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26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这一箭一刀,配合默契,时间掌握得更是妙到毫巅,然而服部保长站在原地,不闪不避,简简单单右手一晃,食指中指夹住的手里剑在最后关头挡得一挡,那奇妙的卍字造型,形如短叉,一下竟扣住了那柄短刀,欲进不能,欲退无门!

“撒!”

一声低叱,服部保长手腕一转,手里剑拉着那柄短刀转了两圈,逼迫得蓝衣人握持不住,只好撒开五指,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兵器脱手而出。但他顾不得其他情绪,第一时间看向旁边,即使兵器脱手,命在旦夕,只要那一支羽箭射杀了刺客,他们此行的任务便算是完成了——

谁知这一眼看过去,那刺客仍然好端端坐在地上,一点新伤都瞧不见,而那支羽箭却已孤零零掉在了地上,像是折了翅膀的鸟儿,看着颇有几分凄凉。

“中途遇到点事情耽搁,来得迟了……服部大人勿要见怪。”

一支拐杖,一身旧衫,一名身材小巧的女子不知何时已拦在了那名刺客面前,一头快到腰的乌黑长发被风吹得左摇右晃,隐隐约约能看见本来被遮在底下的半截脖颈,白净纤长,恍如天鹅。

天枫……八寻。

乍一看到这副极具辨识度的模样,一个名字刹那间浮上了心头,蓝衣人不惊反喜,猛地大声喊道:“正主到齐了,还等什么,赶紧出手!”

“哦?”

距离最近的服部保长闻言微微一怔,手里动作却是半点不慢,扣住了那柄短刀的手里剑顺势一带一转,居然把这暗器当成了近接短兵来用,轻轻一划间,锋利的刀刃业已没入了蓝衣人喉咙。

对方一声闷哼,踉跄退了数步,一头栽倒在地,再不动弹,只有鲜血汨汨而出。

而服部保长右手一晃,又从袖中里摸出了一枚新的手里剑,看也不看,随手一抛,那回旋射出的手里剑在空中撞上一支铁棒,双双坠倒。

再抬头,只听见衣袂破风声从四面八方疾扑而来,乍一看去,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个人,装束与那名蓝衣人大差不差,只是身上的衣服除了蓝色之外,还有红、黄、黑三种色彩,五颜六色,颇为显眼。

这些人估计是事先埋伏在了周围,一经落地,各自三三两两站成一块,隐隐组成了一个松散的圈子,把包括盲女、服部保长与那名肩膀受伤的刺客尽数围在了中央。

“唉,看来是陷阱。”

八寻侧耳聆听,一声轻叹。

“听这意思,他们好像是冲着八寻姑娘你来的。”服部保长视线一扫,把附近这些人的站位尽收眼底,见他们没人说话,于是自己笑道。

刚刚那名蓝衣人临死之前的最后一句话,其中的“正主”,指的显然就是八寻。

“怪不得。”

服部保长这么一想,面露恍然,“我本来还奇怪,他们打算通过什么办法令井伊与服部两家产生间隙……现在想想,如果我跟你都死在这里,情况可能真的会有点麻烦。”

“既然如此,那咱们也只能努力一下,争取别死在这儿了……”

身陷包围,以寡敌众,盲女歪着脑袋,轻轻地笑了一声。

那跳出来的十几个人仍旧一言不发,由于用布挡住了大半面容,也看不见他们的表情,只有露出在外的一双眼睛,盯视着包围圈的三个人——

或者说两个半。

事情来到现在这一步,那刺客再怎么愚钝,也明白过来自己是彻底被人当棋子利用了,甚至连这条小命都在其他人的算计之中,一时之间,心里又怒又惊,又羞又臊。

虽然不太敢去看旁边的服部保长,但清楚大敌当前,顾不得这点小事,赶忙提醒道:“服部大人,还有这位姑娘,你们小心一点,这些人是箱根山的风——”

他揭对方的老底刚揭到一半,忽的听见“咚”的一声,却像是什么重物倒落在地的闷响。

而声音还不止一次,咚咚乓乓,紧接着又响了十好几下。那刺客有点愕然地扭过头去,只见方才还一副气势汹汹的十几个蒙面人,此刻居然接二连三地跌倒在地,神情委顿,像是莫名其妙地昏厥了过去。

“这,这是……”

这又是怎么回事?

