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21章

话音一落，只有初夏的夜风，飒飒吹过庭院。那血腥的味道依旧弥漫在空气之中，久久未散。或许是八寻过来之前做了什么，尽管那几个刺客最后有人发出了很大的声音，可一段时间过去，居然没有半个守卫赶来查看情况。

在这儿的依然只有她们两个人，优哉游哉坐在廊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正题。这份日常与非日常交织的奇妙之感，令直虎最近一段时日被各种事务弄得烦闷不已的内心，久违地又升起了一丝雀跃。

正因如此，哪怕听说自己的性命被人盯上，而且就在刚刚还遭遇了几个黑衣人的刺杀，女子却依旧不见半分惊惧之色，眼睛里闪烁着少女般的明亮光辉，一眨不眨地望向身旁。

虽然她很想就这样一句话不说，任凭时间静静流逝，不过难得别人山长水远一路赶过来，总不能白白糟蹋了这份好意。当即按下心头某种蠢蠢欲动的想法，没有靠近过去，只问道：“不是服部，那会是谁呢？”

“不如说阿永你有头绪么？”八寻反问。

“什么头绪？”

“谁想要你的命。”

“这嘛……”

直虎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苦笑，“太多了。最开始的时候还好，自打我放逐了天野景泰父子，并让武流担任犬居城代以来，那些井伊老臣们就逐渐把我当成了眼中钉，特别是亲近今川家的那几位，比如小野他们，估计恨我恨得牙痒痒的，就算哪天一拍脑袋，想要买凶杀人，我也一点都不奇怪。”

“你也不容易呀。”八寻真心实意地感叹道。

“还好，而且听了你的描述，我大致可以确定……这次的事件，多半与小野道好他们无关。”

“理由呢？”

“因为他们拿不出这么多钱。”

直虎给出的理由十分简单，又极具说服力，“就算小野道好他们真的恨我恨到不共戴天，以井伊谷这边的习惯，与其雇佣伊贺忍者千里迢迢行刺，不如直接找个机会，组织几十上百个足轻冲进我居住的本馆，或者趁我出外伺机围杀……比起遥远的异国刺客，这些人更加愿意相信手头掌握的权力。”

“确实。”

八寻也表示同意。

须知古往今来，真正好用的暗杀手段，并非是如何精密布局，或者绞尽脑汁下毒，或者把行刺的匕首藏在地图里或者鱼腹之中，这都是无可奈何的行险之法——但凡有点条件，大家明显还是更乐意掷杯为号，三百刀斧手扑出直接把人剁成肉酱。

何况是如小野道好这种掌控实权的家老重臣，有雇请服部忍军的钱财，直接招兵买马，来一波轰轰烈烈的下克上不是更好么？

只是如果那匿名委托者并非直虎的政敌，又会是谁？

而且这只是其中一个令她困惑不解的问题。

早在众人翻找出这份委托书时，小南就意识到了里面有几处可疑的地方，并拉着八寻与其他信得过的人物开了个闭门小会，摊开来讨论了一番。

首先，什么人会想要借由伊贺忍者之手，刺杀直虎？

即便井伊家此时今非昔比，已成为远江一大势力，可相比起西面的三河松平，以及东边的骏府今川，依旧显得势单力薄，更不至于树大招风。而直虎的温文性格，又注定了她不可能轻易与谁结下不死不休的仇怨。

要说会有谁忌恨直虎到必欲杀之而后快的地步，一时半会，也只能想到是政治方面的事情：

作为井伊家的辅政，又有攻略北远江的功绩在身，直虎如今可谓是井伊家的头号人物，甚至被很多人直接当成了家主看待，如此一来，此消彼长，本来大权在握的井伊七人众，日子自然就没有以前那么风光了。

要说他们会不会想要通过杀死直虎，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权势，倒也不无可能。然而正如直虎所说，远江井伊不算富裕，要请动伊贺忍者出手杀人的代价更不便宜，尤其这份委托书开出的价格还要远远高出市价行情，单独一两个井伊家老，仓促间根本掏不出这么一大笔现钱来。

虽说如果把手头的田产庄园，或者家宝什么的转手卖出去，不是不可能凑齐这笔价格，但如此做法肯定瞒不过直虎的耳目，所以也可以直接排除掉这个可能性。

当然，要是好几个甚至是七人众全员同心协力，倒是确实能凑到这么一大笔钱……不过还是那句话，都一起联手了，何必如此舍近求远，直接造反不好吗？

如此一想，大概就可以排除掉井伊七人众的嫌疑了。

一方面要考虑除了他们之外，还有谁有动机和财力干出这种事情，另一方面，小南除此之外又抛出了几个疑点，例如，为什么这份委托书会落到服部带刀的手上？

纵然由于伊贺的独立与封闭性，外界之人很有可能对内中情况不甚了解，可服部保长率领本家出走一事并非秘密，轻轻松松就能打听到详情。知道了这件事情之后，也就应该知晓，在伊贺三家上忍里面，服部家应该是实力最弱的一方。

