少油水，光凭着这张脸蛋，这副身体，这双纤纤素手，老妇人顷刻间已经想出了不下十种赚大钱的法子，再看向那名盲女的目光，便如同看见了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

有了这笔收获，相信几个同伴也不会太过追究她药翻上泉伊势守门徒的事情了。如若在此之前或许还有一点悬念，可此时此刻，盲女当着她的面把一碗水喝得干干净净，一旦药效发作，登时再无反抗之力，要杀要剐，皆在老妇人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