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29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然而这一回她与舞衣可谓半斤八两,随随便便打小报告容易把自己也搭进去,是以八寻稍一斟酌,还是放弃了这个很有诱惑力的选项。与此同时,她又悄悄拿拐杖捅了捅旁边的舞衣。

“你作甚?”

天智姐姐立马瞪了过来,压低声音问道。

“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八寻同样悄声回应。

“我也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舞衣不甘示弱。

但八寻只微微摇头:“同归于尽不是良策。”

“没错……所以要暂时休战吗?”

“可以。”

寥寥数语,赶在过去拿茶点的直虎折返回来之前,匆匆与舞衣签订了一纸停战协议,免却了待会两败俱伤的可能性——直虎的“敲打”可不是一般人吃得消的,她方才挨了一记爆栗的脑门如今还疼着呢。

自然不好再雪上加霜。

而这边厢刚谈妥,就听见脚步声一路过来,虚掩的房门被人信手拉开,一股淡淡的香味充盈在空气之间。

与堺町那边贵到吓人、甜到发腻的南蛮点心不同,直虎此时拿过来的,都是一些价格便宜的果子点心,种类用料不算精致,也没放多少砂糖,只能吃出一丝寡淡的甜味。

所幸在场三位皆非嗜甜之人,对这种点心也没什么不满。

舞衣和直虎纯粹是不曾吃过那种甜到不要命的食物,还没有机会分辨好恶;至于八寻上辈子固然吃过见过,可她一向不怎么爱吃甜食,就跟其他很多南方人一样,对于一碗糖水最好的夸奖,就是这东西“不怎么甜”。

故此相较之下,反倒是这种本身没什么味道的点心更合她的胃口——话虽如此,具体到点心的种类、口感等等,八寻又有自己的一套标准。

只是盲女本身并非那种挑三拣四的性格,仅仅遇见喜欢的东西会多吃两口而已,倘若吃到不喜欢的也不会表现在脸上。因为这样,无论前世今生,很多亲朋好友都把她当成了一个清心寡欲、无甚爱好的怪人。

也有例外。

等到直虎走进来,舞衣起身帮忙关上了房门,扭头回来,看了看矮几上面摆开的点心一眼,有点嫌弃地咂了下舌:“又是这几样……大姊,你知道我不喜欢吃这些的。”

“小孩挑食会长不高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那既然已经不是小孩子,就更不应该挑食了。”直虎笑着回答。

这句话不管从哪方面来看都是滴水不漏,毫无破绽,没有任何可供还击的空间。

但舞衣稍一沉默,又忍不住反驳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问题,上次也是,上上次也是,还有上上上次……每次只要有这个小矮子在,大姊你准备的肯定都是这几样点心,雷打不动……这是不是有点太偏心了!”

“有吗?”直虎歪了歪头。

“当然有。”舞衣一口咬定。

“哎呀,我都不记得咱们上次是吃的什么点心了,没想到武流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这是因……”舞衣猛地反应过来,“等等,大姊你是不是又想用打机锋的方法把这个问题搪塞过去!”

“被发现了。”

像是恶作剧被人抓住一样,直虎眨了眨眼,露出了一个相比起她之外表略显幼稚的笑容——类似的表情一般也只有少数好友亲朋才能见到:“既然这样,那不如我再讲一遍好了……”

“不需要,我已经听过好几次了!”

“说不定八寻没听过呢。话说从前,有一个老和尚带着一个小和尚路过一条河,突然看到一位美丽的姑娘在河边驻足……”不顾舞衣在一旁坚决反对,直虎优哉游哉,硬是把这个故事又从头说了一遍。

八寻笑吟吟地听着。这个和尚背女人过河的故事很是出名,她早在上辈子就听过很多次了,自己也时常拿来调侃别人,不过此时听直虎娓娓道来,又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滋味。

“原来如此,比起我与直虎大人,果然还是武流兄最享受之前的几次茶会,所以才会连当时吃的什么果子点心都念念不忘。”

“你这家伙!还有大姊,你怎么也站在她那边推波助澜?”

