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22章

再一会儿。

连她自己都明白这个想法过于幼稚，而且不识大体，与她平日里的形象大相径庭，若是让其他人知道了，可能会对井伊直虎这个人幻灭失望也说不定……所以她从来不会把这种幼稚的心思表露人前。

人们需要的并非是一个有些任性的小姑娘，而是能替他们遮风挡雨、开辟前路的领主大人。

“八寻……”

不知不觉间，又念出了这个名字。但直虎立即回过神来，视线有点紧张地一扫四周，想看看有没有谁注意到了她方才的些许分神。

所幸主殿内人声嘈杂，从里面到外面，几十个人都在争相说话，让这个空间变得如同集市般热闹，她发出的这么一丁点声音，也如一块落进海水里的小石子，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奥山篠坐在近处，正用一种担心的目光望了过来，大概是碍于场合，她并未真正发出声音，而是用口型询问道：“直虎大人，您没事吧？”

直虎微微点头，于是就见这位二十出头的大姑娘松了口气，稍稍低头示意了一下，又把视线转向那些争执不休的家臣。她怀里的虎松或许是不太喜欢这吵闹的景象，一对小小的眉毛紧皱起来，眼里晃动着不安的光芒。

虽然理论上虎松才是井伊的家主，可这个年纪的幼儿，再怎么早熟聪慧，也担不起一城之主的重担——其实原本像这类众人齐聚的正式场合，是由直虎带着小虎松坐在上座的。

不过后来井伊家的好几位重臣为了制衡直虎，特意将奥山篠推了出来，想借由这位前代家主遗孀的名义，分散一些直虎的威望，避免后者一家独大。

谁知奥山篠并没有如他们预想的那般行动，反倒是一个劲地黏了过来，毫不掩饰对直虎的亲近。一来二去，那几位井伊家臣见自己盘算落空，于是越发的敌视起了直虎……

这大概也算是某种无妄之灾吧。

想着这些糟心事，直虎忍不住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她眼前虽然映照出的是奥山篠与一众井伊家臣，然而脑海之中，却又浮现出了那道小巧玲珑的身影……要是八寻也在这儿就好了，哪怕不说话不吭声，只要知道对方与自己同在一处，她的心情大概就能平静不少。

呵，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还在这撒什么娇啊……

她暗自苦笑一声，不再多想这些有的没的，毕竟八寻此刻多半正为了调查那位匿名的委托者而辛苦奔波，她这边自然也要干好力所能及的事情。

话虽如此，可此时此刻，面对着这帮吵吵嚷嚷，各自争到面红耳赤的井伊家臣们，直虎能做的事情其实也极其有限。或者说得更明白一点，她现在只能坐在上座，一言不发，等待底下这些人吵出一个大概的结果，再正式开始商讨详情。

而他们正在争吵的话题，理所当然，还是要不要配合松平家康，出兵攻打朝比奈真次的那件事。

松平家的使者早早就启程回去了，这个话题来来回回也吵了差不多有五六天，各方却依旧无法达成一致，围绕着各自的立场与盘算大声争辩，互不相让。

若是井伊直盛或者直亲尚在的时候，这种家臣间的争吵只能起到一种辅助作用，真正拍板的那个人，只能是众人所效忠的领主。

可惜现今家主虎松尚幼，直虎虽则身为后见役，平时代替虎松执掌大小政务，但真正遇到这种会影响家族命运的大事，仍是不免要召集一众家臣，开会商议决定。

此时坐在上侧的直虎，其地位其实与小野道好等家臣并无区别，并没有一锤定音的权力——代理城主，终归不是真正的城主，在很多方面难免会显得缚手缚脚。

两年时间过去，直虎早已习惯了这种手脚被缚的滋味，只是某些时候，特别是像现在这种大家各执一词，拖拖拉拉得不出结论，只能任凭时间不断虚度的时候，她依旧会感到一阵烦躁。

但直虎也知道，这一幕，恰恰正是某些人期盼的结果。

有道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曾经身在佛寺之内，不是唱经念佛，就是斩恶除魔，次郎法师内心干净澄澈，做起事来同是直来直去；可还俗两年，在井伊谷中打理了这么久的政务，直虎多少也算是看明白了其中的一些弯弯绕绕。

