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23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一位摸不清楚底细,而又有着出众实力的神秘角色,总是叫人格外头疼。

不过这些人本以为天智武流此次依旧会选择一言不发,静静旁观,谁知道会议开到一半,他居然破天荒地主动开了口——这倒是一个机会。

小野道好看了自己的同伴一眼,示意他们不要插嘴,先听听看对方想说些什么。近藤康用那边也做出了类似的反应,尽管立场有别,但在面对一个较为陌生的对手时,这七人众的表现却是默契十足。

舞衣把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脸上仍然挂着那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好使别人看不穿她此时内心所想,同时飞快转动脑筋:她这时候应该说什么?

不好,有点忘词……坏了,大姊瞪过来了!

偶然与直虎对上了视线,舞衣忍不住一阵头皮发麻,赶紧绞尽脑汁,苦思冥想,最后终于赶在其他人察觉到不对劲之前,把离家出走的腹稿又找了回来:“要知道,这世上人们最难放下的事情,便是得而复失。曾经是自己的东西,后来被别人抢去了,难免会觉得不甘……不甘心,接着往往就会想方设法,把那件东西抢回来。”

她说得漫不经心,可在场之人都能听得出话里的意思。

曾经就在短短的两三年前,三河与远江两国还是今川家的地盘,固若金汤,不可动摇。然而随着今川义元身死桶狭间,树倒猢狲散,三河泰半落入松平家康手中,远江国人亦是纷纷独立,只剩下朝比奈泰朝等寥寥几位忠心耿耿,坚守半壁江山。

今川家会甘心接受这种现状吗?

答案显而易见。

即使今川氏真目前表现出来的才能远逊其父,但终究还是一国之主,一方诸侯,哪能没有一点雄心壮志,不说上洛或者统一天下云云,起码也要把丢了的地盘收回来吧?

这一点众人皆是心知肚明,只是过去的两年多时间里,骏府那边一直都没有什么动作,仿佛死了一般,以至于很多人思考之际,下意识就把东边的恶邻给忽略掉了。

等到此刻舞衣一提,他们这才纷纷反应过来,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呢——

“你的意思是……骏河公会主动出手?”一个满面络腮胡的大汉质疑道,“俺也不是不信你,可骏府都两年没吭声了,要是真想拿回远江,不是应该早早就发兵打过来了么?哪用得着等这么久!”

战国乱世,礼崩乐坏,各种旧时代的规矩礼法逐渐被很多人抛在脑后,不怎么放在心上,尤其是在大家随便胡乱自称官位之后,随着那些响当当官名的含金量一降再降,为了体现某人的地位不凡,逐渐便兴起了一种以国名或城名来称呼某人的习惯。

例如三河公或者冈崎公,在井伊城这边指的都是松平家康,不过到了东三河或者骏府那边,三河公则一般是用来指代朝比奈真次,也有管后者叫宇津山大人的,反正意思大差不差。

同样的道理,信长亦可以被称作尾张或者清州公,用到这个称呼,便相当于是承认对方乃是一国或者一城之主,比起满大街的什么什么守,什么什么介,反而要显得更加实在,也更加有气势一点。

当然,这种大多还是私底下的方便叫法,上不得台面,真正到了那种正儿八经的场合,依旧要规规矩矩地叫人一声官职名,否则不免会让人觉得失礼,甚至贻笑大方。

不过像眼下这种大家关起门来谈事情的时候,自然就没有那么多的顾忌,怎么顺口怎么来,听得懂就行。此时把几句想说的话说完,那大汉一抹胡子,兴冲冲地看着舞衣,显然是在等她回应。

舞衣只是微微一笑:“阁下的说法确实也有几分道理,按照常理考虑,假如骏府的那位真想收复失地,这两年就不该毫无动作,只是一味躲在城里踢他的蹴鞠……”

“没错,我看那氏真小儿就是被松平和咱们吓破了胆子,不敢带兵来打,只好天天玩物丧志,把他老子的脸都丢尽了!”大汉粗声粗气地接茬道。这位大概是个性情中人,刚才还尊称一声骏河公,结果一转头的功夫,突然又管人叫氏真小儿了。

“今川氏真或许真如阁下所言,但莫要忘了,骏府城现今管事的那位……可不一定是氏真啊。”

“嗯?除了他之外还有谁,我记得治部大辅就这一个儿子啊?”那大汉一愣。

但已经有人接了一句:“义元只有一个儿子没错,不过他还有一个老娘。”

“废话,你这说得好像谁没娘一样……”

话说半截,那大汉眨巴眨巴眼睛,猛地想了起来,“对喔,义元的老娘可不是一般人,厉害着呢!俺记得是叫……叫……叫什么来着?”