骤然目睹这预料之外的一幕,让这位服部子弟脑海里一片混乱,本已来到嘴边的后半句话,也被他默默又咽了回去。

八寻按着拐杖,由始至终一步未动,听着周围一连串滚地葫芦的声音,却也没有露出一点意外的神色。

服部保长同样不怎么意外,眼神一动,已经在几人的后脑勺与脖颈处看到了一点微小的光芒,夕阳照映之下,闪闪发光。

那是一根又一根尖细的银针。

“截其脉络,阻其气血,引人自行昏迷……你这招的水平,已有羽衣石宫的七八成神韵了。”他先是这么夸了一句,再问道,“不过,你是什么时候出的手?”

“小女子方才不是说了么,中途遇到点事情耽搁,所以才来得晚了一点。”

“原来是这个耽搁。”

“呼呼。实在是这些朋友们位置实在挑得太好,以至于我觉得如果不趁机扎个几针,好像有点对他们不住一样……”

八寻轻声一笑,随即又抬起头来,将注意力投向另一处,“天快黑了,想要小女子这条命的话,还请阁下不要再躲躲藏藏,直接现面一见罢——”

……

第三百四十五章 捉风魔影

夕阳将落未落,这里按理来说应当是三河与远江两国的边境线附近,然而礼崩乐坏,守护不再,各方势力割据如犬牙交错,原本令制国的规划,便也暂时失去了作用。

因此周围既没有守卫,也不见岗哨,本来倒是还有几个农夫在田地里歇脚,不过见着这边好像一副要打起来的样子,登时一哄作鸟兽散,趁着自己还没被牵连进来,先赶紧有多远溜多远——

当然,等到这边厢尘埃落定,他们说不得又得喊上村人同伴,过来看看有没有便宜可捡,尸体可摸。民风淳朴,生死寻常,上到武士领主,下到百姓平民,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至少这一刻,放眼看去,四周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人影,远方一片刚耕作完的田地,泛着新绿的气息,近处一棵孤零零的古树,干巴巴的枝丫之上,业已泛出几片新叶。

叶子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挣脱飞走,连带着落在叶片上的几缕橙黄色余晖,也被泼出去了不少,洒在地上,红艳艳的,有几分像是人的鲜血。

可真正在流血的,只有那名被服部保长割断了喉咙的蓝衣人,其他后来跳出来的蒙面人横七竖八,一招没过,便纷纷瘫在了地上,昏迷不醒。

但八寻下手颇有分寸,银针飞射间无有偏差,精准命中了他们身上的几处要穴——这却是羽衣石宫压箱底的秘传招数,据说最早是从很久以前的某某杏林名手那里传承下来,几经演变,最后竟从救人的本事,变成了杀人的手段。

这一招的原理,乃是以银针止穴,封锁脉络气血,中招者倘若保持心情平静,避免激烈行动,那便是一点效果没有,可一旦有所动作,由于要脉被锁,气血不畅,蓦然翻腾倒冲而回,轻一点的受伤吐血,严重的甚至有可能七窍流血而亡。

具体是哪一种结果,则是要看银针刺中的具体是哪一处穴位。人体三百六十穴,不同的位置,因应不同的效用,因时制宜,变化莫测,正是羽衣石宫这一手飞针术最厉害的地方:

如果换成她的这位便宜师父亲自出手,以对方的性情,十之有九直接把死穴一封,这十几个人跳出来的瞬间,脚步还没站稳一个个就得当场暴毙,死得凄惨无比。

不过八寻到底不是嗜杀之人,否则刚刚也不用趁服部保长吸引了这帮人的注意力,躲在暗处一个个拿针扎过去,直接等到他们一拥而上,再拔剑杀之,就效率来讲其实要更加轻松写意得多。

羽衣石宫之前就曾经跟她抱怨过,说这门飞针之术乃她家族一脉独传,凭此横行畿内,杀人如麻,伤敌无算,这才成就了她甲贺羽衣流的赫赫威名。

结果这门技法传到盲女手里,居然像是变成了一种妥协的手段,通常只有在她想要制敌不杀的情况下才会使用,正经八百的拼命场合则是悬于高堂,纯做摆设。

直让羽衣石宫气愤不已,大叹明珠蒙尘,所托非人:

“这事要是说出去,别人还以为是我羽衣流的本事不行,比不过你的剑术!不成,这口气老娘可咽不下去,过来,咱们实打实比试一回,不用顾忌留手,全力以赴即可。也让你这妮子好好见识一下羽衣流的精妙之处!”

