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2章

“至于这个老东西，一把年纪，不辨是非，鼓唇弄舌，狺狺狂吠——该杀！”浑然不惧青年满心怒焰，少女随手一指那已经扑倒在地，被众人围在当中的老者尸体，冷森森的语气，恍如判死判官，与刚刚那绵软的声线判若两人。

“住口！”

怒吼声中，丰五郎忍无可忍，一刀斩出，然而刀锋落下，原地早不见了少女的身影。

“不仅如此……”

只有那道冰冷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倚强凌弱，以众欺寡，不明进退……”

天枫流身法全力施展之下，少女身形有如鬼魅，奇诡难测，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每一句话响起，都伴随着一声短促的哀嚎。等到丰五郎匆忙回身——也不过是短短数秒的功夫——在那老者旁边，又多出了三人倒伏在地。

正是刚刚与源八郎一同在屋内喝酒的三人，皆是一剑毙命，死得彻彻底底。

依旧看不到少女。

“……不知悔改——”

声音再响起时，赫然又到了他的身后。与此同时，还听见了山崎源八郎的惨叫：“饶命！”

再一次转过身去，恍惚间，丰五郎竟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陀螺，只是一个劲儿在原地转个不停，而他视线望过去时，只见少女一脚踹在源八郎的小腿上，逼使对方“噗通”一声跪倒，右手按住了他的后脑勺，往下一放，露出脖颈。

“该杀！”

一句落定，一剑落下，人头……落地！

热乎的鲜血从脖子里喷了出来，溅得少女满脸满身都是一片猩红，她又是一脚，将那兀自跪着的无头身躯踢到在地，随意地抹了抹脸，翻着白眼，咧开嘴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一对锐利的小虎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老是听别人提起新阴流的高手如何如何，今日有幸相会，倒真是应了一句话，见面不如闻名。还好小女子眼睛是瞎的，看不见这些歪瓜裂枣，不至于脏了眼球，坏了心情。”

在旁人的印象中，这位名叫八寻的少女似乎一直都是在笑着的，腼腆的含笑，温和的微笑，无奈的苦笑等等，有时发自内心，有时流于表面，但即使是这几天与她最亲近的日吉丸，也还是第一次见其露出这种……倨骜不驯的笑容。

一人一剑，狂态尽显。

“假若新阴流的传人全部都是这种水准，说明那个叫上泉伊始守的也不过如此，欺世盗名之辈罢了。”她又是一声冷笑。

丰五郎紧咬牙关：“你……辱我舅父，我必杀你——”

“来呀！”

骤然一声断喝，竟是硬生生将他还没放完的狠话压了回去！

八寻傲然而立，半身浴血，剑锋自鸣，一头乌黑短发在突来的风中不停飘动，明知她看不到东西，但每当那翻白的眼珠转到那一边，直面的那些人都忍不住一阵胆寒。

“既然要从你们嘴里撬出道歉两个字如此困难，既然连你们自己都不想要这条小命，我就替老天收了它又有何妨！”既然忍无可忍，那又何须再忍，八寻将剑一展，某些心头压抑已久的想法，终于涌了上来。

明明有着如此实力，她又何苦活得如此憋屈？

生在乱世，当取三尺剑，立不世功，若有人挡路，斩了便是！

若有不顺之事，斩了便是！

恶人凶徒，尽杀便是！

何必犹豫，何用纠结，难得穿越重生一遭，就应该追求一个痛快淋漓，就算不能像三英杰那样一统日本，只要占山为王，凭着她的这身本领，何愁不能大吃大喝，逍遥快活几十年？

明明这些家伙根本不把人命放在眼里，为什么偏偏只有她一个人如此烦恼？

鲜血的气味弥漫鼻端，周遭的黑暗似乎越发深重，旁边远远近近的各种人声好似某种无可名状的低语，让八寻内心更加烦躁，她猛然一挥利剑，怒气勃发。

不管了，不忍了，上泉信纲又如何，一个没了主公的丧家之犬而已，自己就在这里杀了他的外甥，若是敢来寻仇，正好也一剑杀了，扬名天下——

那低低的声音越发近了：

“好黑，好冷……什么都看不见了……”

隐隐约约的，仿佛还嗅到了一股久违的火烧焦味，仿佛有一只手伸了过来，带着黏腻的血液与汗渍，轻轻摸上了她的脸颊，耳边是一个年轻女人气若游丝的话音，“原来如此……原来你一直都被困在这样的地方……难怪性格会这么别扭了，哈哈……”

“阿姐……”

“不要怕，阿姐在，阿姐陪着你，不冷了……不冷了……”

火焰噼里啪啦的烧着，那个时候的她缩在角落里，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拥在怀里，随后，那怀抱也渐渐变得冰冷下来了……

这股冷意一直沁进了骨髓，直到如今，依旧挥之不去。

那便是生命的消逝。

“……阿姐……”

