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27章

刹那间，八寻只感寒毛直竖，下意识就要拔剑出鞘，然而一晃神的功夫，那陌生气息已再度消失不见，由于这时间实在太过短暂，以至于让她都不禁怀疑起来，刚刚那究竟是真的有人在旁窥探，亦或是疑神疑鬼产生的错觉。

这自然不可能是错觉，可如果不是错觉……这种来去无踪的隐匿本领，未免也太可怕了一些。

她姑且试着开口激了一激，可惜没能诈出对方，后面跟服部保长提了一嘴，后者不愧是忍者这一行中的佼佼者，并没有简单将八寻的感受当成错觉，而是郑重其事去到周围调查了一圈，期间特意让八寻留在原地，守着那十几个昏迷不醒的蒙面人，以防止调虎离山之计。

结果一圈转下来，八寻这边固然平安无事，服部保长却也没有发现任何线索，一时间，两人都有点惊疑不定。

“如果刚才真有这么一个人在这儿，现在估计也走了。”

“嗯。”

盲女蹙着眉头，也是与服部保长一般看法。即使那人有着通天本领，既然被察觉到了踪迹，按理来说肯定不会再久留下去，这时候多半已经遁去无踪了。

可要是就这么离开的话，心里又感觉有点不太痛快，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空落落的，颇为难受。

“我……”

想了想，正打算请服部保长留在原地，她自己再去附近转悠一圈看看，却不想话音甫起，黑暗中，又一次感觉到了那股气息——而且与上次不同，这回气息却是近在咫尺！

就在服部保长的身后——

“小心！”

危急关头，八寻一声清叱，倏然把手一扬，银针飞射，正中那道气息！

只是这银针一出，缓得一缓，她倏然也意识到了不对劲：那道突兀出现的气息实在太微弱了一点，不像是人……而服部保长随后的一句话，也证明了她的这个怀疑：

“这是什么……树叶？不对——”

人们一般说的气息，听上去好似玄而又玄，其实归根结底，也只是气味、声音等等各种各样东西的具象化。尤其是对八寻这种凭借视觉以外其他感官辨认外界事物的人，对于这些东西更是极为敏锐。

但此时银针出手，只听见随之而来的一声轻响，并非是刺中了人体皮肉的动静，而是扎穿了一片轻飘飘的叶子……周围那股奇妙的气味顿时更浓郁了几分。

原来她察觉到的气息，乃是别人特意准备好的诱饵——

八寻表情微微一变，与此同时，又听见服部保长叱喝出声：“身后！”

越是争分夺秒的关键时候，越是需要简单扼要的提醒，这位初代半藏深谙此理，只可惜他这句话到底还是慢了半拍，话音初起，八寻的身子同时已经转过去了一半想要转身，右手一伸，指尖刚刚触碰到住了剑柄——

一股暴烈的杀意，陡然在这方寸间炸裂开来！

在盲女的感知中，在服部保长眼睁睁的注视下，一道佝偻的身影仿佛凭空出现，从阴影中一步迈出，把手一递，一柄弯弯曲曲的怪异匕首已经刺在了八寻身上。

“刺啦”一响，衣衫绽裂……

鲜血迸出！

……

第三百四十六章 岂曰无衣

如闪电光，如燧石火，顷刻生死，黄泉路上去复返！

无声无息的人影，无息无声的一刺，面对这突如其来、毫无预兆的刺杀一击，即便服部保长实力高超，敌暗我明，反应起来终究不免迟了一步。

仓促间竟来不及出手，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突然出现的佝偻身影把手一递，形制弯曲的古怪匕首恍如一条毒蛇，正中盲女身后！