“寿桂尼。”

舞衣替他回答道。

“对,就是寿桂尼!不是俺说,这老尼姑可是真不好对付。”那大汉把手一拍,语气间竟带着一丝后怕。其他人听了他这句话,非但没有出声嘲笑,反倒一个两个俱是面露苦笑,心有戚戚然。

而他们提到的寿桂尼,正是今川义元的母亲,也即是现今家督今川氏真的奶奶一辈。不仅辈分很高,她的年纪同样不小,今年整整七十有五,哪怕放在几百年后也算得上长寿,更别提在此刻这个医疗条件落后的时代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这个岁数光是能剩一口气就不容易了,可寿桂尼真正厉害之处,不单单是她足够长命,更重要的,是她那出色的政治手腕——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都把她与太原雪斋并称为今川家的两座大山,雪斋禅师多智善谋,战场之上运筹帷幄,而寿桂尼则更多活跃在内政的场合之中。

甚至有一种说法称今川义元之所以能有今日的成就,全是多亏了他的恩师与母亲在背后谋划。现如今太原雪斋与今川义元皆已死去,这个传闻也再无法确定是真是假,可寿桂尼还活着,以她的经验与智慧,今川家此时的掌舵者根本不做第二人想。

包括井伊家在内,远江、三河的大小国人豪族,当年多多少少都在这位尼师的手里碰过壁,吃过亏,只是由于时间久远,相关的记忆也渐渐淡忘了,一时半会没想起来。

但记忆只会淡去,不会遗忘,一旦重新听见对方的名字,曾经的那些心理阴影,一下子又都翻涌了上来。

“寿桂尼……氏真小儿不值一哂,但老尼姑活了这么久,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肯定不会因为怕了咱们就按兵不动。”又有人插进了一句话。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其他人纷纷也跟着七嘴八舌吵了起来:“但还是那个问题,今川家要出兵的话一早就出了,哪至于两年多了一点动静没有?”

“说不定是另有盘算呢。”

“那你倒是说说具体有什么盘算啊。”

“我……我哪知道。”

“不知道你说什么说!”

“这话题又不是我挑起来的!”吵闹声中,被咄咄追问的那人目光一转,再度看向了舞衣。其他人也跟着了过去:“对了,是天智大人第一个提起这个话题的。”

“你快给咱们解释解释!”

聚集在会议厅内的大约十几二十个人,其中有三四个是北远江的国人头领,其他则都是井伊谷的老面孔,有些与小野、近藤等七人众站在一块,还有一些几个人站得松松散散,自成一家。这时开口追问舞衣的,正是那些相对独立的家臣们。

小野道好抱着胳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舞衣瞥了他一眼,又把视线转了回去,与沉默不语的直虎交换了一个眼神,稍作沉吟。

再沉吟。

“……”

好吧,又有点忘词了。

八寻之前是怎么说的来着?

……

“……我找人把寿桂尼这些年经手过的事情大致整理出来,从头看了一遍——其实是听别人复述了一遍,这种细枝末节就别在意了。总而言之,从这些过去的卷宗记录,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很小心谨慎,同时又很深谋远虑的对手。”

茶室里,茶水微凉。盲女喝了一口,稍微解了解渴,又接着用手指在地上点点画画,“今川义元死后,氏真才能有限,撑不起这个烂摊子,所以这两年只能是寿桂尼亲自出山,替她的孙子收拾残局。知道了这一点,咱们就能猜测出为什么今川家这两年多三年的时间里,一直没有什么大的行动了……”

“不是他们不想动,而是……不能动。”直虎插了一句。

“没错。”

八寻点点头,“虽然当初太原雪斋禅师苦心谋划,让今川与武田、北条缔结了盟约,但这份盟约并不如常人所想的那样可靠。北条那边姑且还好,问题是武田……”

众所周知,信玄和尚平生最爱干的事情就是各种说话不算话,动辄背刺盟友,在他的眼中,所谓盟约基本跟废纸没有任何区别,只要看到利益,当场就能翻脸。

今川义元活着的时候,骏远三数万大军压在那儿,还能跟甲斐之虎谈笑风生,可现在的今川家,风雨飘摇,孤儿寡母,宛如一块吱吱冒油的肥肉,由不得武田信玄不动心。

至于他为何这几年迟迟没有下口,一来是忙着跟宿敌上杉纠缠,再者也是忌惮北条氏康——相模的狮子可不像他一样热衷撕毁盟约,要是轻率出兵骏河,说不得还要与这位关东霸主狠狠做上一场。