一个恍惚，八寻心头原本满溢的杀意，竟随着这阵突如其来的回忆消退了不少，她仰起脸来，只感到头顶的阳光沐浴在身上，正如同五年之前，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漫漫长夜，那个用尽最后力气将她抱住的女子——

她这辈子的亲姐姐。

“哈……”

大家都是一样的，她会因为亲人好友死去而悲伤，其他人的亲友也会为此落泪，一个家庭可能会因为自己的一剑而轻易崩溃，正是因为品尝过伤痛的滋味，才不愿意让其他人轻率地体会到这种感觉。

总是……不该太过冲动的。

她如此想着，苦笑一声，指向丰五郎的剑慢慢放了下去。

而那个青年始终站在原地，没有说话，也没有攻击，握刀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似乎正在做着剧烈的心里挣扎。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固。

天上有鹰在盘旋。

“……够了！”

陡然，一直沉默不语的松下嘉兵卫长身而起，怒吼出声，这个时机把握得很准，正好卡在丰五郎再次用力的瞬间，对方一愣，下意识放松了力道，与其众人一同将目光转向这片领地的主人。

只有八寻依旧低着脑袋，静立不动。

只见男人双目圆瞪，怒不可遏，吼声如雷：“不仅当众杀人，更兼口出狂言，冲撞冒犯了小伯先生甚至伊势守大人，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松下嘉兵卫！”

他用力指着八寻，几乎是在破口大骂了：“放肆！放肆！如此行径，岂能轻饶！猴子，还有小琴，你们两个还不赶紧拿下这个无礼之徒，带下去严加看管，等候发落！”

“哎？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挪出战圈的日吉丸陡然听到自己名字，眨了眨眼睛，顿时大声应道，“是！”

眼看小琴还没反应过来，他又催促了一句，扯着侍女的衣袖，踏踏踏跑到少女旁边，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肩头：“八寻姑娘，跟我们走吧……哦，等等。”说罢又往旁边跑出几步，捡起她刚刚丢开的拐杖，递了过来。

“你的东西。”

“多谢……”

“不用谢啦，快走快走……”

甩掉剑上鲜血，收剑入鞘，八寻侧着头，颇有些古怪地想了想，但还是在日吉与小琴两个人的“押送”之下，一步步走出了训练场。

疋田丰五郎呆呆看着这一幕，直到那三人彻底不见，松下嘉兵卫这才转过来，满脸歉意：“抱歉，家里的佣人年纪小不懂事，在言语间冒犯了伊势守大人，虽说童言无忌，但这件事我必然会给出一个合理的交待。”

“冒……冒犯……”丰五郎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一遍。

“没错，请小伯先生放心，义元大人既然将这片领地交给了我嘉兵卫负责，我便绝对不容任何人目无法纪，肆意行凶。”

他语气诚恳，表情真挚，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

第三十六章 猴子的相人术

黄昏时分，宅邸的院落里一片阴影，有白色的蠕虫在土壤中钻来钻去，蠕动不停。

洒过水的书房廊下，隐约有灯光从紧闭的门中流泻了出来。

“猴子啊猴子，你可真是肆无忌惮！”

白天怒气腾腾的松下嘉兵卫，此时却是眉头紧锁，一脸无奈。

他没有坐着，而是站在房间中央，时不时来回踱步。而在他对面，从左到右，依次坐着八寻、小琴和日吉丸，少女是老老实实跪坐，猴子则是战战兢兢趴在那里，至于小琴……

“还有小琴，不用倒茶了，坐下就好。”

“哎，但……”

“坐下。”

加重语气又说了一遍，小琴偏了偏头，终于乖乖坐了下来。嘉兵卫捏着自己的鼻梁，看着这位一脸呆呆的侍女，又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无非是想拖我下水，保住这丫头的性命，但无论如何，那番话都太……”

“是猴子我太愚钝，没能想到更好的主意，唯有出此下策。请大人恕罪！”

日吉丸将额头贴在地上，缩着身子，回答道。

“算了。”嘉兵卫有些心烦地摆了摆手，“事已至此，就算杀了你也没什么用。何况我又杀不了你——”说到这里，他脸上又浮现出一个苦笑，转而望向八寻。

“我记得……你是叫八寻吧？说是青田井之助的亲戚表妹，如果我没猜错，这个应该也是骗人的？”

“抱歉。”

“我就知道，那个家伙长得跟蛤蟆似的，怎么可能会有你这么漂亮的亲戚，你们两个就没一点相像的地方……”他笑了笑，目光又变得严肃起来，“所以，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八寻双手撑着膝盖，微微低下头：“小女子所说的谎话，只有青田先生的表妹一事，其他包括名字在内，皆是实话，并无隐瞒。”

“也就是说，一个‘普普通通’的浪人，砍瓜切菜一样杀了四个修行武者，要是我没有出言阻拦的话，你是不是还打算将疋田丰五郎和他剩下那些随从也都一起杀了？”

“……抱歉。”