大约是因为不敢跟自家大姊正面叫板,舞衣这句话虽然是冲着直虎说的,可一边却在气呼呼地瞪着八寻,“而且我的意思又不是挑食什么的,而是说大姊你每次都只拿这家伙喜欢吃的东西,未免太区别对待了!”

“有吗?”

“有……这招刚刚已经用过一次了!”

“是这样呀。”直虎一副哄孩子的口吻,同时又伸出手去,带着八寻碰了碰桌子上的点心所在,好让她知道要去哪里拿吃的——尽管两人皆知道,以八寻的感知能力,其实并不需要被人照料到这种地步。

但忘了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平时没有外人在场,直虎总会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下意识顾着她一些,而盲女也不会因此觉得被冒犯或者自尊心受损如何,反而很享受这份有些特殊的对待。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种相处模式逐渐便固定了下来,而看在不知情的人眼中,这一幕着实称得上赏心悦目:

一个身材高挑、成熟稳重的大姐姐在悉心照料另一个目不能视的柔弱女孩儿,更兼两人长相又皆是上上之选,如画如诗,没有一丝一毫的违和感。

可惜对于某些知情人士,例如舞衣而言,眼前的这一副景象多少就有点气人了——虽然一时间还搞不清是什么地方让她觉得气人,然而原因不明,照样不影响某人把自己气成了一只河豚,甚至眼见八寻想要摸索着去拿一块点心,自个先一步抢了过来,丢进嘴里乱嚼一通。

一面干着这种幼稚的事情,一面还很得意地瞥着盲女。

“呼呼。”

“有下么……”正待开口质问,可嘴里吃的还没咽下去,一张嘴差点喷出来,又对上直虎和善的目光,舞衣赶忙把脖子一缩,缄口不言。

直虎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转过视线,替她问完了这个问题:“突然发笑,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了吗?”

“是呀,刚才不知为何,突然想到小澪六七岁……哦,不,应该是五六岁时的模样,心生怜爱,一下子不禁笑出了声。”八寻愉快地回答道。

“原来如此。”直虎恍然,“听起来的确很有意思。”

“对吧。”

“……”

舞衣哪里听不出来,这是对方在调侃自己,干出的事情就像是个五六岁孩子一样幼稚,有心反唇相讥,奈何刚才为了“八口夺食”,抢来了一块特别噎的点心,一时半会居然咽不下去,万一张嘴说话把残渣喷出来,又难逃大姊一通说教。

只好忍气吞声,一个劲埋头咀嚼,打算等吃完了再找场子……等等,难道说连这一步也在八寻的意料之中吗?

小小瞎子,恐怖如斯!

……

“好了……玩闹就到这里吧。”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等舞衣好不容易咽下了嘴里的食物,气势汹汹想要再开一局,直虎却先一步开口,把话题拉回到了正轨。

既然要开始谈正题了,舞衣自然也不好继续胡闹下去,只能正襟危坐,同时恨恨地瞪了一眼八寻。

却正好看见对方朝着这边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

更生气了!

外人眼中的天智武流总是折扇轻摇、运筹帷幄,而在龙宫党的弟弟妹妹心里,她也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兄长形象,大概也唯有在直虎与八寻——以及后者拖家带口的那几个人面前,舞衣才会露出这样一副不甚成熟的形象。

不过可能是由于这一切太过理所当然了,导致她自己反而没能察觉这一点,却让看见了这一幕的直虎内心颇有几分欣慰。

人言长兄如父,长姐如母,被其他人一口一个大姊叫了这么多年,直虎有时会觉得自己或许真有那么一点……不如说要比正儿八经有个女儿的某人更像妈妈也说不定。

明明自己还没嫁人呢……

这么一想,心情不由就有些复杂。

但她随即摇了摇头,把这些胡思乱想抛到脑后,重新整理思绪,免得待会再被这两个没正形的家伙一带,好不容易拉回来的话题又如脱缰野马一般扯到九霄云外了。

“……这次找你们两人过来,不为别的,还是关于曳马城的立场问题。”