如果只有一个北条,信玄倒还不算太怕,怕只怕破船还有三千钉,万一今川家没有他想的那么羸弱,一口咬下去非但没吃着肉,反而磕掉几颗牙齿,那问题可就大条了。

正因如此,即使这数年时间,今川义元丧命,松平家康崛起,井伊直虎亦在远江占有了一席之地,今川氏真依旧一动不动,武田信玄亦没有什么多余的行动。

“……如果小女子没有猜错,甲斐的那头猛虎正在屏气凝神,观察着骏府的动静。只有在确定今川家当真一蹶不振之后,他才会亮出爪牙。寿桂尼不可能看不出这点,是以她知道自己不能轻举妄动,一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也就是说……今川这几年之所以一直没有什么大的动作,并不是因为忌惮松平家康或者大姊,而是主要在防备甲斐的武田信玄?”舞衣听到这里,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十之有九。”

“嗯,怎么说呢……遇到这种‘盟友’,他们还挺倒霉的。”

思来想去,最后舞衣只能这么评价道。

“谁说不是呢。”

八寻也跟着摊了摊手。

从信浓諏访到今川父子,再到以后的织田信长,跟信玄和尚做盟友那都得是倒了八辈子霉的,但这也没办法,谁让今川家偏偏遇到这么一个不守信的邻居呢?

不过她们可没太多的闲心替今川家感慨,事实上,正因为有武田信玄牵制着寿桂尼,井伊家才能安安逸逸过了一两年的好日子……从这一点来说,信玄和尚其实人还蛮好的嘛。

回头撺掇直虎给人送一面锦旗好了。

“唔姆,不开玩笑了……之前寿桂尼借由朝比奈真次这一步棋,加上三河的一向一揆,打了松平家康一个措手不及,为自己又争取到了一段时间,可现在冈崎城那边已经缓了过来,正在摩拳擦掌,想要一雪前耻。两边实力悬殊,如果放任松平家出兵东三河,朝比奈真次必败无疑。”

八寻一顿,直虎随即接道:“而朝比奈真次的失败,意味着今川家将彻底失去对三河与远江西部的掌控,如果来到这一步,寿桂尼依旧无动于衷,那距离武田信玄南下之日,应该也就不远了。”

“……”

舞衣看着她们两个,忍不住翻了翻白眼,“你们这样,搞得我好像特别多余……”

“怎么会呢,等下开会的时候,还需要武流兄舌战群儒,大出风头呢。”八寻呼呼地笑着。舞衣狠狠地瞪了她一下,但考虑到正事还没聊完,终究还是没有直接起身追杀过去。

“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所以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待会到底要我说些什么?”

“就是——”八寻正待解释,忽的又问,“可能有点长,你不拿个纸笔记一下吗?”

“不需要。”

“但……”

“我说了不需要。”舞衣挺胸,“连你都能记住,我怎么可能会忘记!”

“额,可是我……”八寻欲言又止,然而听着舞衣那骄傲自信的口吻,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她决定给对方多一点信任——保不齐舞衣真能记住呢?

……

事实证明,舞衣并没有辜负这份信任。

尽管有点磕磕绊绊,可她确实记住了大多数的内容,此时当着殿里殿外一大堆人的目光,毫不怯场,侃侃而谈:

“——就像我刚刚说的,为了防备甲斐的武田,寿桂尼不敢轻易动作,免得露出破绽。可这次不同,一旦朝比奈真次败亡,今川家将彻底失去对三河与半个远江的掌控,这是今川家万万不能接受的事情。

“所以寿桂尼必须采取行动……但具体要怎么做呢?”

虽然是询问的口吻,不过舞衣并没有留给周围其他人思考与回答的时间,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便紧接着说道,“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就是趁着我们出兵支援东三河,趁机突袭井伊谷。

“诸位或许会质疑,这种做法救不了朝比奈真次但寿桂尼的目的,从来并不是解决东三河的死局。因为这么做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得不偿失……实际上,她并不需要真正在战场上击败松平家康,甚至不需要击败直虎大人,只要能拿下一场或者两场胜利,令武田信玄不敢轻举妄动,寿桂尼就已经实现了她的目的。

“而我们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将计就计,让今川家那些懦弱的兵卒杀将过来,然后再狠狠杀得他们片甲不留,让松平、让武田、让另外那些蛇鼠两端的国人众——好好见识一下,远江井伊家的实力。”

一语落下,掷地有声。

舞衣扬起下颌,一副信心在握,意气风发的模样。一边观察着周遭众人的神情,她一边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可算背完了……

这么长的玩意儿,八寻那家伙到底是怎么记住的!

