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16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三个月内,一统伊贺。”

淡然言语,却蕴含着十足的自信,八寻轻笑一声,解下腰间葫芦,拔出木塞,正要抿上一口,突然手被按住了:“你伤还没好,不许趁乱偷偷喝酒。”

“我就喝一口……”

“好吧。”龙子出乎意料的容易说话,直接把手收了回来,但不等八寻高兴,她又理所当然地补充了一句:“想喝可以,不过回去之后我会跟那个叫初芽的小家伙说一声。”

“就不能不说吗?”

“不能。”

“那……那我还是不喝了。”

八寻斟酌许久,最后还是垂头丧气地放开了葫芦。

不战而屈人之兵,不愧是龙子大人!

……

第三百三十四章 弟子服其劳

“……永禄六年的暮春,八寻命阿万喜为使者,前往服部家中劝降,却被家主服部带刀保定一口回绝。

“服部带刀更当众撕毁劝降的信函,扬言:‘天枫八寻?哈哈哈哈,也是百地老头气数将尽,居然会被一个瞎子女人逼到切腹自尽。但我可不是百地丹波,若她不来便罢,否则,哼,管教她有来无回!’

随后将使者逐出城外,号令各部,整军备战。

“时为三月十六。十八日正午,天枫阵营的神户、诸木、胜地、小渡田等军率六百骑出击,攻入服部家的领地山田郡,与当地豪族池莲、山高、濑广等军在奥马野一带展开对峙,并在当日傍晚,趁着夜色主动发起进攻……激战中,诸木九郎一马当先,以一骑打攻势突破敌阵;山高万次郎与濑广忠司亦在乱战中双双战死,服部方军队因此士气大跌,当场溃败。

“天枫军势趁机掩杀向前,包围山田郡重镇平松城。二十日,天枫八寻率主力八百人抵达平松城外,与友军会合。二十一日,服部带刀亦领军五百来到,布阵田爱山顶,意图牵制天枫……”

——《伊贺事记》

……

三月二十四日。

日正当中。

此时既是领兵征战,八寻于是又扮回了那般风度翩翩美少年的姿态,一身旧铠,一顶天冠,拐杖在面前的地上不时敲打一下,清脆的轻响,在军帐阵幕中回荡不已,令得现场气氛越发肃穆。

马扎排成两列,一众头领分坐两旁,与早前征讨百地丹波守的时候相比,现场多了不少新的面孔,也少了几道熟悉的脸庞——确定了藤林长门的死讯之后,铃木重秀很快就带着大部分佣兵杂贺撤回了纪州。临行之前,他还特意找上八寻,两人推心置腹,把事情摊开来交谈了一番。

八寻这才明白过来,这位杂贺少主之所以迟迟不肯离去,乃是想要亲眼见证伊贺这场变乱的结局,好让杂贺众不至于误判局势,做出什么不理智的决定。

——那重秀大人如今可有结论了?

——当然。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八寻姑娘不用担心会在对面阵营看见八咫乌的旗印……而且从今以后,只要有用得上咱们杂贺众的地方,八寻姑娘不用客气,只管开口,价格好商量。

——多谢了。

漂亮话谁都会说,为了展示诚意,铃木重秀自己虽然撤了回去,却把杂贺萤和十几个佣兵留了下来,任凭八寻差遣,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把这些人当成质子,获取八寻的信任,以方便日后谋求更进一步的合作等等。

不过八寻原本以为这种事情对杂贺萤与那十几个佣兵来说未免不太公平,一度把他们喊来问了问意见,想着要是他们不愿留在伊贺,自己就做主跟铃木重秀说一声,让他们跟着一起回去。

毕竟由于前世的各种作品创作,她对杂贺众,以及铃木重秀这位传说中的神枪手一直颇有好感,自然不愿意把关系搞得这么僵。

说到底,他们只是合作关系,而非主仆,讲究的是一个钱货两讫,又何必通过方式强行延续?

不过这话一说,包括杂贺萤在内,这堆佣兵一个两个都急眼了:“天枫大人,您不能这样!我们拼死拼活打败了其他同伴,一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好不容易才争取到这个留下来的机会,就是为了跟着您继续打仗!您可不能把咱们又赶回去了呀!”

