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33章

调侃的同时，直虎随手拈起一块点心，自然而然地递了过去。而八寻亦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直接张口吃了下去，一边嚼着，一边还在含糊不清地说话：“这话说得不对，小女子对别人可不这样……”

“先吃完再说话，脏死了。”

“噢。”

说是让人先吃完东西，可八寻第一口刚咽下去，直虎第二块点心又已经递了过来。

一个递，一个吃，两人配合默契十足，足足吃了四五块之后，眼见八寻咀嚼与吞咽的速度逐渐变慢下来，直虎这才停下投喂，转而倒了一杯茶水：“给。”

八寻却不接：“我没洗手呢。”

“……”

与实打实拿手去碰的果子点心不同，水杯而已，手脏不脏其实没什么影响，不过直虎也没揭穿她的把戏，只摇了摇头：“真拿你没办法。”说话间，又凑得更近了一点，喂着对方喝了两口茶水。

“呼呼，饱了饱了。”

一盏凉茶，几块点心，自然与豪华美味扯不上半点关系，可或许是因为进食的过程赏心悦心——这里可不是错别字——以至于八寻舔了舔嘴边的水渍，双手撑着身子，往后一倒，整个人呈大字型地摊在了地上。

“太难看了，赶紧起来。”

直虎用手指戳了戳对方的小腹，八寻往旁边一翻，紧接着又翻了回来。猛一用力，整个人鲤鱼打挺也似，重新坐回了原处，但因为这一下她使了很大的劲，导致身子坐起来之后竟还没能刹住，直接一头栽到了直虎身上……

本应如此。

然而寻高一尺，虎高一丈，这处心积虑的一撞还没等碰到对方身体，先被一只手掌挡了下来。直虎早有预料，把手一封，轻而易举地接住了某人这一记“舍身头槌”。

“不要胡闹。”

八寻没有立即回话，反而又伸手出去，摸了摸直虎身上，随后扁了扁嘴：“你怎么穿着衣服啊。”

“我睡觉一直穿着衣服。”直虎脸色一黑。

“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穿这么正式，睡觉不是穿一件里衣就行了吗？”

“知道你要来，我当然要穿得规矩一点……”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否则就太失礼了。”

“哎，没劲。”

八寻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像是突然没了兴致一般，沿着直虎掌心的力道，身子一晃，再度稳稳坐定。

直虎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又喝醉了。”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额头上写了一个‘醉’字。”

“原来如此……”八寻恍然大悟，用手背用力擦了几下，又把自己的脑门凑过来，“怎么样，现在还有写吗？”

“没了。”

直虎坦然答道。

“那就好。这样的话，咱们也就可以开始聊正事了。”

完全搞不懂这前后两句话有什么关联，不过作为一个稳重的成年人，直虎当然明白不要与一只醉猫计较逻辑问题。她只是有点无奈地笑了一下：“武流他们没跟你一起回来？”

“他们还在路上，我先一步赶回来，喂你吃一颗安心丸。来，啊——”

虽然用的是一副投喂的口吻，但八寻随后取出来的，却并非是可以入口的东西，而是一封信函。

“这是？”

“松下嘉兵卫与田鹤之方的誓书。承诺与井伊家同进共退，一起应对今川家的攻势。”

即使心里多少已有预料，可真正从八寻口中听见这个消息时，直虎仍是又惊又喜：“没想到你们竟能有此收获，实在是，实在是……”

“主要还是武流兄巧言善辩，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松下嘉兵卫与曳马城众人，我只是帮忙提供了一个契机而已。”八寻呼呼地笑着，忽然想起什么，又道，“而且要说这次最大的功臣，毋庸置疑，还得是那位奥山家的小姐姐。”

“阿篠殿下么？”

“没错。说实话，我本来还以为她性格柔弱，不堪大用，却没料到这回居然会主动请缨，要与武流兄一同去曳马城当说客，这份陷入险地的勇气，令人钦佩。”

八寻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之语。

而且这番评价并没有多少夸张的成分，而是真真切切发自肺腑——因为奥山篠此次的举动，着实超出了她的预料。

本来的话，八寻对于这位奥山篠的印象，大概只有对方是未来井伊直政的亲生母亲，以及有事没事老喜欢黏着自己家的阿永而已。

井伊直政什么的无关紧要，可这第二件事就有点让人高兴不起来了。正因如此，虽然还不至于到上纲上线的地步，然而平时倘若碰见了，她也都会悄悄搞一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吓唬吓唬对方。

只是这一次，在意外得知直虎正为了曳马城之事头疼不已，派出的使者也都被请了闭门羹后，奥山篠竟然亲自找上门来，表演了一个“毛遂自荐”：

……

“我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与直虎大人您不同，没办法担起这家中的重任。但……我也不能每天只是眼睁睁看着其他人忙个不停，自己却什么都做不到。”

