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八寻自嘲似地一笑,又道,“实话实说,小女子只是秉着一番好意,看在当年那几日饭食的份上,前来劝嘉兵卫大人您坚守本心,勿要动摇——须知如今远江局势虽然混乱,但最后的胜利者,必然还是今川家。”
最后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好像只是在陈述着一个不容任何人置疑的事实一般。字里行间洋溢出的自信,仿佛她要比松下嘉兵卫这个奉公多年的旗本老臣更加了解今川家一样。
换成几年前的嘉兵卫,可能也是差不多的想法,毕竟当时的今川义元正是如日中天,坐拥东海道百万石领地,信手调集数万雄兵,甚至已经不再把目光投向北边与东边的恶邻,而是开始图谋着进军京都,上洛以平天下。
直到一阵暴雨,一场惨败,直接把这个天下一统的美梦打得粉碎,随后而来的,便是数年泥沼里的挣扎。正因为身在局中,嘉兵卫才能比其他外人更了解今川家此刻的颓势。
某种意义上,如今的骏府馆就好像一个病恹恹的大个子,光看外表可能还有几分能震住人,但一旦上手,虚弱之态登时尽显无疑。之前今川氏真气势汹汹发兵来讨饭尾连龙,结果两边你来我往打得有声有色,最后更是不得不议和后撤,耍了一手鸿门宴的阴谋,才暂时消除了曳马城的危机。
要知道,在义元时代,像曳马饭尾家这种程度的角色,是连说话都不敢大声一点的,正应了那句古诗,“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仅仅数年前的今川家,对他们这些远江小势力而言,便是不折不扣的天上人。
再反观这一刻,对比何等鲜明。
如此一想,嘉兵卫不由好奇,八寻这份言之凿凿的自信,究竟又是从何而来?
莫非是他才疏学浅,没能看清楚真正的局势?
“八寻姑娘不要卖关子了,有话直讲便是。”他忍不住又催促道。
“我的话已经讲完了呀。”
八寻却是一脸茫然。
“你说最后的胜者必定是今川家,不知有何依据?”
嘉兵卫稍一踌躇,似乎正在犹豫作为今川臣子,这句话自己该不该问。可他到底是个直肠子,最后依旧没忍住,张口就问,“松平家康那小子可是雪斋禅师的徒弟,而且你认识那个井伊辅政,应该也知道她不是泛泛之辈……要是雪斋禅师与今川治部尚在,对付这些人当然是轻轻松松,可现在……”
“哎,嘉兵卫大人这话就说错了。武家子弟,最重一个名正言顺,井伊家的先祖是个弃婴,松平家的祖先也只不过是个入赘的浪人,身份低贱,入不得眼。反观今川家,乃是清和源氏之后裔,足利一门,骏河守护,地位高贵,又岂是三河乱党所能相提并论?有道是‘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只这一点,骏府已立于不败之地了。”
八寻侃侃而谈。
但这话听在嘉兵卫耳中,却令他一时啼笑皆非。
什么名门不名门,源氏不源氏的,这年头谁还顾得上这个?君不见镰仓公方前些年刚被北条一顿痛打,上杉宪政为了报一箭之仇,甚至把关东管领的职位都打包送给了越后长尾景虎。
而理论上身为武家之首的足利将军,最近几十年更是隔三差五就得被人撵出京都,流离失所……将军尚且如此,何况是今川这种分家的分家呢?
要是血统什么的当真有用,治部大辅又何至于在桶狭间被尾张的乡巴佬一刀斩了脑袋。
“你,这……”
满怀期待却听见这番狗屁不通的废话,若是依着嘉兵卫的性子,当场便要冷嘲热讽个几句,可话到嘴边,想起当年对方打到疋田丰五郎毫无还手之力的战绩,又默默咽了回去。
只在心中叹了口气。
到底是个年轻的小丫头,没见过什么世面,剑法好归好,奈何想法还是太幼稚了一些……
嘉兵卫摇了摇头,却听八寻又说道:“当然,还不仅如此。虽然世人都说今川氏真殿下远不如其父,可在我看来,氏真殿下之才能,并不比别人差上多少。”
“何以见得?”
听见对方总算不再扯那些虚无缥缈的血统出身,嘉兵卫收拾了一下心情,决定再陪对方多聊几句。
说不准她只是这一点比较犯糊涂,别的方面有高论呢?