有些事情，是不能太想当然的：正如她过去一直觉得小野也好，近藤也罢，这些家里的重臣们不过是立场看法不同，本质上都是为了井伊家着想。

然而到得后来，直虎逐渐领悟过来，所谓的井伊家，并非是铁板一块的整体，而是许许多多势力集团组成的松散联盟。假如双方利益一致，这些人会选择继续效忠井伊，而一旦其中有了什么差错，那他们背叛起来，同样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即使哪一天井伊家不幸灭亡了，只要提前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小野道好依然是小野家的当主，这片领地的一方土豪，不管头顶的上司变成了谁，都不会影响他的家名延续。

近藤康用、菅沼忠久、铃木重时这些人亦是如此。

他们今日可以奉井伊家为主，明天也可以转而投靠今川或者松平，又或者其他占据了远江地域的新主人……这就是战国乱世的生存之道。正因如此，这些人比起井伊整体，往往会更加看重自身的得失。

便如同此时此刻，底下的家臣们表面上是在争执派兵支援松平家康，对他们井伊家到底有多少好处，是利大于弊又或者反过来，一个两个皆是大义凛然，满心满眼都写满了忠诚。

但直虎一听就听出了他们心里的小算盘：

像小野道好这类亲近今川家的派系，从义元时期就与骏府那边走得很近，种种利益牵扯，盘根错节，自然不希望今川家进一步失势，所以极力主张拒绝松平家康提出的请求，更有甚者，还有人高声疾呼松平家狼子野心，不可信任，必须即刻发兵支援朝比奈真次。

考虑到先前井伊直亲与朝比奈泰长的恩怨，这个建议听在大多数人耳中显然很是刺耳，对于能说出这话的人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就连小野道好都瞪了对方一眼，呵斥几句，逼得那人讷讷停住了话头。

只是直虎人在高处，看得分明，对方把话说完之后，确实有几个人脸色稍稍一变，似乎是陷入了纠结之中——显然松平家康之前咄咄逼人的三河攻略，着实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岂有此理！今川治部确实是一代英雄人物，不过天嫉英才，早已殒命桶狭间，继承者氏真小儿碌碌无为，难担重任。反观松平大人年纪轻轻，却已将三河大半领地纳入囊中，前途正如大日煌煌，不可限量。我等又岂能逆潮流大局而动，站在衰败的一方，与新生的太阳相对抗呢！”

近藤康用率先反唇相讥，其他几人纷纷点头应是。

直虎望了他们一眼，眉头微蹙。虽说她个人在不久前亦是倾向于松平家的立场，可松平家康年轻气盛，锐气十足，又与织田信长缔结了盟约，只怕图谋甚大，绝不限于三河一国。

而三河如果想要继续扩张，要么往东，要么往西，西边的信长既是盟友，接下来的扩张方向，自然不用多说。

一旦松平家康将视线转向远江，首当其冲的，正是井伊家……近藤康用乃是井伊谷多年老臣，不该连这种程度的事情都看不出来，然而他依旧坚定不移地站在了松平家那边。

是觉得反正都要倒向一个主家，比起日薄西山的今川，投靠松平家更好吗？又或者……这位老臣私底下已经与冈崎城的人有所接触，并且得到了某些承诺？

井伊谷内的两大派系，亲今川的未必是敌人，亲松平的也未必就是她之盟友。摇摆不定，待价而沽本就是小国的生存之道，可今时不同往日，吞下了北远江的井伊家，还有资格左右摇摆么？

她看着这些争论不休的面孔，仿佛正望向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轻易找不出线头所在。

随即目光一扫，又落在了相对孤立的一方——舞衣，或者说天智武流正坐在那儿，身旁还聚集了几位北远江的国人头领，正在小声说着话。似乎是注意到了直虎的眼神，风度翩翩的男装女子微笑着点了点头。

直虎亦回以一笑。

在这纷乱的局势中，众人各怀心思，而她所依仗者，只有原本属于天野父子，如今则交由舞衣管辖的犬居城领地。正是因为有着这片地盘，直虎才不至于沦为没有实权的橡皮图章。

可惜这份力量还是太单薄了……

她摇了摇头，按下内心的些许烦闷之情，又给了舞衣一个眼神示意。

后者心领神会，把折扇往手里一敲，又等了片刻，找到一个相对合适的机会，忽的朗声说道：“诸位大人！”

舞衣的嗓音本就清亮，即使为了扮成男子刻意压低了一些，依旧十分引人注目，一声既出，包括近藤康用与小野道好这些家老重臣在内，均是话音一停，朝着她看了过来。

“天智，你有什么看法？”