倘若没有闲钱，只好退而求其次也就罢了，可这位匿名的委托者明明能拿出这么多钱财，哪怕是要找百地丹波或者藤林长门本人出手亦是绰绰有余，却为何只找了服部一家？

他们在藤林的汤舟城与百地砦并没有找到类似委托。

这就有些不符合常理了。

不要把鸡蛋统统放在一个篮子里，这应该是连小孩子都知道的事情，与其把这么一大笔钱全部送给服部带刀，不如把酬金分成几份，多请几个人动手，更能显著提高刺杀的成功率。

毕竟暗杀又不是正面比武，只要能寻得一处破绽，就算对方神功盖世，亦有不幸殒命的可能性。

除非——

“他们的目标不是……或者说不仅仅是要阿永你的性命，而是想让服部带刀接下这份委托。”

八寻低声说道。

虽然乍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几番推敲下来，她却发现这好像是目前最合理的一个猜测。

直虎也皱着眉头，满心不解：“但……为什么呢？”

“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搞清楚的事情了。”

“我们？”

“说来也巧，我接到了井伊后见役直虎的委托，这位可爱、聪明又美丽的代理城主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性命被人盯上，所以向伊贺下了委托，想雇佣几位可靠的护卫，在保护她安全的同时，设法调查出真相……”

盲女偏过头来，微微一笑。

“原来是这样啊。”直虎作恍然状，“可我是什么时候下的委托？”

“可以是刚刚，也可以是待会，不着急。”

“天枫城主倒是好说话……那报酬呢？”

“这嘛，有道是一分钱一分货，我与别人不同，可是很贵的哦。”

“多少？”

“无价。”

“无价的话，我又怎么请得起你呢？”

“有道理，那不如来点条件交换，以物易物……”八寻歪着脑袋，若有所思，“比如一杯直虎大人亲手沏出的清茶，怎么样？”

“成交。”

似乎是觉得这番对话很有意思，直虎先是正儿八经地点了点头，郑重其事地答应下来，过得一会，终于忍耐不住，掩着嘴角，低低地笑了起来。

……

一夜无话，待到清晨日出，这边的院子才猛然变得吵闹不已。

“这是……死、死死死死人啦！”

“是刺客！有人想行刺直虎大人！”

吵吵嚷嚷的声音中，更多人聚集了过来，流言蜚语满天乱飞。奥山篠慌慌张张牵着虎松，一度想要闯进直虎的卧室，不过最后还是在外头停住脚步，只焦急地询问有没有事。

过得片刻，等亲眼看见直虎换上平时的装束，开门走出，又见全身上下没有半点伤势，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不过心里面终究还是有点担忧，奥山篠正要下意识凑上前去，仔仔细细查看一番，免得对方有伤在身，却因为不愿让其他人担心而故意强撑——这种事情过去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可她刚上前一步，就发现直虎跟着退了一步，而且脸上的神色也与往常不同，竟显得好像有那么一点……不自在？

有什么好不自在的？

“直虎大人？”看出对方刚刚那一步是有意拉开距离，奥山篠很懂事地没有靠近，只是垂下眼帘，接着又有些不解地仰起脸看了过去，“您……没事吧？”

“我没事。”直虎笑了一下，这笑容按理来说与平时也没什么区别，可看在奥山篠眼中，总觉得有点不一样。

她迟疑了一下，突然问道：“直虎大人，您是……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了么？”

只是这句话刚问出口，奥山篠立马就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妥之处——那几个刺客还血淋淋地摆在庭院里呢，哪有问一个被行刺之人是不是遇到什么开心事的！

自己这也太不会说话了吧！

她赶忙想要补救：“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无妨。”

直虎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又微微蹲下身去，向着虎松打了个招呼。两岁大的小孩已经会说些简单的话了，虎松张着嘴巴，晃着小手，咿呀咿呀地叫着，随后挣开母亲的手掌，晃晃悠悠走了过来，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直虎。

“乖。”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寺庙里教附近孩童念书学习，加上还有从小照顾天智姐妹等龙宫党的经历，尽管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可对于带孩子这一方面，直虎却比奥山篠这种正经八百的人母要熟练太多。

她直接一伸手，把小虎松抱了起来，拎着他在原地转了几圈，逗得小孩咯咯直笑。直到被放进母亲的怀抱，尚且依依不舍，挥着小手，又在那呀呀地叫了起来，奥山篠怎么哄都不肯罢休。

“好了，先去吃早饭，等过一阵姨姨才陪你玩。”

但随着直虎笑眯眯地凑近过去，这句话说完，本来母亲半天没哄好的虎松倏然安静下来，眨巴眨巴眼睛，那副样子颇有几分像是一具精致的人偶。

“还是直虎大人您有办法。”奥山篠见状又松了口气，同时又觉得有点赧然，低着头，只敢拿眼睛偷偷去瞥直虎的侧脸，“那个，如果不介意的话，能不能……”

