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15章

反正这个时代人们的绰号来来去去就是那么几样，其中尤其以“鬼”和“虎”最为泛滥——好比织田信长的父亲信秀号称“尾张之虎”，隔壁小乌龟的祖父人称“三河之虎”，再加上赫赫有名的“甲斐之虎”信玄和尚，以及最近好像逐渐被人唤作“远江之虎”的某阿永同学……

都说一山不容二虎，但前前后后几十年功夫，光东海道这一小块地儿就蹲了四五头猛虎，八寻可不想再多掺一脚进去。

相比起来，伊贺之鬼好像还稍微好听那么一点点，只是由于昔日藤原四鬼的关系，这个称号在伊贺属实是有点烂大街了。别的不提，光是小南手下就有好几个什么什么之鬼，具体的范围大小，则是根据自己的实力与膨胀指数来定。

比如伊贺之鬼、南伊贺之鬼、南伊贺神户之鬼、南伊贺神户阿伴村之鬼……说实话，当八寻第一次听到这最后一个绰号时，还以为这是什么日本战国特有的霸凌方式。

可转念一想，一个村子里至少也有几十个人，从这方面考虑的话，阿伴村之鬼好像其实……也挺厉害的？

反正本人高兴就好。

这般如此，如此这般，第一届“帮天枫八寻大人取一个威风凛凛绰号集思广益大会”最终在与会者们各执一词，从相互辱骂逐渐演变成激烈互殴的情况下草草结束，没能得出什么有用的结论。

不过据说小南、甚内和杂贺萤等人自己又搞了一个小团体，围绕着这个议题继续深入讨论，八寻旁敲侧击问过两次，没打听出详情，便也由得他们去了。

归根结底，这也只是大家茶余饭后的一点余兴而已。与藤林长门守一战过后，八寻与天枫城众人便把大多数时间都用在了伊贺平定一事上面。

现今藤林正丰与伊贺崎道顺锋芒相对，服部分家更被藤林长门掌控多年，随着长门守一死，家中群龙失首，顿时陷入混乱之中。

再加上败亡不久的百地丹波，整个伊贺无比动荡，延续多年的上忍三家濒临崩溃……凡是身在其中者，无不确信:

一场恶战即将爆发，而这场战争的胜利者，也将成为今后新规则的制定者。

以及伊贺国的新主人。

至于这个人选究竟会是谁，各色人等自然都有自己属意的对象，并为之努力奔走，希望迎来一个如愿的结果。

可无论主观想法如何，客观看来，就连站在服部或者藤林一方的成员也不得不承认，在如今这个局势之下，最有可能笑到最后的，显然是那位击败了百地丹波守，一跃成为南境新主的天枫孤女。

她自身坐镇天枫城，又把百地旧领尽数收归己有，除此之外，南伊贺一众大小豪族，神户、诸木、胜地等等，悉尽臣服，奉其为主。

就连中、北伊贺亦有不少她之盟友，真要打起仗来，优势不用多说。

很难想象，就在仅仅半年前，对方还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浪人——

有人看清了这点，于是聚集在天枫城下；有人没能看清，依然保持着旧时代的观念不放，结果则是被土蜘蛛的勾坂甚内等人攻陷了城堡，或是战死，或遭流放，数十数百年传承下来的基业，一夜间分崩离析。

世事之无常，岂能不令人感伤慨叹？

可无论人们各自作何想法，时代的车轮从来不会因此稍作停顿，仍旧滚滚向前。

“要是可以的话，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最好的……”

保持着这种尽量和平解决争端的想法，即使春耕已毕，八寻表面上也还是保持沉默，一动不动，更没有像北边的藤林正丰与伊贺崎道顺那样，第一时间就打得乒乒乓乓、头破血流。

然而风平浪静的水面下，自有暗潮汹涌，蓄势待发。

一方面，她拜托羽衣石宫暗地里尝试调略服部家中某些意识不坚定，或者已经不愿意再继续搭乘这艘破船的成员，希望能够说服他们倒戈过来。

考虑到虽然羽衣石宫颇有声望，可她出身甲贺服部，与伊贺这边毕竟关系不算太深，八寻又让初芽代笔，自己口述，写了一封信，托阿秀送去三河，请求服部保长在这件事情上出一臂之力——虽说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奋斗，这位初代半藏总算在三河松平家站稳了脚跟，再没有回到故土的打算。