这番话说得情深意切,没有一丁点言不由衷的意思。随后八寻又问了几句,才知道这些人确实是真心这么想的,而理由也很简单:

至今为止,他们在近畿的战争中主要是站在畠山家那边,与三好长庆持续交战。原本还算是各有胜负,战况焦灼,直到教兴寺一场耻辱性的大败,畠山高政的四万大军一败涂地,三好家的实力达到顶峰。

随之而来的,便是对败战一方的各种清算,尤其是其中表现极为亮眼的杂贺众佣兵,自然更是被三好长庆当做了眼中钉、肉中刺,三番几次横征暴税,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反倒是来到了伊贺之后,接连几场大胜,让这些沙场老兵又重新有了自信,体会到了胜利的荣光。与其跟着铃木重秀回纪伊继续过那种被欺压的苦日子,倒不如跟着八寻继续打仗,先不说最后是输是赢,起码过程足够痛快——这几乎是所有杂贺佣兵共同的想法。

所以这十多人并不像八寻所想的那样,是被其余同伴推出来当做人质,恰恰相反,他们都是佣兵团中的精锐,从激烈的竞争中取得胜利,这才赢得了继续留在伊贺的资格。甚至按照铃木重秀的说法,要不是他的身份摆在这里,有责任在身,肯定也会留下来继续跟着八寻一起纵横沙场。

真是一帮武疯子。

搞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八寻唯有苦笑。随后把这十几个佣兵单独拎出来,组成了一个铁炮小队,由杂贺萤率领,也就算是八寻自个的亲卫队了。

此时这位女佣兵正抱着她那挺惯用的火绳枪,腰插打刀,一本正经陪伺在八寻身后,尽忠尽责担任着近身护卫。民治丸站在另一边,身后依旧背着那把长度惊人的大太刀,不过与杂贺萤的职业精神相比,少女不免就要显得业余许多:

她时不时晃一晃脑袋,那条长长的马尾随之左摇右摆,偶尔又拿手挠一挠脸,擦一擦汗,或者好奇地打量其他人。说实话,这种表现着实有些无礼,不过在场众人,不管是像小南这种已经与民治丸混熟了的,又或者像小渡田这种新近投靠过来的原服部家臣,都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要么假装没有注意到那道大咧咧的视线,要么笑着向民治丸点头示意。后者多半是认得民治丸身份的,而即使有人不认识民治丸,也不认得她腰间那把将军赐下的名刀“重国”,但无论如何,总认得她背后那把足有一人长度的大太刀。

这玩意可不是普通人能耍的。

在场基本都是练家子,更知晓要把这种尺寸的大刀施展如意是一件何等难事,除非是那种活腻了或者对自身实力实在很有自信的,否则绝不会平白无故给自己招惹一个强敌。

“哟。”

没人阻止,民治丸就滴溜溜地转着眼睛,视线一个个看过去,从小南到甚内,再到其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几位南境头领,最后才落在那个匆匆掀开幕帘走进来的人身上。

对方正是前往平松城劝降的使者。

“你回来了……守军那边如何回应?”

八寻闭着双眼,但依旧从脚步声分辨出了来人的身份,耳朵微微一动,轻声问道。她的话音不大,不过在这落针可闻的营幕内,又显得十分响亮,一字一句极为清楚。

“报!守城的服部显定拒绝了我方的提案,更说……更说……”

“说什么?”

“说……”那使者咽了一口口水,当着众人的目光,有点畏畏缩缩地道,“说不出三日,就要让天枫大人明白……明白自己的愚蠢与可笑,后悔没有……没有早早嫁人……”

“这说的什么胡话!”勾坂甚内脸色一变,怒斥出声。

那使者慌忙单膝跪地:“实在万分抱歉,但这、这是服部显定的原话,我一个字都不敢多加!”

“你当然不敢多加一个字,所以我又不是宠着你发火,怕什么怕!”勾坂甚内有些恼火地摸了摸鼻子,语气愤愤。那使者低着头,又飞快地道了几声歉。

“好了……咱们都知道你鼻子大,但欺负一个跑腿的算什么话……如果觉得生气,为什么不直接带人把平松城打下来呢?”神户小南摊开折扇,掩口轻笑。

甚内瞪了她一眼:“这跟我的鼻子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呀。”

“没关系你提我鼻子作甚!”