她沉声说道。

始终是当了一年多快两年的城主代理,每天都要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时间一久,气势自然也就锻炼了出来,平时相处尚且不觉得,一旦认真起来,给人的感觉顿时从一个温柔的邻家大姐姐,摇身一变,变成了强势的领导。

反正舞衣是这么觉得的。

她原本还是有点随意地坐着,直虎一开口,立即下意识坐直了腰板,整衣敛容,态度端正无比。仿佛就在这顷刻之间,本来带着几分松散闲适的这个房间,突然就成了城中的评定间一般。

但也只是仿佛。

“嚼嚼嚼……”

目光一瞥,只见八寻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拿着点心自顾自吃得高兴,好像一点都没被直虎的气势影响……不愧是她。舞衣这回不带任何阴阳怪气,只是单纯在心里夸奖了一句。

这就是一国之主的器量吗……

“唔……呜呜呜,咳咳咳咳!”

好吧,她这暗自感慨还没结束,就听见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怕不是被点心呛着了。刚刚摆正了气势的直虎立刻又变回了邻家姐姐,苦笑着替她拍着后背顺气,舞衣尽管有点嫌弃,还是从怀里掏出纸来,递到跟前:“来,吐出来。”

“唔要,浪费食物!”

结果盲女梗着脖子死活不肯吐,硬是把那噎到她的点心又吞了回去。

这就是伊贺人选出来的一国之主吗……

舞衣不禁又有些傻眼。原本由于天枫吾郎的缘故,她对伊贺这个“忍侠”的家乡其实一直有着淡淡的憧憬,可八寻只以一人之力,就轻而易举打破了这份憧憬,让她一下子落到了现实。

不愧是八寻!

无论如何,一阵兵荒马乱下来,八寻也不敢再一个劲猛吃了……主要是房间里没有水,既然直虎要说正事,她又不好吨吨吨猛灌酒葫芦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索性在舞衣旁边坐下,两个人规规矩矩,听着直虎说话。

至于这个所谓的正题,一如直虎方才所言,是有关曳马城的立场——某种意义上,这也是远江各方势力目前着眼的关键。

只说曳马城这个名字可能知道的人不多,但它的另一个名字,却是在整个战国乱世也算得上如雷贯耳:

滨松城。

如果按照八寻所知道的历史发展,这几年间并没有发生类似朝比奈泰长与天野景泰父子的来袭,井伊家也未曾做大,而是安安心心守着井伊谷这一亩三分地过日子。

如此一来,就要等到足足五年之后,公元一五六八年,德川家康与武田信玄约定平分今川领地,出兵攻取远江,后来为了抵挡武田家的侵略,又把根据地迁到了曳马城。

三方原一战过后,经历了惨败的小乌龟痛定思痛,大刀阔斧改建城池,并依照当地滨松庄的名称,把曳马城改为滨松。此后十数年间,这座城堡便作为德川氏的大本营,与近畿的大阪遥遥相对,直到后来,家康先迁都骏府,再改封关东,滨松城这才失去了原有的光环,逐渐被人忽略。

然而能被德川家康选择当成抵御武田的根据地,足以说明曳马城地势之重要,而事实亦是如此,这座城堡坐落在远江国中心一带,不管是从西往东,或者从东往西,都很难绕开曳马城,可谓是把握着四方交通的咽喉要道,兵家必争之地。

原本曳马城及其周边皆是归于饭尾一族统治,前任家主饭尾丰前守乘连对今川家又是忠心耿耿,与朝比奈泰朝一东一西,皆是今川义元支配远江的依仗。

奈何桶狭间一场恶战,饭尾乘连壮烈牺牲,其子饭尾连龙与其父不同,非是忠臣,眼见主家今川日渐衰落,又被松平家的使者用三寸不烂之舌游说了一番,想着听人劝吃饱饭,一咬牙一跺脚,直接起兵谋反——今川氏真当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远江重镇就此失控,难得放下了他热爱的蹴鞠事业,亲自带着大军过来讨伐。

可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真正打起来,今川氏真才发现自己虽是人多势众,却迟迟拿不下对方,眼看再拖下去后院也得起火,只好不甘不愿鸣金收兵,同时派出使者,同意承认饭尾连龙独立一事,并请对方前往赴宴,一笑泯恩仇。

