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夫人——”
另一个粗犷的男声从门外响了起来,“今川家又派使者过来了,说是这回不管怎么样都要跟咱们见上一面,要不然……”
“要不然?”
坐在牌位前的女子轻声反问。
“他们就要派……派大军把曳马城给硬生生踏为平地,城里的人一个不放过,全都……杀了。”听声音,说话之人应该快奔着四十多岁去了,四十不惑,然而此时此刻,门外传来的说话声还是难免有些发颤。
能让这种出生入死,常年在战场上打拼过来的武士感到畏惧的,绝对不是这三言两语的威胁。而是更进一步,放出这句狠话的使者,内心自然有其底气。
骏河一国,远江半国,便是今川家最大的依仗。
可能在那些战国大名看来,现如今的今川早是今不如前,与今川义元时代根本没办法相提并论,可对于饭尾家这种小势力而言,过去也好,现在也罢,今川家依然是横亘在他们面前,难以力敌的庞然巨物。
此前饭尾连龙全是因为背后有松平家撑腰,再加上自忖曳马城易守难攻,所以才敢干出起兵谋反的事情来——这座城堡位于远江的西南角,西侧有滨名湖,南临大海,北据高山,同时东面又有一条浊浪滔滔的天龙川作为天然防线,某种意义上可谓是难攻不落的代名词。
自从城池建成以来数百载,每回战火烧来,无论最后胜负花落谁家,曳马城自屹立不摇。事实亦是如此,今川氏真之前大军犯境,在正面战场上大败饭尾连龙,逼得后不得不者据城死守。
但野战与攻城战从来都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尽管一路高歌猛进杀到曳马城下,可随后今川氏真用尽了各种手段,又是派人蚁附爬墙,又是挖地道,又是把城池团团包围起来,试图活活饿死城内守军等等……
能想到的办法几乎都使了一遍,不仅没能啃下曳马城这块硬骨头,反而随着时间经过日久,这回轮到今川家的军队后勤逐渐跟不上了。再加上继续拖下去,容易军心不稳,令那些原本还在骑墙看时机的远江国人蠢蠢欲动,百般无奈之下,今川氏真只好放弃撤军。
然而他反手又来了一招鸿门宴,设计诱杀饭尾连龙,使曳马城没了家主,一时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况,再难为继——
有不少人都觉得这是今川氏真继位以来,为数不多的一着妙棋,虽然这计策本身不算新颖,能够成功主要还是依靠饭尾连龙的配合,但凡换成其他性格稍微谨慎一点的,都不可能刚打完一场恶仗,紧接着就兴冲冲跑去敌人老巢吃酒。
这不是找死嘛!
但当局者迷,作为局外的旁观者,往往只能看到其中的一些片段,很难弄清楚事情的全貌。比如说,饭尾连龙的死亡,对于今川家来说其实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关于这一点,曳马城中人自有不同的看法。
“是吗……那位骏府殿下终于打算杀过来了么?”
田鹤之方轻声笑道,语气竟有些讽刺。
门外的那名武士应了声是,又问:“我等商议多时,都拿不出主意要怎么回复那名今川使者,只好来请夫人您出去主持大局……”
“当初把我软禁起来的是你们,现在事到临头,又想把妾身拉出去做顶罪羊了?”
“这……岂敢。”
“有什么敢不敢的,男子汉大丈夫,敢作就要敢当。何况妾身也不怪你们,毕竟当初要不是夫君他听了我的劝说,也不会毫无戒心,一头撞进骏府殿下的杀阵之中……你们觉得是妾身害饭尾家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自是理所应当。”
她说到这里,突然又苦笑了一声,“可怜啊,妾身有听人提起过,那位氏真殿下似乎正因为杀了我家夫君而沾沾自喜,以为得计,却没想到……要是他不来这么一招,早在两年之前,曳马城便是骏府的囊中物了。”
“……”
门外的那武士听了这话,沉默不言。
与外界很多人以为的不同,饭尾连龙固然与他父亲不同,对今川家并不怎么忠心耿耿,但与此同时,本人其实也没有多少太大的野心。
或许在最开始的时候,他确实被松平家的使者用三寸不烂之舌说动,生出了几分逐鹿天下的念头,不过紧接着就被今川氏真带着军队过来一顿暴揍。一场惨败,足以让这位没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曳马城主体会到现实之残酷,当场就熄灭了各种不该有的心思。
再加上几位亲近的家臣,以及信任的妻子都在劝说他尽早与今川议和,免得把家族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所以饭尾连龙才不等三河那边援军抵达,早早就与今川罢战议和。
到得后来,收到今川氏真邀请之际,饭尾连龙才会毫不犹豫前往骏河赴约。因为在他,以及曳马城大多数人的想法中,这一趟其实是去卑躬屈膝,俯首称臣的。
按理来说,我既然都愿意给你当小弟了,你还有什么理由要对我不利?