“那个,羽衣大人……我伤还没好彻底呢。”

“废话,我当然知道你伤没好彻底!你伤好的时候连藤林正保那个怪物也是说杀就杀,老娘我哪有可能打得过你,当然只能趁你病欺负一下咯!”羽衣石宫双手把腰一插,理不直气也壮,铮铮话语,掷地有声。

最后无可奈何之下,八寻只好拖着没恢复完全的身体,与羽衣石宫来了一场点到为止的切磋。

嗯……结果还是她赢了。

尽管切磋当时没有任何目击者,妇人还是感觉脸皮挂不住,之后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跑到了伊贺服部家那边,美其名曰是替服部带刀收拾残局,顺带帮八寻压一压场子,免得服部分家还有人阴戳戳想要搞事的——

虽然明知这是对方为了逃避找的借口,不过这件事情本身倒也确实值得在意,八寻便也只得放手随她去了。

没办法,对方又不是她正儿八经的家臣,事实上,羽衣石宫与天沼独乐、杂贺萤等人同样,身份更接近于食客、客卿之流,属于平时在城里蹭吃蹭喝,遇到什么问题也愿意帮一把手的。

既然妇人自告奋勇要帮忙,八寻自然乐得把服部那边的情况交给对方处理,始终比起纯粹外人,羽衣石宫作为甲贺服部的分支一脉,往前倒个几百年大家都是一家人,即使在此之前基本没什么来往,不过真到用时,这层亲戚关系有与没有,区别还真不小。

事实也是如此。

之前服部带刀战死之后,是小南先派人过去接管了服部家的地盘,可由于对方拒不配合,各方面都成效甚微。直到羽衣石宫去了那边,也不知道是怎么做的,总共没用多少时间,居然就把原本那些刺儿头收拾得服服帖帖。

甚至连服部带刀曾经接手过的那些“生意”都拱了出来。

不然的话,八寻估计还没这么快得知直虎这边有麻烦,更别提借此机会跑回远江一趟,跟直虎、舞衣她们联络一番感情了……

从这一点来说,她确实很感激羽衣石宫。

这师父认得一点都不亏!

……

可惜这趟回来,终究不能时时刻刻与某位还俗的法师,以及政事繁忙的城代黏在一起,那两人自有她们的一堆事情要忙,而八寻这边,亦是诸事缠身。

不同于直虎那边正在斟酌推敲着远江整体的局势,八寻主要是在追查那名想要买凶杀人的匿名委托者。

纵使直虎武艺高强,一身气力更是远超常人,但俗话说得好,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前日防贼的道理,她固然相信直虎的实力,然而若是对这件事置之不理,等到日后直虎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八寻首先肯定过不了自己心头的这一关。

未雨绸缪,总是胜过亡羊补牢。

而说是追查,可她手头的线索属实不多,毕竟当事人之一的服部带刀已死,委托者那边又是匿名行事,完全无处着手。思来想去,又与小南、无明她们商议了一番,最后结论一如八寻所想,只有两个方向可供着手。

其一自然便是守株待兔,先等刺客上门,设法抓住一个当做诱饵,再看看能不能用对方来钓出背后的那条大鱼。这一点八寻之前就与直虎说了,直虎也十分配合,果真留手饶了其中某个刺客一条小命……

虽然依旧还是一巴掌拍碎了这可怜人的肩膀,不过对直虎而言,这大概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

至于另一个方向,则是借助外力:

就好像她一开始问直虎与舞衣的两个问题,这名委托者想要买凶杀人,为什么会特意找上伊贺忍者,以及更重要的,为什么会选中相对较弱的服部带刀。

第一个问题或许还能用伊贺忍者“名声在外”来解释,可第二个问题却无论如何都让人想不通,毕竟根据羽衣石宫收到的情报,对方开出的价格足以让百地丹波亲自出手,甚至连藤林长门可能都会稍稍动心。

不管从哪方面来看,这两位显然都要比服部带刀可靠得多。

事出反常必有妖,既然那人特意找上了服部带刀,说明一定是有什么原因非他不可。

而提到服部家,就肯定绕不过去另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所以八寻这次回远江的路上,特意先绕道去了一趟三河,找服部保长见了一面。

本来盲女还有点担心,如今松平家即将出征东三河,作为冈崎城的情报头子,服部保长应该正忙得焦头烂额,不知道还有没有功夫搭理她。谁知等八寻把前因后果一说,这位初代半藏亦是若有所思,进城找了一趟松平家康,再出来时,已经收拾好行李,说是要跟着八寻来远江亲自调查一番。

“这事听起来可大可小,而根据我过去的经验,一般可大可小的事情,最后肯定都会朝着最不妙的方向发展下去。与其等到那时候再想办法,不如尽早查清楚了,也能早点安心。”

距离鼎鼎有名的墨菲定律问世还有足足几百年,不过当世之人早早已经总结出了类似的经验教训。原本只是想着过来跟服部保长知会一声,看看能不能拿到一点额外的情报,却不料直接多了一个靠谱的队友,八寻自然高兴无比,同时又有点好奇:

“不过……小女子听说三河大战在即,服部大人现在离开会不会有点……唔姆,不太方便?”