不过血脉亲缘，总是令人难以割舍，在保证尽可能不对伊贺的服部族人大开杀戒之后，八寻如愿获得了服部保长的支持。

有这位本家族长帮忙背书，很多原本还在摇摆不定的服部成员终于痛下决心，改投天枫城，并纷纷交出了誓书与人质。

这类调略的工作是从二月初就开始陆陆续续进行，一个月过去，伊贺服部已有大约三四成的族人决定弃暗投明，剩下的那些多数都是难以说服的死硬派，虽然羽衣石宫与服部保长仍在努力劝说，不过众人皆知，一场激战在所难免……

于是纷纷摩拳擦掌，只等八寻一声号令，立即抄起兵器奔赴战场。毕竟没仗可打，哪来的军功？没有功绩，又如何能在这个新生的团体中占有一席之地，乃至飞黄腾达？

至于打仗……哪一年不打呢？乒乒乓乓打了一百年，三四代人的时间，要真说哪天化剑为犁不打仗了，反倒会让人惊掉大牙。

在这一点上，八寻和这帮战狂还是有着不小的区别。

她实在不是很想打打杀杀，不想死人，更不想自己人死掉，即使非打不可，也想在正式开打之前，尽量把能做的事情做到最好。伊贺服部一事如此，藤林正丰亦然。

之所以会在奈良这边与织田犬、泷川一益见面，正是为了商议这件事情——不过准确来说，这次其次是阿犬公主那边提出来的邀请，说是想要与八寻好好谈论一下伊贺今后的种种。

八寻对此并不意外：

之前有段时间，她并不清楚这背后的掌局者乃是藤林长门守，而只是与羽衣石宫一样，隐约感觉服部家的动作有点古怪，认为其中可能还隐藏着什么。

因此在来到伊贺之前，事先叮嘱了一下初芽民治等人，想等她们等回到远江后，把这件事告诉无明、阿秀，看看两位经历过美浓风波的楚叶矢众精英对此有没有什么见解。

本来只是一步小小的闲棋，就连八寻自己都没怎么期待过会有结果，谁知无明却是实打实把这事儿放在了心上，一路追查过去，最后还跑了一趟京都，与万鬼斋和望月千代女见了一面，从他们那里得知织田犬与泷川一益中途改道，至今亦然停留在甲贺的泷川家领地。

事出反常必有妖，没听说甲贺最近有什么变故，而如果不是自家出了事情，泷川一益作为织田家屈指可数的大将之材，此时更应该活跃在与美浓斋藤家的战斗之中，而不是撂了担子回老家懒散度日；

更别提信长的妹妹阿犬也跟了过去。虽然外面很少有人知道阿犬的存在，相比之下，反而是美貌无双的阿市更加为人熟知。但阿犬长相稍逊其姐，智计与眼光却是尤胜一筹，据说就连信长平时遇到难题，也会喊来阿犬商议一番。

这两人在甲贺一待数月，必然有所图谋，而且考虑到他们各自的身份，这件事背后很可能还有信长本人的授意。如此一来，他们的目的就更加令人在意了——

此前因为缺乏线索，八寻实在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过到得这一刻，对于泷川一益，以及其背后主公的心思，却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想。

“若小女子没有猜错……泷川大人与阿犬殿下应该早就料到伊贺会有一场大的动乱，所以想要趁机浑水摸鱼。”

茶室内，茶香袅袅，茶水沸腾。织田犬用娴熟的手法沏好了一碗茶水，递给八寻。后者伸手接过，没有立即品尝，而是把碗捧在手里，轻声笑道。

“没错，有道是瞒者瞒不识，识者不能瞒，阿犬殿下与我家主公常说八寻大人冰雪聪明，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泷川一益回答得十分坦然。

此人身材瘦削，脸颊凹陷下去，显得有些刻薄，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给人以一种狐狸般精于算计的感觉。

先是给八寻戴了一顶高帽，随后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实话实说，这其实是我家主公的主意。”

“上总介大人？”

“虽然世间有很多人都取笑我家主公，说他是什么尾张第一号的大傻瓜，但这不过是寻常庸人难以理解天才的想法罢了……不，这种说法或许还稍欠妥当。正所谓庸人只能看清眼前的一步，智者则会同时思考第二步的情况。

“而信长大人不同，不单单是一步两步，他的眼睛甚至能看到现在还遥不可及的第三步。所以才会做出很多常人无法理解的事情，这绝不是信长大人自己的问题，而是这个时代跟不上他的脚步！”