远江其他的小领主可是都看着呢。
本以为今川氏真这回邀请,是想要上演一出弃暗投明、尽弃前嫌的戏码,借由收服饭尾连龙,令其他摇摆不定的远江、三河国众重新归于今川这边。
谁知道骏府馆行事如此狠辣,不顾友邦惊诧,说杀就杀,令远江众人进一步离心离德,那些原本还保持中立,有几分偏向今川的小领主,又或者是久野、松井这些原本与今川渊源深厚的地方势力,经此一事,立场同样变得暧昧了起来。
当然,今川氏真大概从一开始就没把这些远江国众当成下属,而是认认真真当成了要铲除的敌人看待。由于压根不觉得他们会倒向己方,因此行事之间,难免就少了很多顾忌。
这亦是他与其父义元的不同之处。
“妾身愚笨,误判形势,不顾城中流言四起,一味只是想让连龙大人前去骏府馆赴约,俯首称臣,让曳马城一带重归平静……谁知这一劝,反而是害得夫君白白丧命。”
田鹤之方苦笑着摇了摇头,“而连龙大人丧命以后,族内的风向也跟着调转过来,由于害怕遭到清算,再没有人敢在明面上宣扬站在今川一侧,而是众口同声要投靠三河的松平家康……可三河冈崎城远,朝比奈泰朝近,这一样是不争的事实,所以尽管大家喊得震天响,却迟迟没有采取行动,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快两年。
“而现在……终于是时候要做出选择了。”
她说着,再把目光望向面前的牌位,那上面所写正是前任家主,饭尾丰前守连龙的名字。
生者与死者,出世与入世,仿佛一扇轻薄的纸门,隔开了迥异的两个时空,田鹤之方静静坐在蒲团之上,双眼半睁半闭,似在思索,又好像只是单纯在发呆。
“器量。”
隔了许久,她忽的说道。
“什么?”
门外那武士愣了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氏真殿下的器量远不如其父,若是义元殿下,必然会以招降拉拢我等为目的,犹如训马,软硬兼施,倘若氏真殿下能有此手段,也不至于会令井伊谷做大到如此地步……若是义元或者雪斋殿下派来使者,更不会以威吓屠城作为手段。在没有绝对实力的情况下,这种做法,只会把人逼向另一头而已——”
田鹤之方的嘴角微往下撇,语调中带着一丝嘲弄,“你们其实已经做出决定了,不是么?只是害怕万一战局不利,所以才会想要把软禁多时的妾身重新推到明面上,如此一来,倘若力有不逮,还可以把责任全部推到妾身的头上……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夫、夫人……”
“罢了,我与连龙大人并无子嗣,如今夫君已死,我对你们而言,大概也变成了一种拖累。要是能最后再为饭尾家派上几分用场,那也挺好的……”
她语气幽幽,带着几分哀怨,门外那武士越发沉默,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但随后田鹤之方又笑了一声:“既然决心已下,又何必还在惺惺作态呢,直接说正事吧。你们想让我去见今川家的使者一面,当面回绝对方,是吗?”
“……是。”
“然后呢?”
“然后……还想请夫人您稍后接见来自松平与井伊两家的使者,与他们缔结盟约。”那武士答道。
“果然都决定好了……但你们就这么笃定松平家康能赢?万一输了,那位氏真殿下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只怕说到做到,把曳马城上下下下屠个鸡犬不留。倘若如此,你们又要如何应对?”
“如果真的如此,那……也只能认命了。”
“认命的意思,就是束手无策,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
门外的武士没有答话,等同于默认了这一句话。
“那左右没有别的办法可行,不如……且听一听妾身的想法?”田鹤之方再道。
“夫人的……想法?”
那武士又是一怔。
“你们不是准备把妾身推出来当顶罪羊么,既然如此,反正都不用担什么责任,那为何不试着搏上一搏,引他们两败俱伤呢?”
佛堂之内,佛眼俯瞰之下,一身比丘尼装束的妇人微微咧开嘴角,露出了一抹冷冽的笑意,“要知道,三河的那位少主也好,井伊谷的女辅政也罢,可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与其俯首称臣,俯仰鼻息,不如……反客为主,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唯有如此,夫君的这条命才不算白死了呀。”
……
曳马城内,交谈的话音甫落,曳马城外,天龙川的依旧照旧奔腾。
这一日上午时分,三道出家人打扮的身影从西边方向过来,走走停停,大约到得薄暮时分,周围的光线都变得模糊了起来,他们这才站定脚步,抬眼望去,正看到远处一座宅邸,沐浴着夕阳的余晖。
那门口守着四五个随从模样的男子,各自佩刀带枪,没有偷懒,正在各自留意着周遭动静。
“这儿就是目的地了吧?”