话音未落，却见那一件浅蓝色的衣裳已经从她身旁走了过去。走没几步，直虎又停下来，疑惑地转头问道：“什么？”

“没、没什么。”奥山篠小声回答。

“哦。”直虎微微一愣，不过也没放在心上，“那阿篠殿下就先去用早饭吧，我还有事要忙，就先走一步了。”

“好，好……”

奥山篠低着头，用蚊子般的音量应了一声。这次没听见回应，只有一阵脚步声不断远去，再抬起头时，只见那高挑的身影已消失不见了。

她站在远处，不知为何竟有些怅然若失。

怀里的虎松突然开始挣扎起来。奥山篠猛地回过神来，轻轻打了自己一下，又低头去哄孩子：“乖，乖，直虎大人说话算话，很快就会过来陪你玩了，所以……”

一面说话，一面心里却有些奇怪。按理来说，虎松似乎特别喜欢与直虎在一起，虽然很久没见到人的时候会哭闹，可只要像刚刚那样见了面，甚至被抱起来了一下，通常就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的好心情，这还是头一次直虎刚走，他就开始乱动个不停。

“是肚子饿了吗？母亲这就带你去吃饭饭……”虽然试着这么哄了几句，可虎松依旧在她怀里挣扎不停，却是不哭不闹，只瞪着两只大眼睛，一个劲儿盯着头顶的天花板。

这一幕属实有点吓人了。明明此时还是一大清早，注意到自家孩子的眼神，奥山篠却突然觉得背后有点凉意。她左右一看，没发现什么人在，只好咽了一口唾沫，战战兢兢，追寻着虎松的视线，转头看向头顶……

“……”

那里空空如也，只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天花板。

“……吓，吓我一跳。”

奥山篠悄然擦了擦眼角渗出的泪水，声音还是不免有点发颤，“下次不……不能再这么吓唬母亲哦，知道了吗，虎松……虎松？”

虎松这回不再看向天花板，而是瞪着双眼，看向她的背后。

“都、都说了不能这么吓唬人，这是不、不好的……”

奥山篠鼓起勇气，想要稍微狠下心来训斥一句孩子，谁知后面半句话还没说出口，骤然之间，好似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碰在了自己露出的脖颈上！

那种感触，好像是人的手指……

人的手指？！

“——呀啊！”

一声悲鸣，本来胆子就不是很大的奥山篠终于忍耐不住，一下跌坐在地，眼泪汪汪。只是就算如此，她还是紧紧抱住了虎松，没有松开，而后者依旧睁大着双眼，非但没有害怕，甚至还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

可惜那只伸出去的手掌，什么东西都没有抓住。

……

“八寻。”

“嗯？”

“别欺负阿篠殿下。”

直虎一边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一边有点无奈地说道。

几秒钟的安静过后，一个茫然的声音传了过来：“什么欺负，谁是阿篠殿下？小女子不——知——道——”

明明这声音听起来好似近在咫尺，可直虎眼神一瞥，却没有觑见对方的身影，而四周人来人往，热闹嘈杂的走廊与两边的房间里，竟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位“不速之客”。

八寻的身手又进步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听出盲女话语中的敷衍与似有若无的一丝气恼，直虎不禁有些头疼。但与此同时，尽管觉得这种心情有些对不起奥山篠，她却还是忍不住扬起嘴角，轻轻地笑了起来——

……

第三百四十章 快刀乱麻

事有轻重缓急。

倘若换成其他普通的大名领主，或许会对这起袭击事件震怒非常，甚至不惜费时耗力，不论代价也要揪出幕后主使者——毕竟还有什么东西能比自己的身家性命更加重要呢？

可对于直虎而言，夜里这几个前来行刺的小贼，只不过是生活中一段小小的插曲，调查固然还是会派人调查，却不会怎么放在心上，时时刻刻地惦记着。

这可能是因为她本身武艺精湛，艺高人胆大，也可能是本身性格如此，与其他国家大事比起来，相对的就不是那么看重个人安危。

再者，这件事情不单单只跟她个人有关，居然连远在伊贺的八寻也被牵扯了进来，既然有盲女主动请缨，直虎自然乐得把整件事情交给对方处理。

否则的话，她原本是想让舞衣或者龙宫党成员着手调查的，不过术业有专攻，相比舞衣和彦五郎这帮半道出家的野路子，正儿八经的伊贺忍军无疑要更加擅长此道。

何况……还有八寻在呢。

从某种角度来说，直虎甚至还有点想要感谢这起刺杀事件的幕后主使，如果不是由于对方的谋划，盲女估计如今还在伊贺料理着各种各样的事务，估计到明年为止都只能通过书信来往。

当然，写信也有写信的乐趣，但文字看上去终究显得冰冷，不比肌肤温暖细腻。尤其是在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候，直虎还会在心里小小地期盼一下，想让那不知名的对手稍微能干一点，多撑一段时间，好让八寻这回能在远江……在自己身边多留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