此刻八寻似乎也察觉到了异状，正待转身，可身子转到一半，那短匕已闪电般刺到了她的腰间，外面的那一件旧衣衫应声而破，然而再往前，却骤然被什么东西给阻了一下——

没有放过对手这一瞬间表现出的迟疑，八寻拐杖往下一放，五指一握，登时一道灿烂的银光急绽而出。但与此同时，那佝偻身影当机立断，毫不迟疑，抽身急退！

一退一进，那佝偻身影速度惊人，几乎是把腰一弓，足尖一点，整个人向后一掠而出，一面还不忘把手中匕首一横挡在胸前，似乎是想要尽可能拖延一下时间……

然后，在一旁服部保长的注视之下，那一抹银光就这么理所当然地“穿”了过去。

要不是亲眼看见，一般来说，实在很难相信这一幕：

对方用的匕首明显也是精铁打造而成，坚固与锋利自然不必多言，但对上盲女信手而发的那一剑，却连一秒钟都没能坚持下来，仿佛一截枯木，一片落叶，轻而易举就被切成了两半。

服部保长甚至没有听见金铁交击时会发出的清脆声响，只见那杖中利剑一挥向前，轻易劈开了那柄拦在中间的匕首，紧随其后，原本已经退出了将近十多米的佝偻身影猛然一僵——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他的咽喉之上，“缓缓”地浮现出了一道红痕，那鲜红的痕迹向着两旁延伸出去，带动着对方的脑袋也跟着在原处歪了一歪……一颗大好人头，陡然被一股血箭带得冲天而起！

至于那具无头的身躯，居然还在惯性的作用下继续退了两三米，这才彻底失去力道，颓然倒落尘埃。

从对方猝然现身，突施偷袭，到一击不中抽身欲退，再到人头落地，前前后后，兔起鹘落，变故只在眨眼之间。

“身后——后——后——后——”

服部保长方才的那声提醒虽已脱口而出，然而一时半会余音不绝，兀自回荡在这傍晚的余晖之中。声音里的急切担忧，与如今那颗倒在地上的人头交相呼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八寻这才慢慢放下剑锋。

尽管刚刚才斩落了一颗人头，她的剑上却依旧干干净净，不曾沾染一滴鲜血，或许是沐浴着夕阳的光亮，那剑身闪动的光芒，看起来竟有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妖异。

服部保长一眼看去，蓦地心头一动，竟有一种自己也被剑砍中了的错觉。

“好剑。”

他忍不住赞了一句。

“确实，可惜锋芒太盛，容易收不住手……”八寻摇了摇头，语气间有些无奈。

能感觉得出来，服部保长似乎有些疑惑，不过他迟疑了一下，到底没问出口。

这是好事，毕竟两人目前还称不上有多少交情，立场也不尽相同，所谓交浅不言深，即使服部保长当真开了这个口，八寻亦不会随随便便替他解惑。

但服部保长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而是视线一转，落在了她身上另一处，刚刚被匕首刺中的位置。

由于这衣衫被切裂了一个口子，能看清楚原本被藏在底下的事物——这里所指当然不是女子娇嫩的肌肤，而是一副颜色不甚明亮的护身软甲。

服部保长盯着这副皮甲看了好一阵子，终于笑了起来：“藤林长门守的贴身宝甲，”

“多亏有它，救了小女子一命。”

八寻微微一笑。

这一点倒是用不着隐瞒，服部保长与藤林长门曾经同为伊贺的统治者，互相之间说知根知底可能有点夸张，可对于彼此的底牌，明里暗里，终究还是知道那么几张的。

藤林长门这副刀枪不入的皮甲，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事实上，之前与藤林长门守一场死战下来，除了拿到一个伊贺国主的名誉头衔之外，对八寻而言最大的收获，大概就是这一剑一甲，一攻一防了。剑的事情其实与藤林长门无关，可这宝甲，却是实打实从对方的遗体上扒下来的。

可谓是名副其实的“摸尸体”。

不过摸尸体的人不是她，而是随后赶到战场的杂贺萤与民治丸，这几个人平时脏活累活干了不少，一点不嫌弃尸体脏兮兮的，甚至据说为了确保藤林长门这个大敌不会诈尸，民治丸好像特意又多补了几刀……

这种行为往严重了说多少有点亵渎死者，不过想想她此前在梦里遇到的藤林长门本尊一句都没有抱怨过，大抵是不介意的。

而等到确定人死得不能再死了之后，原本民治丸只想着赶紧把满身是血的师父带回去抢救，结果还是杂贺萤这位佣兵出身的新成员经验丰富，一番折腾，把藤林长门全身上下值点钱的家当都“顺”了回来，一件没落下。

其中最有价值的，无疑就是这副皮甲了。从某种意义上，它正好弥补了八寻最大的短板：防御问题。

一直以来，她每每杀敌制胜，靠的皆是身法灵动，剑术高超，而不是以力破巧，猛进猪突。虽然作为曾经的男儿身，八寻暗地里其实一很憧憬直虎那种一力降十会的战斗风格，奈何这一世的身子板放在那儿，天生就没有多大力气，打人不疼，挨起打来倒是效果拔群。