“如果早知道你有这等身手，即使你是女子，我也会将你照旧奉为上宾，以礼相待，又怎么可能会让你去做那些杂事……哈，不过你肯定也看不上我这种小地方就是了。毕竟就连这只猴子——连他都不愿在我手下奉公呢。”

他看了一眼日吉丸，后者已经直起了身子，嘻嘻而笑：“大人误会了，我只是觉得自己才疏学浅，还不足以为大人效力而已。”

“哼，净会耍嘴皮子。”

松下嘉兵卫哼了一声，语气间倒是没有什么恼怒，反倒有些不舍，“不管怎样，你们得罪了疋田丰五郎，之后很可能会被他们报复，虽然八寻姑娘剑术高超，未必怵他，但人家毕竟是上泉伊势守的外甥，对方声名在外，还是不要轻易招惹的好。而且猴子和小琴又没有武艺傍身，万一被他们找上了，只怕……”

“大人的意思是……”

日吉丸的眉毛和眼角都耷拉了下来。

嘉兵卫走出几步，往旁边的文卷匣里抓了一把钱，丢到了日吉丸面前，“拿着！我听说在尾张一带最近出了一种新的胸铠，轻便又结识，很是好用，你去给我买一套回来。尾张是你出生的地方，应该熟门熟路才对——”

日吉来回看着那钱与嘉兵卫，用力眨着眼睛：“大人，我……”

“这事要趁早，等天黑之后就出发吧，从后门走。但不用太着急回来，慢慢挑选，哪怕花个十年八年也没关系，务必要买到最好的回来，明白了么？”

“明白了……”

他咬着嘴唇，再一次趴伏在地上，把自己的脸藏了起来。

嘉兵卫俯视着他，过得片刻，缓缓蹲了下去，按着他的肩膀，拍了两下。

再起身时，已经变回了平时的表情，向着八寻点了点头：“至于八寻姑娘，这话可能有点不近情理，但你既然杀了疋田的随从，再让你住在这儿，连我都会惹上了麻烦……所以待会你跟猴子一块走吧。”

“好，抱……”

“不用道歉，你没有做错什么。就像猴子说的那样，作为领主，我不仅没有及时喝止他们的无礼暴行，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还想要用小琴的死来息事宁人……真是不可思议，如今想来，难道我当时是被魔罗附身了吗？”

他如此说着，又看向侍女，“小琴……抱歉啊。”

在这种阶级森严的时代，武士居然会对自己的下人开口道歉，虽说不算太过惊世骇俗，却也足够令人惊讶了。

小琴愣了愣，不知道在那颗小脑瓜里想了什么，慢慢笑了起来，“好，我原谅你了。”明明是与自己的主人说话，她的语气却自然而然，没有半点拘谨，用的也不是那种翻翻绕绕的敬语句式。

可能是见八寻有些讶异，嘉兵卫笑了一下：“她从被我们捡到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呆呆傻傻的，很多东西教了很久都教不会……但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显得单纯直率，没有其他人那么多花花肠子。我和妻子都喜欢她这种性格，所以把人留了下来，平时就让她做一些简单的家务……谁知安安稳稳这么多年，仍然还是出了这档子事。”

要是换成其他侍女，面对疋田丰五郎的随从，多半不会抗拒太过，半推半就，说不定还能以此攀一个更好的归宿。

而即使真有那种性子刚烈的，在丰五郎拿出一贯钱想要息事宁人的时候，肯定也不会当场打脸不给面子，导致对方骑虎难下，进而引出后来五条人命丧生的骚乱。

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这场风波是因为小琴而起，饶是如此，嘉兵卫看着她的眼神依旧没有多少责怪，仿佛是在看自己的女儿或者孙女一般，其中甚至有着一份慈爱。

“猴子，你出门的时候，将小琴也一起带上吧，是路上找个人家或者寺院托付，或者带去你家里都可以，但务必要照顾好她的饭食，不能让人饿肚子了。”

日吉丸眼圈微微有些发红，闻言用力点头。

“那就把钱收好，赶着夜色出发吧，不要点灯，摸黑着走。我看疋田他们好像不太服气，等发现你们不在之后，说不定会追赶过来，一路小心着点……来，八寻姑娘，这些盘缠你拿好。”

他又从匣子里摸出了一把铜钱，两手捧着，铛啷啷放在少女面前。又摸出一小块金子，压在了上面，“这是你救了小琴，没有让我颜面尽丧的报酬……收下吧。”

嘉兵卫这句话说得诚心实意，八寻便也没有推辞，拿出自己的袋子，将钱一一装了进去。

“那……感谢松下大人这段时间的照顾，小女子……告辞了。”

“自己小心。”

日吉丸拉着小琴，两人又行了一礼，把名义上是“买盔甲”的那些钱贴身收好，站了起来。

嘉兵卫拍着他的肩头，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发出一声叹息：“猴子，别死了啊。”

“嘉兵卫大人也是，一定要长命百岁，武运昌隆。”

“哈哈，走吧……走吧！”

他两度挥手，将三人撵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