讲着讲着，泷川一益的话音突然变得激动起来，而且言语之间毫不掩饰他对信长的尊崇，听得八寻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好嘛，她原本以为只有猴子一个人如此崇拜信长，没想到无独有偶，还有这么一个狂热的粉丝在。

也不知道他们两个平时聊不聊得来……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不过八寻很快就把如脱缰之马的心思拉回到了正事上。

不得不说，泷川一益这番话的用词实在有点夸张，如果让其他人听到了，可能只会当做疯子说话，一笑置之。不过八寻知晓信长在另一个世界的种种事迹，对照一想，自然能明白对方所谓的“三步论”，大概真有其事。

对于如今的信长而言，第一步当然是拿下美浓，到时坐拥富饶的浓尾平原，自身就能从尾张一国之主，一跃成为近畿强权。

至于第二步，他与三河松平家康有盟约在，无法向远江方向扩张，而东边的甲斐武田又非易于之辈，加上从美浓出发前往信浓甲斐，这条路实在是太难走了，无法轻易指望。如此一来，信长如果还想继续发展下去，就只能往西边着手——

宛如一盘散沙的北伊势诸侯，以及强极有限的南伊势北畠具教，正是最好的目标。

至于再进一步，伊贺全是山地丘陵，易守难攻，志摩与纪州更是穷山恶水，满地刁民，只要信长不想被磕掉牙齿，就只能把目光投向南近江。恰好他的妹夫浅井长政与六角家也是仇敌关系，等到两边交战，这位被誉为“近江之鹰”的青年豪杰必然全力以赴。

尽管大家都认为织田信长把妹妹阿市嫁给浅井长政，是为了孤立斋藤家，但很难说在作出这个决策的时候，还只拥有尾张一国的织田信长是否已经把目光投向了南近江，甚至是更远处的京都要地……

或许就是这份高瞻远瞩，以及信长独特的人格魅力，才让木下藤吉郎与泷川一益等人杰甘愿为其效力，并对自家主公推崇备至。

而众所周知，甲贺与伊贺虽是历史悠久的邻居，又都是以忍者出名，但不同于伊贺多数都是没有特定所属的雇佣兵，谁给钱帮谁办事，甲贺自从昔日钩之阵帮六角家对阵幕府将军以来，就彻底站在了六角那边。

如果说信长当真已经考虑到了攻略南近江的种种，以他的眼光，肯定不会忽略甲贺这些棘手的“恶党”。正好他麾下大将泷川一益便是甲贺出身，如果能趁现在往甲贺内部钉上一根钉子，日后说不得就有很大的妙用。

但这事说得轻松，泷川家在甲贺本来只是不入流的小豪族，即使有信长暗中相助，也很难轻易开疆拓土，更别提信长如今还在为着美浓之事焦头烂额，更腾不出多少精力在甲贺方面。

然而正是这个时候，传来了勾坂甚内等人举兵的消息——

伊贺要乱起来了。

意识到这件事的信长当机立断，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借着京都御前比武的名头，悄然把泷川一益与自家的智囊小妹送到了甲贺，想要伺机而动，看看能不能趁乱从伊贺撕下一块肉来。

“……起初是这么想的，谁知八寻大人您中途突然出手，直接把原本的一池浑水变作了骇浪惊涛……别说趁乱取利了，要是再不做些什么，只怕连我泷川家也很难独善其身。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请阿犬殿下出面，请您过来，当面推心置腹交流一番了。”

讲到最后，泷川一益不由苦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

八寻笑着点了点头。

“那……”泷川一益欲言又止，眼中带着一份期待。

可这回说话的不是他，而是刚刚又沏好一碗茶，招待了龙子的织田犬：“八寻姑娘，你让使者带回来的口信，可是认真的？”

“小女子可不会在这么严肃的场合开玩笑。”

“确实。”阿犬笑了一下，“主要是这话听起来有点……太不可思议了。”

“是吗？”八寻歪了歪头，“我还以为二位特意约我前来，就是为了商议这件事呢。毕竟特意避开伊贺，把见面地点选在奈良，不就是想要避免藤林正丰大人提前有所察觉，导致功亏一篑么？既然这样，与其东拉西扯，不如节省一点时间，直入正题罢。”

阿犬闻言似乎微微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咯咯直笑：“不愧是八寻姑娘，还是这么快人快语。也好，那我也不兜圈子了，包括泷川在内，我们可以调动甲贺的八家豪族，帮忙夹击藤林正丰。作为交换，等到战斗结束，希望八寻姑娘能把原本归属藤林家的甲贺领地让给我们。”

“没问题。”