当然，如果一直当浪人的话，这倒不算是什么太大的缺点，毕竟无事一身轻，她过往平时要应付的敌人，最多也就是那种几十个人规模的山贼盗匪，靠着身法周旋，总归是能够解决掉的。

可她如今不再是一介浪客之身，虽是半推半就，随波逐流，但回过神时，肩膀上已经多出了许多人的期许，沉甸甸的责任。可想而知，从今以后，她还会遇见各种需要亲自带兵打仗的场合，而战场之上，刀枪无眼，就算本事再高，同样难保不出意外。

而八寻自个的力气缺陷，又注定她不能像某位美浓国主那样，从头到脚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远东版本的罐头，冲锋陷阵——真要打扮成那副笨拙的姿态，不说能不能腾挪闪转了，估计连一步都迈不出去，旁边有人推一下就得当场栽倒在地，动弹不得。

没办法，谁叫她就是这么一个不会武功的软弱读书人呢？

至今为止，靠着小南那副七零八散的盔甲，八寻好歹算是撑起了一番门面，加上几次战斗都还算顺利，没有受什么伤，不过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本来已经开始琢磨着要不要攒钱给自己打一套新盔甲了，不料经过藤林长门这一战，“无心之人”送货上门，这个苦恼了她很久的问题，于是便也迎刃而解。

也不知道这副皮甲具体是用什么东西制成的，一方面质地坚韧，刀枪不入水火难侵，一方面却又柔软得很，穿起来根本感觉不到什么不方便，甚至可以拿来日常穿着……

而最最最奇妙的，是它分明被藤林长门穿了许久，闻起来却仍旧干干净净，清清爽爽，闻不见一丝异味。

要知道，以八寻的嗅觉感知，普通的一丁点味道都会被剧烈放大，香则更香，臭则更香。倘若这皮甲与其他大路货色一样臭烘烘的，那无论这软甲再怎么好用，八寻大约也只能忍痛割爱送给其他人了。

不过正因为各方面都无可挑剔，这件贴身宝甲自然而然就成了盲女的战利品，本来她还有点头疼尺寸太大不合身的问题，后来又转念一想，这多半是藤原四鬼的手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去问了问无明。

结果无明苦思冥想一阵，终于被阿秀提醒——众所周知，哑巴不代表不能说话，至少对于这两人而言是这样没错——想起来在楚叶矢众的古籍里，有提到过这么一种护身甲胄的存在。

据说那是只有历代首领才有资格翻阅和学习的秘法。

然而无明前脚刚说完这话，转头就兴冲冲拉着她过去找阿优：“你帮忙看看，能不能把这东西改小一点！”

而阿优听了事情原委，亦是拍着胸口，自信满满地答应了下来：“这事交给我就好。做是难做，不过是改一改尺寸而已，还难不倒我……但动手之前，我还要回去翻一翻书，可能还得多等一段时间。”

“没问题。”

得知阿优有办法能改这皮甲的尺寸，八寻欢喜之余，又有点无语，“话说回来……无明大人，你刚刚是不是说过，这是只有历代首领才有资格翻阅学习的内容。”

“是啊。”

“所以……如今楚叶矢众的首领，其实是阿优姑娘吗？”

原本是为了调侃一下对方，没想到无明，或者说美波一点也不见羞赧之情，反而很自信地挺起胸膛，义正词严地回答道：“这话就说错了，上一代的无明大人说过，我和阿秀再加上阿优，三个人加起来，才是这一代的无明。”

“啊……”

阿秀似乎很感动的样子。

可这句话的意思，难道不是暗指某位美波同学实在太不可靠，所以才需要其他两个人帮衬着，三个人搭档一起干好本来一个人就行的工作吗？

到底有什么好得意的？

八寻不解。

但就算眼睛看不见，听也能听得出周围逐渐弥漫开来的粉红色泡泡。不再打扰这三人小队的卿卿我我，她跟阿优两个自动自觉地退了出去。

什么，你问阿优怎么也跟着一块走了？

嘘。

……

“……综上所述，这般如此，如此这般，服部保长大人检查了一下那名刺客的尸体，发现对方是个白发苍苍的驼背老人。本来还不知道身份，可碰巧在场还有一个人，早前曾与这老者打过交道。”

一番娓娓道来，八寻适当省略了一些不太重要的细枝末节，同时稍微把那电光石火之间的交手加油添醋一番，描述得更加惊险刺激，也让自己听上去更加靠谱——她原本应该是一个实事求是的人，可惜最近与小南这个“历史发明家”在一起待太久，近朱者赤，不知不觉竟也跟着学坏了。