“我就提,就提,不服气的话……来打我呀……呸。”一边说话,小南一边把扇子挪开,吐了吐舌头,一脸挑衅的模样,眼看着甚内气得七窍生烟,脸上那阵促狭的笑意又更深了几分。

其他人大多一言不发,只静静看着这两人吵嘴,一个是勾坂甚内也好,神户小南也罢,都是天枫阵营的元老角色,实力亦是其中佼佼者,贸然插话得罪哪一方都不是上策;

再者……总觉得要是插手干预这种小孩子斗嘴般的争端,反而会让自己也跟着丢脸。

不过就这么让他们继续吵下去也不是办法,就在无明跃跃欲试,民治丸默默按住重国刀柄,杂贺萤更是即将一步踏出之际,八寻终于摇了摇头,把拐杖又在地上敲了一下。

乓。

仅仅一声轻响,还在吵个不停的甚内与小南倏然止住话头,不约而同扭头看来。

“甚内大人,不用在意这种挑衅的言语。”

她先是笑着说了一声,让甚内的脸色变得好看不少,随即话锋一转,“要知道,前几天我们刚到这边的时候,那位服部显定大人可不像现在这么自信十足。”

“哼,还不是见到援军过来,又觉得自己能赢了!”甚内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呵呵……越是没有自知之明,越是容易产生无谓的信心。”小南亦掩口低笑,刚刚还在围绕着无聊话题争吵的两人,此时却又默契站在了同一阵线。

“神户大人说得没错,要不是有那田爱山的几百人在,服部显定哪来的底气说这种话,狐假虎威,令人不爽!”

“没错没错,要我说啊,也用不着犹豫,直接留下个两三百人在侧翼警戒,其他人蚁附攻城,像平松这种程度的小城小砦,最多一两天就能攻下来了,到时再把服部显定那个不知死活的老东西拖过来,当着天枫大人的面开膛破肚,拿出心脏做醒酒汤喝!”

“对,做醒酒汤喝!”

“醒酒汤好喝,俺也要喝!”

一时群情激昂,纷纷响应。八寻强忍着想扶额叹息的冲动,强行让自己依旧板着一张脸,免得威严尽失——她明明记得自己穿越到的是日本战国,而不是北宋水浒。

醒酒汤什么不应该是梁山好汉们的台词吗!

串戏了啊!

不过这种吐槽注定只能按在心底,她努力压下抽搐的嘴角,把一抹即将浮现出的苦笑,扭转成一种成竹在胸的微笑:“诸木大人所言有理,可蚁附之法,惨烈非常,纵使最后得胜,我方也必然损失惨重……”

“没事,我们不怕死!只要能为天枫大人的霸业尽一份绵薄之力,死有何惧?”诸木九郎大声回答道。他又看向周围,用更大的嗓门问道:“你们也这么想对吧!”

“对……”

“没错,我们也……”

像甚内、小南这些元老级别的角色,一路并肩作战过来,早明白诸木九郎是这种个性,此时纷纷苦笑着含糊以对。其他人有样学样,也都没有给出明确的回复,而像小渡田这种初来乍到的“新员工”,更是差点被吓懵了。

开什么玩笑,蚁附什么说得好听,其实不就是让士兵们玩徒手爬城吗!

要死你就自己一个去死,他才不会把自家的兵马拿去拼命呢!

“很好,很有精神!”然而诸木九郎好像根本看不懂其他人的推诿之意,反而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由我尾张守九郎亲自出战,领我诸木大好儿郎,为天枫大人拿下这座弹丸小城!”

没错,诸木九郎通称尾张守——这个官职名当然与朝廷没什么关系,纯粹是他自称的。而且还是前两年才开始这么自称,据说是因为听闻了信长在桶狭间的奇袭,大为感动,为了表示对织田信长的尊敬,就开始自称尾张守了。

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脑回路……

不过反正信长的上总介也是自称的,两边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而他这一开口,其他人顿时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便有人凉飕飕地来了一句:“就只有你诸木家的是大好儿郎,其他人都没被尾张守大人放在眼里对吧?”

