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20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然而无论这帮人来得有多勤快,真正开起会时,照样还是无穷无尽的争执与扯皮。井伊家作为远江当地不上不下的有力豪族,一直以来早就习惯了见风使舵的生存方式,而若是具体到最近的几代人,则是对于三河与骏河两地的取舍。

以谁为友,以谁为敌,这样一个简单的二择题,在过去的数十年间,始终是井伊家要面对的最大难关,以至于连家中重臣都分裂成了两个派系,彼此攻伐,互不相让。

如今随着松平家康把选项摆到他们面前,亲松平一派与亲今川一派自然又开始争执不休,你一言我一语,从大白天一直吵到了傍晚,中途还暂停过一次,大家随便吃了点水泡饭,接着又吵了小几个时辰,直到夜半三更,虽然还是没能讨论出什么有用的情报,可众人都已经累得够呛了。

尤其是那些五六十岁上了年纪的老臣,更是一个两个累得气喘吁吁,到最后都开始拍胸口掐人中,眼看着再不歇一歇估计有人能直接昏死过去,这才不得不匆匆散会,各回各家歇息,留待明日继续。

无论在谁看来,这都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闹剧。

奥山篠更是满心失望。在她看来,朝比奈真次的父亲泰长是杀死了自己丈夫的仇人,而她的丈夫,同样也是井伊家的前任家主。现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能替井伊直亲报仇,这些家臣却拖拖拉拉,不断推诿……这份态度足以令女子感到心寒与愤怒。

“直虎大人。”

她又唤了一声。这回不等直虎回话,奥山篠已紧紧蹙起眉头,稍作迟疑,最终仍是问道:“我想知道您的意见。”

“我的意见?”

“对。”奥山篠点点头。因为怕吵醒怀里的孩子,她不敢提高音量,但那两只黑白分明的眸子,正紧紧地盯视着直虎,“您打算出兵东三河,替我的丈夫报仇吗?”

“你这是两个问题。”

直虎却回答道。

这并非是奥山篠想要的答案,她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与愤怒:“这为什么会是两个问题,直亲分明就是死在朝比奈父子的手里——”

“杀他的人是朝比奈泰长,不是真次。而且即便是朝比奈真次杀死了直亲……我也不会特意发兵替他复仇。”直虎说着叹了口气,“‘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

“这是《孙子兵法》的句子。”

奥山篠眼光一闪。她身为武家之女,并非是只有一副皮囊好看的绣花枕头,虽然比不上几位兄长,可从小亦是勤读诗书,锻炼武艺,像《孙子兵法》这种经典书籍,更是数读过不下百遍。

此时听见直虎一提,登时就反应了过来。

一国之君不能因为一时的愤怒而发动战争,一军之将不能因为一时的气忿而出阵求战,符合国家利益才用兵,不符合国家利益就该停止——这句话的意思同时浮现脑海,明白了直虎想要表达的意思,奥山篠微微一怔,随即低下头来:“抱歉,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你是直亲的结发之妻,想要报仇也是人之常情,无需抱歉。要说的话,反而是我对不住你……但井伊家并非一人之井伊,动兵与否,牵扯到的也不仅仅是一人,甚至一家之兴衰,而是千万百姓的性命……想到这里,我就觉得不可不慎。”

说完这句,直虎也沉默了片刻。

直到又一阵夜风呼啸而过,她才像是突然回过神来:“夜深露重,别让虎松冻着了,我送你回去。”

“好……”

奥山篠轻轻点头,声音仿佛要比刚刚的那阵风声更加轻微。她抬起头,看了一眼旁边的那道身影,虽然身为女子,可直虎的身材甚至要比一般男性更高大一些,偏偏又不显得魁梧笨重,在那匀称饱满的体态中,蕴含着一种女人所特有的妩媚之感,这份反差,更加教人不禁沉醉其中。

突然间,一个古怪的念头闪过脑海——眼前的这个人看起来好像要比直亲,比她的夫君更加可靠一些——奥山篠猛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慌慌张张把这个思绪按了下去,又做贼心虚地左右一望。

“那、那个……”

虽然两年相处,早知道直虎不是那种多话之人,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那个怪异的想法,导致奥山篠越发觉得如今这阵沉默有些难熬,张了张嘴,想着总之先找一个话题出来。

可具体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正当她焦急之际,突然又听直虎说道:“还是算了。”

“什……什么算了?”

“你还是自己回去吧。”

“啊?”

奥山篠闻言一愣。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是对方察觉到了自己方才的心思,一时竟有点手足无措,想要解释,又不知道该解释些什么,只觉得任何一句话说出口,都是在欲盖弥彰。

于是到得最后,她只能声如蚊讷地应了一声,不敢多留,抱着依旧沉浸在睡梦中的虎松,迈着小碎步飞快地离去了。

直到那背影彻底消失不见,由始至终,直虎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只背负着双手,仰起脸来,随意眺望着头顶那一轮高悬的明月。

月色有些发冷,照在走廊上,像是溶溶的水波。

风将女子的头发吹得左摇右摆,有几缕发丝更是撇到了耳后。直虎拿手一拨,同时迈开脚步,赤着的脚掌越过走廊,踩在了更加冰凉的地面上——

唰!