“在几位大人面前，在下本不敢高谈阔论。只是听了许久，发现有一件事情，诸位好像都没有提及……”舞衣顿了一顿。

“什么事？”近藤康用皱了皱眉头。

“今川家之动向。”

舞衣微微一笑，语气不缓不急，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十足智将风范。

……

时间回到不久之前。

“今川家的动向？”

一模一样的话，出自同一个人口中，然而语气却是天差地别。舞衣眨了眨眼睛，神情满是疑惑：“什么意思，我们不是正在讨论要不要出兵帮忙松平家吗？”

“是，又不是。”

“八寻……一段时间没见，你说起话来还是这么欠打。”

“呜呜，直虎大人，你看她要打我——”

“好了好了，现在在谈正事，你们两个别闹……八寻你也别往我怀里蹭，很痒的。”直虎一脸微妙地伸出手，把趁机扑进她怀里的某人拎了出来，好端端放回原位。

八寻吐了吐舌头，又冲着某位犬居城代的方向做了个鬼脸。

于是舞衣的拳头更硬了。

这是井伊谷城的茶室，狭窄的空间，弥漫着袅袅茶香，在场的只有她们三人，茶室之外还有人看着，以防窥探或者窃听。直虎一如既往，行云流水般沏好了一碗茶水，双手递给八寻。

后者接过，压根不顾礼仪，像小猫一般拿舌头舔了舔，喊着“烫烫烫”又把茶碗放到了一旁。舞衣只斜着眼去瞥她，嘴里啧啧有声，满是奚落。

直虎则是轻笑出声：“烫就待会再喝，先说正事吧。这次把你叫过来，主要是为了之后的会议……”

刚一提到会议，舞衣脸上顿时露出了明显的反感之色：“又要开会……都吵了好几天了，一个有用的结论都拿不出来，真是没劲。”

“没有结果，也是一种结果。”

“大姊的意思是……”

“如今的井伊家大致可以分成三个派系，像小野道好这类跟今川家走得较近的，或者是近藤康用这种明显倾向于与冈崎城交好的，还有就是松山安艺守、天方乡右卫门这类北远江的势力，相对保持中立。这次会议明面上是决定要不要出兵东三河，但真正的意义，其实是要决定井伊未来的大致方向。”

直虎说到这里，自己也喝了一小口茶水，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松平家康现今已占据了三河泰半领地，兵强马壮，朝比奈真次绝非敌手。不管我们最后有没有派出援军，这场战斗的胜负都已经注定了，所以这个决定主要影响的，并非是东三河，而是西远江……井伊家。”

如果他们选择派出援军，就相当于是绑上了松平家的战车，彻底与今川家翻了脸。但考虑到双方体量的差距，这份关系与其说是平等的同盟，不如说更接近于附庸。

即使现在不是，五年、十年之后，等到冈崎城的势力进一步扩张，井伊家终究只能跟酒井、本多等三河豪族一样，成为松平家的臣属。这是可以预见的未来。

而反过来，即使拒绝了松平家康的出兵邀请，也无助于改变局势，反而会因此惹恼那位年少有为的冈崎城主，一旦朝比奈真次败亡，下一个目标极有可能就是井伊家——

“那按照大姊你的这个说法，我们岂不是只有一条路可选了？”

舞衣闻言一怔。

“确实，松平家康这回提出的要求，等于让我们做出选择，是要站在今川那一边与他们为敌，还是彻底抛弃今川，转而投靠松平。其实这本来不是一个多么艰难的问题，反正两强相争，投靠其中一方乃是理所当然……”

直虎叹了口气，“问题在于，现在的井伊家，已经不是两三年前的井伊了。如果只有井伊谷这一片领地，相信松平家康会很乐意把我们奉为座上宾，可要是连北远江一并算上……只怕非但当不了这座上的嘉宾，甚至还会沦为那位三河公的眼中钉、肉中刺。”

“怀璧其罪。”

话说到这里，舞衣终于也反应了过来。

“没错。”

这正是直虎忧愁不已的地方。两年前的那场征战，固然令井伊家实力大增，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份变强之后的力量，反而让井伊无法再像过去那样，安心依附于任意一方的羽翼之下。

若是曾经坐拥骏远三百万石的大大名今川义元也就罢了，可现今不管三河或是骏府，单独一个领国拎出来体量都不算小，但与此时的井伊家比起来，却又形成不了碾压的优势……这才是最尴尬的情况。