“没错!”

分明是挑拨离间的话语,谁知诸木九郎却一口答应了下来。平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干脆豪爽的咬钩,以至于就连那位阴阳怪气的头领也为之一愣,半天没反应过来。

“我九郎这辈子只佩服强者猛士,今天谁愿意跟我上去攻城,我就看得起谁,不论最后是死是活,从此他就是我的兄弟,过命的交情!”

诸木尾张守高声说道。

“所以,谁愿意随我出战?!”

“……”

方才那出言讽刺的陌生头领表情变了几变,坐在矮凳上,欲言又止半天,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红,红了又紫,直如开了一间大染坊似的,却始终没能下定决心。

某一刻,诸木九郎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虽是一晃而过,并未停留,但这一眼却仿佛压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让这位头领心头倏然涌上一股怒意,不顾一切便要站起——

笃。

蓦然,又是一声拐杖顿地的声音,让他猛地回过神来,仿佛一盆凉水兜在了头顶,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身子也维持在半边屁股刚刚离开矮凳,要起未起,要坐不坐的古怪姿势,只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向那位身材娇小的盲女。

“诸木大人,勇猛固然是一件好事,然而军阵攻伐……很多时候却不能太轻易地做出决定。”八寻微微一笑,“还请先坐下罢。”

“是!”

诸木九郎昂首挺胸,很有精神地回应了一声,随即大马金刀坐回自己的马扎上,继续眼神炯炯注视着八寻,似乎是正在等待着对方下令,让自己好好表现一番。

可八寻并没有如他所愿:

“正如诸位所言,这平松城内的守军之所以态度迥异早前,是因为眼见援军前来,自认为有了依仗,所以才又有了斗志。兵法之道,重在避实击虚,如今城内守军气势正盛,以诸木大人的勇猛,率众强攻,必然一举克城,然而过程中我方亦难免有所伤亡……

“尽管战争注定会有人死去,但既然诸位愿意将自己的性命交托于我,小女子便有责任,尽力将这份伤亡与鲜血降到最低。”

她的音量并不响亮,但一字一句,却仿佛要比诸木九郎方才的宏大嗓门更能让人听得清楚,一时之间,军帐内竟是安安静静,只有那轻柔的话音,带着一丝冷冽的杀意,回荡在暮春三月的寒风之间。

“与其强行攻打平松城,令服部家的援军有机可乘,不如反过来,先击破那支只敢躲在田爱山上远眺战局的援军,让平松城里的人们明白,他们注定是没有希望的瓮中之鳖,继续顽抗下去也只有败亡一途……如此一来,相信即使是那位性情坚毅的服部显定大人,对现状应该也会有不同的看法了。”

口中轻轻地说着话,八寻一撑拐杖,正要起身,突然又感觉到肩头被人按了一下。

是民治丸。

同时还能感觉到好几道担忧的目光望了过来,落在她身上,其中最明显的一道正是小南。

他们显然已经看出了八寻想要一如既往,带头冲锋,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不久前与藤林长门守那场交战,结局虽是盲女惨胜一着,然而战斗中留下的众多伤势,却非是这么短短时间就能痊愈。

“师父、”

民治丸唤了一声。

按在她肩上的那只手掌,力气也变得更大了一点,居然硬生生把站起半截的八寻,再度压回了原位。

“‘有事弟子服其劳’,今天的这一阵,就交给我来吧。”

与往常给人的憨憨感觉不同,少女这一刻的声音,听起来竟是如此的可靠。

……

第三百三十五章 林崎在此

田爱山顶,猎猎山风。

区区五百人,写在书面上或许不多,可现实里站在一起,照样是人头涌涌,如海如山。

伊贺这边说是忍者之国,不过大多数的兵员仍是寻常农民,顶多就比其他地方的大头兵更擅长奔跑、跳跃罢了。

随着服部带刀一纸命令,传讯兵飞奔过了一处处的村庄聚落,各个青壮男丁于是被自己的村长紧急召集,拿起了家里的竹枪、木矛、棍棒或者镰刀等家伙事,有条件的再多戴上一件简陋护胸——这护胸大概是从他父亲或者爷爷那一辈传下来的,表面早已遍布刮痕,甚或锈迹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