她说得很是婉转,其实就是拐弯抹角想问服部保长,这种连顶头上司都在带头加班的职场氛围里面,只有他自个请假跑去远江查私事会不会有点不合时宜。

“井伊直虎大人乃是我松平家盟友,要是不知道这事儿也就罢了,既然知道有人想要对她不利,冈崎城又岂能坐视不理?我主公性格忠义,听说了事情原委之后,立刻决定让我协助八寻姑娘进行调查,务必早日抓出幕后之人,好让直虎大人免却后顾之忧。”

服部保长的回答意外正经。

不过八寻转念一想,去掉这位话语中对小乌龟的推崇与赞美之辞,其实想要表达的意思很简单:他们马上就要跟朝比奈真次打仗了,值此关键时候,最需要值得信任的盟友。

而井伊直虎首先自己很能打,其次立场又明显倾向三河一侧,不用太害怕她突然变卦倒向今川,可要是直虎突然出了什么意外,假如换成小野道好等亲今川派系掌权,难保不会又生波澜。

至少目前来说,一个安然无恙的井伊直虎,符合当今三河的利益。

所以松平家康答应让服部保长跟着她跑一趟远江,实则一点不足为奇。

想通了其中关节,八寻这才放下心来——实在是上辈子玩过看过的作品太多,以至于每次听到松平家康的名字,她脑海中第一时间想起来的都是几十年后那只老谋深算,接连熬死一堆老对头,最后成功夺取了天下的老乌龟。

当然,一个人的性格成长,在很大程度上都取决于他的人生际遇,现如今的冈崎城主,还没有经历过日后的那些风风雨雨,与盲女印象中的德川幕府之祖肯定也是天差地远。

然而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要说这个时代的日本,有什么人是最让她忌惮的,毫无疑问便是这位战国三杰之首。

至于其他两个……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理智上知道藤吉郎也是个特别了不起的人物,可八寻心里却实在生不起什么类似的感情……想想可能是因为认识得太早,以至于回忆时只能想起当初三个人一起吃的酱汤。

信长的话,因为有前世的各种刻板印象在,无论如何她的思路都会忍不住拐到“耐烧王”上面,与本能寺的烧烤大会比起来,其他东西仿佛一下子都变得黯然失色了。

只有松平家康,这一世既没有什么交情,又不像信长那样,上辈子就有着出名的刻板印象与地狱笑话,未知的东西总是让人心生不安,所以如非必要,八寻其实并不怎么想跟冈崎城打交道。

不过想想,如果连服部保长这种见过大风大浪的人都能如此推崇,说明松平家康大概应该可能……还算是一个不错的家伙?大概是她的有色眼镜戴太久了——

虽然她这辈子压根不需要戴眼镜就是了。

呼呼……

……

不好笑吗?

……

“你在想什么?”

一声询问,把八寻从脑海中漫长的自问自答中拉了回来。她歪了歪头,听音辨位,向着服部保长露出一个微笑:“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点有趣的事情。”

“哦。”

这位初代半藏似乎是个性格比较内敛的人,并不怎么多话,之前见面的时候有羽衣石宫在旁边还不觉得,等到两人独处,每次听见一个话题这么硬邦邦地结束,八寻都是一阵无奈。

她主动问道:“如何,有找到人么?”

“没有。”

服部保长摇了摇头,“事实上,别说找不找得到人了,我把这附近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却没有发现半点蛛丝马迹……刚刚真有人潜伏在这附近吗?”

“我也只是隐约有所察觉。”八寻苦笑了一下,“不过没等确认,那道气息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她这一世虽则目不能视,可耳力过人,这二十年来,除了藤原四鬼一脉的无声杀人术,几乎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能瞒过她之感官。

然而方才在那十几名蒙面人登场即扑,一个两个化身滚地葫芦之际,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八寻注意到了一道似有若无的陌生气息,隐藏在暗处,正在静静地窥探着这边。

该如何形容那一瞬间的感觉呢?

就仿佛夜深人静,独自待在黑漆漆的房间里,心神不安,却又找不到来源,直到某一刻无意间回过头去,却在咫尺之遥,与陌生的眼睛对视——

差不多就类似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