“今川也好，松平也好，不管我们选择倒向哪一方，都不可能毫发无损。他们必然会设法削弱拆分井伊家，而最好的办法，就是扶持那些小的国人众……例如小野、近藤、铃木这些历史悠久的井伊谷豪族，又或者是北远江那边的势力。”

井伊家的利益得失，并不直接与小野、近藤这些小家族的利益挂钩，如果能有机会在削弱井伊的同时，令自身势力变得强大起来，相信此时绝大多数的井伊家臣都不会有所犹豫——王侯将相宁有种，以下克上，正是属于这个时代的特色。

“这么说来，不管我们做何决定，最后都没有什么好的结果了？这未免也……”

领略到其中的关键，舞衣的表情也不禁阴沉了下来。

然而下一个瞬间，她眼神一动，忽然看向了旁边笑吟吟的八寻，“不对，我了解大姊你的性格，特意叫我过来，不可能只是为了让我听一通牢骚话。而且……”

“而且？”

“没什么。”后面的半句话本已来到嘴边，但舞衣想了想，还是又咽了回去，免得让某人太过得意。因为就在刚刚那一刻，她第一时间浮现心头的想法，居然是——“既然八寻人在这儿，就一定想得出好办法！”

这份信任几乎毫无缘由，回过神时，舞衣更是觉得有点羞恼，好像自己潜意识里很依赖对方一样……明明只是一个好色贪杯还特别怂的小瞎子而已！

还把初芽拐跑了！

属实可恶！

想到某个有了新人忘旧人的小丫头，舞衣暗暗地磨了磨牙齿，作为一个成熟又可靠的姐姐，她不会因此对初芽生气，而是把所有的不满都迁怒到了八寻身上，想着无论如何，要好好报复一番。

比如……

目光下意识落在了对方身上某处柔软的地方，又像是触电似地收了回去。回过头来，正好看见直虎微笑的表情，那眉眼依旧温和，却不知为何，竟令舞衣悄悄打了个冷战。

“所以……大姊你一定还有后话对吧？”

为了转移话题，同时摆脱那股莫名其妙的寒意，舞衣急忙改变话题。

直虎笑着又望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没错，这才是我叫你过来的真正原因——如果摆在面前的两条路都不合心意，那不如选择第三条路。”

“第三条路？”

舞衣有点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现在井伊家面临的问题，是不够强大，但又足以令我们的邻居忌惮。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变得更强一点，强到让今川与松平都不敢轻易出手的地步——”

直虎一顿。

“这样一来，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而八寻仿佛就是在等待着这个瞬间似的，笑眯眯地接了一句。

随后又问道，“武流兄觉得，小女子的这个主意如何呀？”

……

第三百四十一章 无知是福

“今川家的动向？”

“没错，我听诸位大人方才议论纷纷，气氛热烈，却好似不约而同都忽略了这个问题，只好出言提醒则个……失礼之处，万望海涵。”

近乎一模一样的问话，但不久前的发问之人，如今却是一副神闲气定，智珠在握的姿态……还真别说，这么多年装神弄鬼兼女扮男装的经历，让舞衣别的本事不提，至少门面功夫那是一等一的厉害，不扮则已，一旦认真端起架子来，绝对能把人哄得一愣一愣，半天回不过神来。

譬如此刻。

她轻轻晃动着折扇，一下一下，很有节奏地敲打着掌心，雌雄莫辨的中性面容上噙着一丝莫名笑意，眼波流转处，竟令四周的每个人都有种自己被注视着的错觉，心中下意识便有些忐忑。

这倒不是说他们就怕了舞衣，事实上，后者的职位不算太高，还只是一位足轻大将兼城代，与小野道好、近藤康用这种正儿八经的家中重臣没得比。

然而小野也好，近藤铃木也罢，都是祖祖辈辈住在这片土地上，互相知根知底，小时候指不定还曾经一起光着屁股玩过相扑，彼此之间，基本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舞衣——天智武流却不然。

这位年轻的野武士来历神秘，似乎与井伊直虎有旧，可明里暗里，又调查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只知道对方行事果断，擅长把握时机，一现身就轻易夺下了犬居城，放逐天野父子，随后又将夺来的城池转手献给了直虎，从此便勤勤恳恳在北远江当他的城代，一晃数年，不见二心。

过去的时间里，除了几次重要会议与逢年过节的例行拜谒之外，这帮井伊家臣很少能看到天智武流的身影，更别提与其打交道了。正因如此，目前为止，井伊谷的老臣们依旧不清楚该如何应付这位直虎派的野武士，是该设法拉拢，亦或者该当成政敌尽力铲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