“其一,氏真殿下继位已近三年之久,却几乎没怎么出兵打仗,足见爱民如子,体恤苍生。”八寻竖起一根手指,煞有其事地说道。
什么体恤苍生,不轻易动兵不是因为打不过吗?嘉兵卫暗自腹诽,何况屈指算来,如果连朝比奈泰长和天野景泰他们一并算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几位的行动肯定是得了背后今川家的授意——那这几年今川家的各种动作也没见少过。
何况还有今川氏真大军亲征却没啃下曳马城的那件事。
想着给自己的主家留点面子,嘉兵卫话没有说得太狠,只略略点了一句,八寻则笑道:“兵法有曰,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真正的良将。氏真殿下以计谋诱杀饭尾连龙,足以见得智谋高深。”
“……确实。”
嘉兵卫如此答道,一面却皱了皱眉头。他本身其实是有点看不上这种阴谋诡计,功名只在马上取,正面战场打不过别人,就使些歪心思,这种做法未免有点小家子气了,不是一位称职的君主当为之事。
何况他与饭尾连龙当了这么多年的邻居,两人之间关系其实还算不错,对方惨死之后,嘉兵卫表面不说,心里实则一直都有点复杂难言,除了感慨旧友丧命之外,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何况同样的计策,还不仅仅用在了饭尾连龙身上,光是远江这边他知道的,就有井伊直亲和天野景泰,都是被今川氏真招去骏河,途中暗暗埋伏杀手,不过结果都失败了而已。
这种伎俩如果只用一次,还能解释说是不得已而为之,可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就显然是今川氏真个人的行事风格了——嘉兵卫在今川家待了这么久,自然了解那位寿桂尼的作风,后者擅长谋划,却从来不会使用此等阴损手段。
因为一旦用得多了,就难免令手下家臣人人自危,对主君的威信与名声亦是一种不小的打击。
事实亦是如此。
今川氏真几次暗杀下来,固然废掉了曳马城的近忧,却令三河、远江的各位豪族越发离心离德,除了朝比奈一族等死忠派之外,有很多人其实都已是阳奉阴违,对主家再没有什么信任了。
“……还有就是盟友。”
他在这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八寻一面仍在兴致勃勃地说道,“松平家康固然与织田家缔结了盟约,可两家乃是经年世仇,岂能这么容易就放下仇恨?何况织田信长正忙着与美浓斋藤交战,难以抽身,更加无法指望他能出多少力气。
“而井伊家虽说最近一段时间并吞了天野的地盘,可依然影响不了大局。再看今川,有武田、北条两大强援,正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到时攻破冈崎城,斩杀松平小儿,亦是易如反掌——”
“够了!”
嘉兵卫终于听不下去,一声喊停,“我本以为八寻姑娘你此番前来,必有高论,谁知从头到尾,讲的东西全都幼稚之极,实在令人失望。”
当然,平心而论,对方最后这个关于盟友的说法,未尝没有几分道理,可这一点对于今川家同样适用。盟友之一的北条正忙着与关东诸侯征战不休,而甲斐的武田……且不提他也有北边的宿敌,即使真腾出手来了,是发兵来援还是来背刺尚且不一定呢。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甲斐之虎当年在信浓那边做过的事情,早已传遍了半个日本,至少在东海道这一带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嘉兵卫更加不会把希望寄托在这样一位反复无常的“盟友”身上。
“看来是我高估你了,八寻姑娘,如果你只有这等见解,那就请回吧。”
他摇了摇头,到底是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只微微行了一礼,转身就要回到屋内。
第一步落下。
第二步正要迈出,猛然间,一道闪电划过脑海。
嘉兵卫一下回过头来,表情古怪地看向庭院,正好对上了盲女那愉快的神色。
“你……”
他只是性格爽直,又不是真的傻子,见到这副表情哪里还不明白,对方由始至终,一直在反话正说,就是为了引他上钩——而他真的傻傻咬了上去。
直到刚刚为止,或许连嘉兵卫自己都没能意识到,他对今川家的现状竟是如此悲观,而更重要的,还是饭尾连龙之死,勾起了心底一股兔死狐悲般的情绪。
以至于在方才以为八寻是受了今川氏真的指示前来试探时,嘉兵卫第一个浮现出来的念头,赫然是:“终于要对我下手了么?”
比起意外,更多却是一种莫名的确信。
饭尾、井伊、天野,再往下,确实也该轮到他了……
这个想法静静浮现而出,而他甚至没有感觉出什么不对。就在这个瞬间,嘉兵卫其实就已经隐约有所确信,他对于今川家可能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忠心耿耿……
或者说,如今的骏府馆,还值得他献上忠诚吗?
一时之间,嘉兵卫仍然得不出答案。
然而破镜难圆,覆水难收,只要裂纹出现,就再也回不到原来了。
他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望向盲女,八寻似有所觉,回以一道浅浅的笑容。
“果然,我根本不该让你开口的。”
“可惜小女子已经开口了。”
“说得没错……”嘉兵卫沉默了片刻,终于又叹了口气,“既然已经开了口,就不妨再多说一点……这回不用再拐弯抹角,把你真正的来意说一下吧。”
……
日光推移,时至黄昏。
天色将暗未暗,举目一片朦胧,坐落在马入川旁不远处的松下宅邸人影来来去去,似乎一切如常,但要是有人看得更仔细一些,就会发现内中的警备岗哨等等,都要比平时更加严密了不少。
而在庭院角落,一处较为偏僻的小房间里,松下嘉兵卫正放下佩戴的刀剑,端坐在地,注视着面前各自摘下斗笠的几人。他的目光先是在唯一一个女子身上停了一瞬,随后便移了开来,来回打量着其他两位。
最后落在了其中一人身上。
“如果我没猜错,阁下应该就是犬居城的天智武流吧?”