全部都是小南的错！

心里想着这些不着调的想法，她一面又听直虎问道：“如此说法，那个老人约摸就是箱根山的风魔小太郎了？”

“没错，准确地说，应该是现任的风魔小太郎。”八寻又补充了一句。

正是好巧不巧，本来想当成诱饵的那名服部叛忍，最后却贡献出了一个很重要的情报：多亏有这位指认，八寻与服部保长两人才得知这名驼背的老人正是关东那边厢赫赫有名的忍者头领，风魔小太郎。

与包括无明在内的很多同行一样，风魔小太郎这个名号亦是代代相传至今，到现在应该是第四也不第五代。据说他们本是啸聚山林的野盗，后来被北条早云招揽，从此成了北条一家忠心耿耿的部下。

要是一般的风魔族人，或许还有私下接外快或者索性叛出一族当逃忍2的可能性，然而风魔小太郎乃是一族之首，能让他亲自出手的，只有北条家主的命令。

“可井伊家与北条一向没有什么牵扯，那头相模的狮子哪根筋不对付，突然派人过来找大姊的麻烦？而且还是这么迂回行事，又是嫁祸又是借刀杀人的……忒不爽利。”

舞衣不禁开口抱怨道。不过没等八寻与直虎说话，她自个呆了一呆，紧接着也反应过来：“哦，是他的女儿！”

“没错，十之有九，正是那位贤妻的功劳。”

直虎苦笑一声。

昔日太原雪斋费心筹谋许久，终于成功让今川家与甲斐武田、相模北条两位强邻缔结盟约。

为了增加这一纸盟誓的可靠性，三家大名互相结为姻亲，今川义元把女儿嫁给了武田信玄的长子义信，武田信玄把女儿嫁给北条氏康的长子氏政，北条氏康则是把自己疼爱的女儿嫁给了今川氏真。如果不出意外，等到这三位长子各自掌权，这份结盟的关系也将能够长久地持续下去……

却不料之后没几年，今川义元就在桶狭间丢了性命，失去家主的今川家不断衰落，北边的武田信玄很快就起了不一样的念头；

但与动辄背刺盟友的甲斐之虎不同，北条家一来正忙于应付某位关东管领，以及跟着上杉姐姐一起闹事的各路关东小流氓，根本腾不出手西进。

彼此不存在利益牵扯的情况下，北条氏康自然远比武田信玄更加希望能维持这份结盟关系，无论如何，对北条家而言，让今川氏真这个不成才的女婿坐镇骏河，总比让武田或者松平吃了这块肥肉要稳妥得多。

正因如此，只要今川家这边主动请求，北条氏康大概也不会吝于提供一些帮助，明面上出兵可能有心无力，不过派几个像风魔小太郎这种擅长私底下搅风搅雨的人过来，尝试把水搅得更浑浊一点，却是盟友间的应有之义。

想通了这一关节，舞衣立刻也明白过来，这件事究竟是谁在策划：“又是那位骏河的‘女大名’么……”

“这确实是寿桂尼大人惯用的手段。”

直虎点点头，“我曾经听父亲和师父他们说起过，寿桂尼大人城府深沉，尤其擅长把握人心，曾经不废一兵一卒，只靠这等权谋手腕，离间拉拢，便让骏府与远江一众国人服服帖帖，多年来没有出过什么太大的乱子。”

“但这种阴谋诡计玩到最后，也还是要在战场上见输赢。曾经的今川家有雪斋禅师与今川治部，各司其职，一展所长，这才成就了东海道之主的赫赫威名。”

八寻有点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惜如今其他两人皆已西去，只剩寿桂尼一人，做起事来大概也会显得力不从心……无论如何，既然知道这其中有风魔一族的影子，即使我杀了他们的头领，也保不准还会不会有第二拨、第三拨的刺客杀到。以防万一，直虎大人，请问您需不需要暂时雇佣一位信得过的保镖呢？”

说着说着，她忽然话锋一转，一本正经地问道。

“哦？”

直虎好似当真思考起来，“这还要看具体的人选，若是寻常角色，只怕敌不过风魔一族的高手，只是枉送性命罢了。除非……”

“除非？”

“除非天枫城主愿意屈尊纡贵，过来当我一个小人物的护卫。”

“呼呼……那事情就这么说定了？”

“就这么说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