……

第三百四十二章 牵其一发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只要进了这场天下棋局,很多事情便再也由不得自己做主,而是被时代的滚滚浪潮推动着,跌跌撞撞往前走。曾经的伊贺,如今的远江皆是如此。

尽管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但今川的心思并不难猜:

三年前的桶狭间合战,今川这边的丧命者可不仅仅只有一个胖子义元而已,还有类似蒲原氏政、久能元忠、松井宗信、吉田氏好、庵原元政等等家中名将,也都一并折损在了那场狂风骤雨之中。

尽管这些名字在后世之人看来可能会有些陌生,可其中上到家老亲族,下到奉行侍大将,皆是今川家的肱股之臣、文武精英——其实想想也很好理解,信长当时乃是孤注一掷,用奇袭斩首的战术打了义元一个措手不及,而当时有资格能待在老大身边开会的,必然也都是有着一定地位的中高层。

结果这帮人直接被信长包了饺子,一战俱亡,导致今川家元气大伤,好几年过去都没能缓过劲来。否则的话,无论继承者今川氏真再怎么草包,想来总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三河与远江日渐失控,几年时间,却连一兵一卒都不敢轻易动用。

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往往很难咽下这口气,明知不敌,亦想在战场上一争胜负输赢……然而亡国灭种的惨剧,很多时候也正是源于这一份不忿与冲动。

能够冷静把握形势,做出正确判断的,才能算是一位称职的掌舵人。

而纵观过去几年间今川家的按兵不动,很容易就能得出一个结论:现今执掌今川家实权的,绝不是那位喜欢踢蹴鞠的纨绔子弟,而是另一位老成持重的长者。

寿桂尼。

“回想起来,在我还没出家的时候,就时常听父亲提起寿桂尼大人的事迹,心里颇为向往,只想着若有机会能见她一面就好了……没想到世事兜兜转转,有一天居然要与这位‘女大名’兵戎相见,当真令人无奈。”

夜深,深夜。从白天吵到深夜,会议好不容易告一段落,一众井伊家臣要么各回各家,要么就直接在城里找了个房间歇息,万籁俱寂,唯有冰凉的月色,照映在纸糊的门窗之上。

让房间里的气氛显得更冷了一些。

依旧还是三个老熟人,现在是私人场合,直虎于是换了一件宽松的上衣,正在慢悠悠吃着晚饭。平时用膳的时间其实早就过了,不过今天众人一直吵到了晚上,等到夜半三更这才解散。

所以她与舞衣的晚饭也一直拖到了这个点。

由于常年茹素礼佛,直虎的饮食习惯相当清淡,哪怕还俗了也没有太大的变化,一如既往,只是简单的麦饭、清可见底的酱汤与两片腌萝卜而已。

这种常人吃起来会觉得寡淡无味的简单饭菜,她却依旧吃得津津有味。

八寻则是缩在另一处的角落里,半卧半坐,后脑勺枕在她那个向不离身的酒葫芦上,抱着拐杖,把一条腿翘了起来,摇摇晃晃,脸色微红,似乎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真是的,坐没坐相……

舞衣又瞥了对方一眼,暗自嫌弃。不愿被人拿来与这个没正形儿的家伙混为一谈,她特意坐得正儿八经,一丝不苟,腰板更是挺得笔直如松,一副标准三好学生的姿态……

只可惜她捏在手里的那个小饭团,和嘴边沾着的几粒米饭,将这般严肃的模样变得有点不伦不类。

但舞衣本人却是浑然不觉,既没有察觉到自己嘴角沾了饭粒,也不觉得一边正坐一边啃饭团有什么问题——这饭团可是出自妹妹初芽之手,还是八寻山长水远特意从伊贺带来的,包袱打开一点儿都没变形,倒是令舞衣有点感动。

只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好感动的,归根结底,要不是对方花言巧语拐走了初芽,这种饭团本来她每天都能吃到的!

真真可恶之极!

思及此处,舞衣忍不住又瞪了一眼过去。可惜这一眼是实打实抛给了瞎子看,如泥牛入海,毫无声息。直虎把这一幕收进眼底,不禁有点无奈,但她想了想,什么都没说,只拿着筷子略略一分,夹起了一小块萝卜:“武流。”

“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