无声无息间,细微的破风声倏然响起,竟是近在咫尺,眼角余光一瞥,正见到一抹寒光,从身后直刺而来!

但直虎神色如常,毫不讶异,那高挑的身躯在这一刻恍如变成了柳树枝条,往旁边一折,一翻,与那一抹锐利的寒芒交错而过。紧随其后,收在身后的右手也已经挥了出去。

她此时并未佩戴刀剑,那柄朱红色的长枪也不在身侧,两手空空,看上去好似极为不利,但随着这一只手掌似缓实快,猛然挥出,带起的破风声,却仿佛一柄沉重的铁锤,抡起千钧威势,呼啸着砸在了那名偷袭者的身上!

后者一刀刚刚刺出,闪避不及,被这一掌拍个正着,只听得一阵咔嚓咔嚓的骨裂声响,整个人如断了线的风筝般腾空而起,直挺挺落进庭院深处!

而与此同时,一前一后,一左一右,走廊与假山的阴影之中,又是两名黑衣人紧握刀剑,合击而来!

“唉……”

直虎一声轻叹,不闪不避,再度把双手一抬,一放,也不知道她具体用的是什么本事,看上去简直就像那两个刺客主动把脑袋递到了掌底一般——

掌心一抵,巨力催动,那两名黑衣刺客的脑袋竟被打得整个凹陷了下去,身子齐齐一颤,当场死得不能再死了。直虎放开手指,任凭两具尸体颓然倒地,正要取出帕巾擦拭手里的鲜血,突然微微一愣:“咦?”

视线往旁边看去,只见刚刚被她打飞的那人居然还剩了一口气,挣扎着翻身而起,尽管身受重伤,速度依然不慢,直如一只黑色的怪鸟般,几个起落,已消失在茫茫夜色深处。

对方最后施展的身法,让直虎莫名有一丝熟悉。

“是……伊贺的人?”

心头不禁涌现出几分怀疑,只是还没等她细想下去,远处蓦地又传来一声惊叫,原本已经逃窜出去的那道黑衣身影,不知为何又倒飞了回来,人在空中,鲜血狂喷,待到跌在直虎脚边,更是四肢抽搐,奄奄一息。

可他身上还是只有直虎刚刚那一巴掌留下的伤势——这一掌直接拍碎了半边肩胛骨,让这人的整个左肩膀都塌了下去,血肉模糊,看着颇为骇人。

“恩?”

直虎低头看了一看,稍稍打量一番,心头疑问更深,不过下一秒,她眼中倏然闪过一丝明悟,嘴角也微微翘了起来,“原来是你……怎的又回来了?”

“意思是你不想见我咯?”

某个轻轻柔柔的嗓音从她身后传了过来,与今夜的月色一样,带着一丝冷然的气息。

“只是好奇,毕竟按理来说,你那边现在应该很忙才对……而且刚刚这几个人施展出的本领,如果我没认错的话,好像与武流相似,都是伊贺的路数……”

“说话说重点。”

“这些人,是你派来杀我的吗?”

“是又如何?”

“如果你想杀我,那总得先让我做个明白鬼。”

“呼呼,明知故问。”与这轻笑声一同,有什么东西抵在了她的背上,“我要杀你的理由,你不是也心知肚明吗?比如……”

直虎垂下眼帘,只问道:“比如?”

“比如……刚刚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劝你老老实实交代,不然的话……”

压在她背后的东西又往前推了一推,“我就会使劲捏爆这颗从路上摘到的果子,把你的衣服弄得湿漉漉,脏兮兮,没脸见人。怎么样,是不是很可怕?”

那声音冷冷地威胁道。

直虎仰起脸来,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一幕清冷的月色之中,又将嘴角往下压了一压。过得片刻,她才酝酿好情绪,用同样严肃的口吻回答:“确实很可怕。”

……

第三百三十九章 池鱼之殃

好人有好命,好果亦然。

就像这颗无辜的果子,积德行善多年,最后并没有被某人残忍捏爆,而是让直虎津津有味地享用了——什么,你说这不还是一样落了个粉骨碎身的下场?

子非果,安知果之乐,说不定别人就好这一口呢?

一边咔嚓咔嚓地吃着野果,直虎一边坐在廊下,偏过头去,望了一眼庭院里的景象,再把目光一转,落在了旁边那道暌违了数月的人影身上。

“所以,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先将嘴里的果肉咽下,随后才开口问道。

“没什么事呀,就是想你了。”八寻笑眯眯地回答。

“原来如此。”

“这么冷淡,难道阿永你不想见我?”

“想。”

“呼呼,我就知道咱们心有灵犀。”

“心有灵犀……”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令直虎原本紧抿的嘴角微微翘起,现出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但这弧度立刻又被压了下去。明知在场另外一个人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变化,她却依旧欲盖弥彰地咳嗽两声,急急忙忙改变话题:“所以到底出什么事了?”