八寻微微一笑，把茶碗举起，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又把碗底一翻示意。这行为颇为豪爽，尤其是由她这么一个柔柔弱弱的外表做出来，更是有种别样的韵味。

旁边的泷川不由眼前一亮，只是没等他说话，阿犬却先鼓起了脸颊：“等等，八寻姑娘，茶可不是这么喝的！”

“呼呼。”

“还笑，我这句话可是很认真的，再这样我就要生气了！”

“呼呼呼。”

“我生气了哦！”

原本有些微妙的氛围，在这三言两语的插科打诨间，一下子又变得了轻松愉快了起来。

……

“八寻，你就这样答应把甲贺那部分领地让出去，真的没问题嘛？”

“当然没问题了。”

回程路上，听见龙子的询问，盲女笑着点头，“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拿主意，而是找来大家一起商议决定的。”

“哦？为什么？”

“龙子大人，有的时候东西不是越多越好。举个例子，饭团再怎么好吃，一口气吃十个还是会撑着……”

“不会呀。”

“哎？”

“区区十个饭团而已，为什么会撑到？”

“不，我只是打个比方……那就一口气吃二十个？”

“才二十个。”

“那就五十个！”

“五十个……嗯，一口气连吃五十个的话，确实是会感觉有点撑。”龙子沉思片刻，终于接受了这个比喻。

不过连吃五十个才有点撑吗……本以为自己早就对这位大小姐的惊人食量见怪不怪，可听见对方认认真真说出这句话时，八寻还是一阵沉默；“说实话，我突然有点后悔了。”

“后悔什么？”

“不该让你留在天枫城的。”

“为什么，我可是难得打算收一收心，不再到处乱跑，陪着八寻你和民治，哦，还有小澪一起优哉游哉过日子耶！”龙子叉腰不满。

“所以说你吃得太多啦——”

“可能吃得有点多，但我很厉害呀！”

“这个确实……算了，说回刚刚的话题吧。就像饭团好吃，但吃太多容易撑着一样，领地管理也是如此。”八寻解释道，“甲贺那边的风土人情，与伊贺颇有出入，至今为止他们只是在追随着藤林长门个人，如今长门守一死，这些甲贺人注定会与藤林离心离德……想要留住他们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所以你想趁这个机会，把麻烦丢给织田家的小丫头？”龙子本身一点不笨，只是没怎么把心思放在这方面，如今被八寻一点，顿时反应了过来。

“没错。”

八寻抿嘴一笑。

尽管藤林长门的想法有点过激，不过他的思路本身其实没什么问题，像伊贺这种小国，如果想要在这个纷乱的时局中安然存活，就必须妥善处理好与周围邻居们的关系：

或者说得更明白一点，就是让他们尽量不会想要跑来揍自己。

其中北伊势暂时还是群雄割据的状态，没什么威胁，北畠具教这位宫司又没有什么太大的野心，暂时不用担忧；纪伊的情况和伊贺大差不差，而大和这边，筒井顺昭还在跟松永久秀激烈火拼，双方互有胜负，正是需要伊贺雇佣兵们帮忙的时候。

唯独北边的六角，既有野心，又有实力，而且死敌浅井长政还没有足够的威胁性。事实上，如今六角家最大的敌人，恰恰是三好长庆，只是两边的关系同样没有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虽然知道再过个几年六角父子就会变成织田信长的饲料，可在此之前，为了防止这对父子一时想不开突然打过来——毕竟历史已经证明了两个人的脑子确实不太好使——有必要事先做一些布置。

八寻本来是想通过望月千代女这条线，看看能不能搭上甲贺的望月豪族，不过既然有泷川一益与织田犬在，自然也不用舍近求远了。

泷川家的地盘毗邻北伊贺，完全可以吃得下藤林家那一部分甲贺的飞地，而因此变强的泷川家，自然会成为甲贺其他豪族的眼中钉、肉中刺。

为了防止孤军奋战，他们今后必然会逐渐倒向伊贺这边。

是以从八寻的角度来看，泷川家今后其实就相当是伊贺与六角家的一处缓冲地带，背后有织田家撑腰，想来就算是动辄抽风的六角父子，也不至于突然莫名其妙想不开。

而且她在这边卖了阿犬他们一个人情，等织田信长以后打进近畿，说不定还能跟在旁边喝一口汤呢。

而就算不考虑这么远的事情，东南西北，大致就不用太担心伊贺会忽然被外敌入侵了。

“那么，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龙子大人，我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或者说，一个小目标……”

“什么小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