“正是在下。没想到松下石见守居然听说过在下的名字,实在令人受宠如惊。”天智武流摇头轻笑,又把扇子一晃,简单介绍了一下同行的两人。
对于云龙丸并没有反应,但听到那女子居然是奥山篠,嘉兵卫还是忍不住呆了一呆。显然没想到现如今井伊少主的母亲居然会冒着危险前来此处。
不过他很快就收敛了心神,先是向着奥山篠低头行了一礼,待到抬起头时,已是直视着天智武流:“情况我已经听八寻姑娘说了,你们是想要进入曳马城,与其中的主事者见面一谈吗?”
“没错,石见守可有办法?”
“不能保证一定成功,但想来看在过往的交情上,饭尾家的人大概还是会卖我几分薄面。”
“那就有劳石见大人了。”天智武流放下折扇,郑重其事地低下了头,“我们明白这件事情风险极大,一定会尽力隐瞒,不令骏府那边知道大人您有在暗中相助。”
"你倒是想得周全。"
嘉兵卫笑了一下,“不过消息走漏出去也没什么,反正就像八寻姑娘说的那样,事到临头,总是要给自己找条后路。”
“石见守大人的意思是……”
天智武流闻言一怔,悄然与旁边的云龙丸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有点不可置信。而奥山篠乖乖巧巧坐在一旁,眨巴着眼睛,左看看,右看看……
摆明了是有听没有懂。
“从今以后,还请多多关照了。”
嘉兵卫也没有把话头挑得太明,点到为止,对着三人露出了一个笑容。
三言两语之间,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
第三百五十二章 知足常乐
夜深人静,月冷风清。
井伊谷城的卧室内,直虎和衣而卧,没有枕头,只拿胳膊垫着脑袋,闭着双眼,呼吸均匀,仿佛已经默默地睡着了。
能听见屋外之人的脚步与说话声,大概正好是警卫换岗的时间,为了避免吵到那些睡梦中的人们,卫兵们都刻意压低了声音,尽量不发出什么太大的动静。
但在这个安静的夜里,再轻微的声响,同样清晰可闻。
例如虫鸣。
如今如今已是四月,入了立夏,天气一日比一日更加暖和,一度销声匿迹的虫子们便也跟着卷土重来,白天夜里都在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倘若是心浮气躁的那种人,可能会觉得这虫子的叫声聒噪非常,吵得难以入眠,可直虎静静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似乎那人也好,虫也罢,都不过是一阵拂面的清风,掀不起丝毫波澜……
啪嗒。
外边的警卫仍在小声交谈,安排着交接事宜;虫鸣此起彼伏,丝毫不见要停的迹象,而就在这生机勃勃的夏夜交响之中,突兀地又传来了一声轻响。
却像是什么东西敲在了地上。
是一根拐杖。
直虎双眼并未睁开,人也未曾坐起,只开口道:“记得把窗带上……帮你准备了点心和茶,不过时候太晚,可能有点凉了。”
“不要紧,我在老家那边就很喜欢喝凉茶。”
“伊贺还有这习惯?”
“不,是广东。”
“广东?”
“广东。”
带着几分醉意飘忽的话语,听不出其中有几成是玩笑,几成是认真的——相识多年,对某人时不时的满嘴跑“火车”早已见怪不怪,直虎自然也不会在这种小事上纠结。
顺带一提,那所谓的火车也是出自八寻之口,据说是一种用铁皮打造的四四方方大盒子,不用马或者牛拖着同样能日行千里……听起来十分不可思议。
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琢磨出来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诸如此类的念头一闪而逝,与此同时,也可以闻到一股带着带着淡淡酒香的气息从她旁边经过,毫不见外,直接在桌子面前坐了下来。而女子直到这时才睁开眼睛,稍稍瞪了对方一下:
“洗手。”
“我的手不脏。”盲女说着还把自己的双手举起来,正反展示了一番。
“不脏也得洗。”
“好好好,洗洗洗……可这里没水。要不然我舔两口?”
“什么叫舔两口,莫非你是猫不成?”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某只大猫靠得太近,难免也会惹上一点‘恶习’。”八寻笑嘻嘻地说道。
直虎微微一呆,随后才反应过来,对方这是在拿自己的名字调侃呢。她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也不继续躺着了,翻身站起,先是扫了一眼窗户,见盲女果然乖乖听话把窗带上了,这才两步走到对方面前,立掌成刀,轻轻一敲。
“哎哟。”
八寻发出一声假到不行的惨叫,身子同时向后一仰。
“三更半夜,不仅翻窗私闯,还敢调侃主人家,不愧是伊贺来的大人物,行事作风果真不同——来,张嘴。”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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