这边几个人站在田地旁边的街道上,往宅邸的方向打量着。其中一个人推起斗笠,露出一张蓄着胡须的脸庞,眼神略显锐利,开口却是信浓的腔调。
“武流大人,您的那位朋友当真信得过么?贫僧也曾听过这位松下石见守的名声,那可是远江赫赫有名的人物,和咱们如今算是敌人。万一中间出了什么纰漏,咱们上门直接让人围起来喊打喊杀,贫僧虽是不惧,可莫要忘了,还有这位……”
他的说话声突然顿了一顿,竟像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一般,有些卡壳。只下意识拿眼睛去看旁边,视线落处,却是一个戴着市女笠的年轻女子,垂落下来的薄布,稍微挡住了后者的面容,只露出一小截下巴与脖颈,百得晃眼。
只不小心看了一眼,这位修验者装束的年轻人赶忙收回视线,嘴唇翕动着,连念了好几句“非礼勿视”,这才抬头,往另一个方向看去。
那戴着市女笠的女子也察觉到了这点,有些赧然地一笑:“云龙法师不用顾及太多,唤我阿篠即可。”
“岂能如此。”
那人连连摇头,“您是虎松大人的母亲,怎么能用这么轻佻的称呼……”
只是不等他把话说完,一柄折扇已经伸了过来,虚虚一划,搭在了这位修验者的肩膀上。
“武流大人。”
云龙丸唤了一声。
随后那扇子又收了回去,虽是一身僧人打扮,但与肤色微黑,浓眉大眼的信州修验者不同,斗笠之下,天智武流的那张脸庞仍是唇红齿白,貌美如女子。
只是那眉宇之间的几分英气,又让人不至于彻底混淆性别,很容易就把他与旁边的奥山篠区别开来。
“好了,云龙丸,我带你过来可不是让你跟阿筱殿下扯这些有的没的。有功夫在意这种细枝末节,不如打起精神,好好想一想待会见着那位松下石见守,要怎么开口说服对方,帮我们引见曳马城的主事者。”
折扇轻轻敲打着掌心,天智武流忽的话锋一转,“当然,虽然我觉得石见守大人多半不会这么做,但凡事总有万一,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遇到什么意外,记得第一时间保护阿篠殿下离开……”
“是。”
云龙丸低头应道。
奥山篠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想了想,突然来了一句:“武流大人……”
“殿下不用如此拘谨,叫我武流即可。”
“不行,你比我厉害多了呢……”她连连摇头,“我是想说,武流大人您好像……很信任那个友人?”
“一般般吧。”
“一般般?”
“一般般。”
似乎是觉得光这一句表达不出准确的意思,天智武流顿了一顿,又强调似地补充道,“就是很一般的意思。”
“哦……”
“嗯……”
结果不知道为什么,作为听众的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表情中看出了几分莫名——云龙丸马上又触电般地收回了目光,再度默念非礼勿视。
而奥山篠眼中则是闪动着好奇的光芒。
与云龙丸不同,在出发之前,她曾亲眼见过天智武流那位所谓的朋友——当时对方正待在直虎大人的身旁。
不知为何,总觉得那两人看起来好像也很亲密的样子。
“……”
大概是错觉。
奥山篠摇了摇头,如此断定道。
……
第三百五十章 出公忘私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最初听直虎提到所谓的人脉时,八寻自个冥思苦想了好半晌,硬是没想到她认识的那帮“酒米朋友”里边,有谁是能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的。
至于为什么是酒米而非酒肉,乃是因为包括伊贺那帮山老大在内,大多数人日常都吃不起几顿肉,所以只是米饭配酱汤的交情——如此说来,似乎也可以叫做酒酱朋友?
八寻遣词用句一向严谨。
不过提到米饭和酱汤,她倒是蓦然想起了一段旧事,正好可以与直虎此时的情况对上:“等等,我想起来了,你难道是指……”
“没错,正是松下石见守。”
直虎好似一开始就笃定八寻能够马上反应过来,对这份小小的心有灵犀并不意外,语气虽然平静如常,但熟悉她的人,依旧能听出其中淡淡的欣喜。
“……谁?”
谁知听见这个名号,盲女却是一脸茫然。
“……”
好吧,看来她欣喜得有点早。
直虎扯了扯嘴角,忽然有点庆幸八寻目不能视,否则这下就丢人丢到家了。但她转念一想,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解释道:“就是头陀山的松下嘉兵卫大人。”
“松下嘉兵卫……啊,原来是他!”
八寻这才恍然大悟,双手一拍,旋即又好奇道,“他原来有官称的么?”
“毕竟嘉兵卫大人曾是今川治部大人的旗本,领有三千石俸禄,在远江亦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有个”直虎笑了笑。
“有道理,所以石见守这个官名是今川义元帮他上奏朝廷,正儿八经拜领的?”
“这……”
直虎稍一停顿,“我也不太清楚。”
原来如此。
上一篇:我的聊天群友为什么都是外传人物
下一篇:妖尾:接收动漫角色的我无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