情急之下,直虎只字未改地又问了一遍。不过她紧接着又看向那两具黑衣蒙面的尸体:“与他们有关?”

“对。”

八寻闭着双眼,怀里抱着她那支从不离身的拐杖,轻轻地点了点头——听出直虎语气间的些许欢喜与窘迫,依照过往的经验,再接着逗下去,很快这只“大猫”就该闹别扭了,于是点到为止,转而一本正经地谈起了要事。

“我在上次的那封信里也有提到过,平乐寺一战过后,服部带刀保定身死,咱们顺势接手了服部家的大半领地……”

尽管她最近大部分时间都与直虎分隔两地,很难再像以前那样随时随地都能相见,然而见面虽难,平日里的书信来往却从来没见少过,从各自领国内的大小事务,到日常生活的各种琐碎小事,在信件里娓娓道来,详尽无遗。

拜此所赐,盲女虽然远在伊贺,对井伊家现如今的复杂局势却也颇有了解,而直虎同样对伊贺近期发生的各种战争与权力更替了然于心,甚至要比大和或者伊势的“邻居”们知道得更加清楚。

当然,书信来往不免会有泄露的风险,但一来送信的皆是楚叶矢众精锐,由无明亲自委任,身手高超又值得信任,不怕他们私下干出读信泄密的事情;至于会不会有外力干预……

即使八寻本人还没有什么太多的自觉,可她现在到底已经是伊贺国之主,倘若连一国之主的私人信件都能被人随随便便截停查看,那丢脸的就不仅仅是盲女一个,而是忍者之国这数百上千年的名声传承了——

显然,现今的伊贺还没有沦落到这种地步。

不过这些复杂的弯弯绕绕,此时自然不在两人主要谈论的话题之中,八寻提起早前在平乐寺的那一战,只是为了引出接下来的话题而已:

“……接着又过了一阵,等到伊贺各处局势稍定,大家腾出手来,就开始清点这段时日积累下来的委托,谁知不清点还好,这一清点,却翻出了一封奇妙的委托书……阿永你不妨猜猜看,这个委托的内容具体是什么?”

“你要我猜,说明这个委托的内容必然与我有关系,再加上今晚遇到的几个刺客……”直虎稍作思忖,忽的心念一动,“有人想要我的命?”

“然也。不愧是我家的阿永,就是聪明。”八寻笑着称赞。

“谁是你家的……就爱胡说八道。”

直虎白了她一眼,声音听起来有点嫌弃,与脸上的微笑形成了鲜明对比,“但这种事情你在信里提一句也就是了,没必要亲自跑过来一趟……伊贺与远江说远不远,旅途奔波也要好些天呢。”

“这不是担心你嘛。而且……”

“而且?”

“我怀疑这件事背后另有隐情。”

八寻的语气逐渐认真,“那封委托书是匿名的……类似的情况并不少见,毕竟买凶杀人本就是一桩不甚光彩的事情,不愿轻易透露身份亦属正常。不过让我觉得奇怪的,是按照小南他们的说法,这份委托开出的价格,要远远高于一般的市场行情……”

“小南是谁?”

直虎突然问道。

“……这跟我们现在聊的东西有关系吗?”

“如果我说有呢?”

“那刚刚跟你聊天的那个女人是谁?”

“她是奥山篠,我在信里说过……”

“神户小南,我也在信里说过。”

“……”

“……”

意识到话题逐渐失控,现场的气氛也变得越发古怪,两人不约而同沉默片刻,最后还是直虎重新捡起了话茬:“好、好吧,所以八寻你的意思是,有人开出了远比一般行情更高的价格,想要买我的命?”

“就、就是这样。”

八寻也莫名有点尴尬,想要下意识摸摸鼻子,又觉得这个习惯不太好,长期以往,可能会破坏她五官的整体和谐——有勾坂甚内这个前车之鉴在,这方面不可不慎——于是手抬起半截,又变成挠了挠脸颊。

随后也没有把指尖放下,而是一点一点卷着发梢玩。

卷起来又松开,松开又卷起……思绪就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举动中渐渐清晰,她说道:“我回来这一趟,一是想要提醒你被人盯上了性命,让你小心提防……可惜看样子终究是晚了一步。”

“这般水平的刺客,奈何不了我。”

“话虽如此,可谁也没办法保证,下次杀到的还会是这种三脚猫货色。”八寻提醒了一句。

“是这样没错……不过按你的说法,服部家不是已经落败了吗?我还以为这个委托也会就此作废……”直虎闻言一怔。

“我担心的正是这一点。”盲女顿了一顿,眉毛蹙起,“我找人打听过了,服部带刀那段时间正忙于厉兵秣马,要与我决一死战,恨不得把所有能打的人全部聚集起来,根本没有闲情逸致搭理这种委托。”

“换句话说……你认为这几个刺客并非服部家派过来的?”

“嗯。伊贺的规矩,只有家主才有资格承接委托,要是有人越殂代疱被发现了,结果可不是轻易一句道歉就能了结的……何况我后来也请羽衣大人问了问,整个服部家,除了带刀保定,再没人知道有这份委托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