结果饭尾连龙人刚到骏府,一口热饭还没吃上,先被埋伏起来的刀斧手剁成了饺子馅。

没了家主的饭尾家群龙无首,难成气候,据说后来一众家臣推举了饭尾连龙的妻子田鹤之方代理城中事务,但因为曳马城那边此后便好似把自己缩成了乌龟壳了一般,不问世事,无论今川、松平还是井伊家的使者统统不予会面。

一年多的时间下来,任凭远江、三河的局势风云变幻,曳马城却依旧平静如初。而直到现在为止,各方势力各有各的事情要忙,一时间也顾不上去啃这块硬骨头,居然让饭尾家孤儿寡母一直安然无恙。

可这份安稳,终于也来到了尽头。

东海道之形势,已到了牵一发则动全身的地步,明眼人皆看得清楚,松平家康不可能继续放任朝比奈真次割据三河,而只要他一动兵,为了维持对三河的控制,骏河今川家也必定有所行动——而被两强夹在中间的井伊家,必然也要做出抉择。

是投靠今川,或是彻底倒向松平,无论最后选择哪一个,都有必要确率先确保位于交通要道的曳马城——

“只要三河一有动作,挂川城的朝比奈泰朝必领大军杀至。倘若饭尾家依旧站在今川那一边,那这支大军就能不受阻碍,一路杀到井伊谷城下,到时形势将会十分艰难……反过来,如果我们成功拉拢了饭尾家,便可以将战线往前推进一段距离,一来可以据城而守,即使万一不敌,也还有腾挪闪转的余地。”

直虎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语气也多出几分苦涩,“可惜我派出了好几次使者,都被拒之门外,连城中之人的一面都见不到,更别提设法说服对方了……这样下去,结果可想而知。”

“确实。大姊跟我说这些,是想让我去当一次说客?”

舞衣问道。

“对,此事艰难,而我如今能信得过的人不多,想来想去,也只有武流你担得起这份重任了。不过要是你就这么过去,恐怕还是与之前的几个使者一样,只能吃上一碗闭门羹,所以……”

直虎说着又把目光转向旁边,看着八寻,低了低头,“八寻,不好意思,这次我想请你帮个忙,借你的人脉一用,可以吗?”

……

第三百四十九章 当局者迷

远江国,曳马城。

曳者,引也,因此这座城堡也被人们唤作引马城,顾名思义,总是令人不禁联想到战败之际,调转马头匆匆逃命的场面,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初建城的先祖要取这么一个名字。

想来祖先自有他自己的想法。也有人说是当初刚刚打完了一场恶仗,饭尾家的先祖落入下风,一路且战且退,直到一路退至滨松馆附近,这才与援军会合,重整旗鼓反败为胜。

正是为了纪念这场胜利,所以饭尾先祖才在此地筑城,并顺势取了这么一个名字作为纪念,意思是“曳马至此,无需再退”,用来极力子孙后代的。

不过这个说法具体是真是假,本身也还有待商榷,无论如何,在现如今的饭尾族人眼中,这个城名或多或少就有点不太吉利,由小见大,仿佛从这一点便可窥见家族之衰落一般——

“祗园精舍的钟声,鸣诸行无常之响……盛者必衰,乃是世间常理,无可奈何……无可奈何呀。”

这声音虽是叹息,但无奈之中,仍有着几分豁达,并非一味悲叹流涕。

佛堂之内,线香袅袅,特有的气味在四周弥漫开来,若有若无的白色烟雾,遮不住那写了名字的祭祀牌位,却将木头雕刻而成的佛像面容半遮半掩。

恍如佛眼已闭,不愿再看这满是厮杀的残破世间。

片刻过后,又是一声叹息。

佛像面前的蒲团上,端端正正坐着一道瘦削的身影。

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长相平常,穿着一件灰扑扑的朴素衣裳,拿白布裹着头,形似比丘尼的装扮,手中握着一串念珠,用手指慢慢捻着珠子,一边却没有念诵经文,只是低垂着双眼,看着那被供奉起来的牌位,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眉眼间有着一丝淡淡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