当时先是来了这么一句开场白，她接着仰起脸，紧张兮兮地望向直虎，“我听六左兄长说起过，曳马城的饭尾连龙大人……似乎也是被骏府馆的那位所害，不幸身亡，现今的曳马城，是由他的妻子管事。”

“对。至少我打听到的消息，都是这么说的。”

“那也就是说……如果想拉拢曳马城到我们这边来，需要说服的对象，真正的决策者，就是那位饭尾连龙大人的妻子……田鹤之方，对吗？”

直虎点点头：“正如阿篠殿下所说。只要有办法说服那位田鹤之方，事情应该就有转机了……可惜曳马城那边拒不见客，至今为止派出的使者连城门都没能进去，更别提试图劝说城中之人了。”

“但我听说直虎大人您打算派遣天智大人作为使者，再度前往曳马城，莫非……是有了什么办法吗？”

奥山篠问完这句话，咽了口唾沫，又慌慌张张地解释道，“当、当然，我不是想要打探什么情报，要是不方便的话，您不回答也没关系，只是，只是……”

“阿篠殿下不必紧张，这事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自然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我确实有个想法，却还不确定能否成功……姑且一试吧。”直虎苦笑了一下。

“这样的话……我，我有一个提议……”

“请讲。”

“能……让我也跟着一起过去吗？”

与体格高挑的直虎不同，奥山篠是属于比较典型的大和抚子类型，身材娇小——虽说还比不上某盲女那么小小一只——巴掌小脸，乌黑长发，再衬上一双怯生生如同小鹿的眼眸，当她用一种仰视般的目光看过来时，足以让人回想起那句千古名诗：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但此时此刻，那双眼睛里虽然依旧有着挥之不去的怯意，可与此同时，其中却还蕴含着一丝坚定，恍如下定了某种决心，连带着那漆黑的瞳孔，也变得明亮有神了不少。

直虎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奥山篠，一时竟有些新奇，不过相比起她的外表，还是刚刚说出口的那句话更加令人在意：“阿篠殿下这是何意？”

“我……我……”奥山篠张了张嘴，可能是太过紧张，让她半天没说出完整的话。

直虎也不催促，只静静地等着，足足过得半晌，才听见对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只是在想……天智大人确实很厉害，可再厉害，毕竟是个男人，当、当然，我不是说男人有什么问题，只是……有些事情，可能只有真正经历过了，才会明白。”

如此说着，奥山篠终究还是不敢再跟直虎对视，眼神往下飘去，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掌心不知不觉间已是汗水津津，有些难受，她于是更用力地攥住了拳头。

即使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直虎依旧第一时间听懂了她想表达的意思。舞衣是不是男人的问题先放在一边，要说有什么事情是只有女人，或者更具体一点，是只有奥山篠自己才经历过，有所感悟，而又能与那位田鹤之方产生共鸣的。

无疑只有一件事：

她们同样都死了丈夫。

而且某种意义上，井伊直亲与饭尾连龙还都是死在了今川氏真的手里——而这个相通之处，大概也正是奥山篠想要亲自走一趟曳马城的原因了。

“我知道自己可能派不上什么用场，很有可能会拖累天智大人他们……但如果那位田鹤夫人依然沉浸在悲伤之中，我想……如果我能跟她面对面，好好谈上一谈，说不定……也可以稍微起到一点作用。”

仅仅是这几句话，说出口之后，却像是耗尽了奥山篠的全部力气。她握紧拳头，低着脑袋，似乎想要用这种方式避开来自直虎的注视。

可最终奥山篠还是咬了咬牙，猛地又把头抬了起来，正面直虎，张口欲言。

下一刻，她却猛地一愣。

视线所及，原本应该只有直虎和她两个人的房间，不知何时蓦然又多出了一道身影。那是一个扶着拐杖，闭着双眼的年轻女子，一张稚气未脱的面容，正侧了过来，笑吟吟地朝着她这边。

明明那双眼睛是闭着的，可奥山篠莫名有种自己被注视着的感觉。

“你……”

“难得这位阿篠殿下有此决心，依我看，直虎大人不如就点头同意了吧。”

只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字里行间，便透露出了来人与直虎之间关系匪浅。奥山篠瞪着对方看了片刻，有心询问，一下子又不知道该问什么好。

直到直虎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现场有些微妙的气氛。

“既然如此，那事情就这么定了……八寻，阿篠殿下与武流他们这一路的安危，就要拜托你了。”

“放心。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保管让这位阿篠殿下高高兴兴出去，平平安安回来，最多也就缺个胳膊少条腿，绝对不至于丢了小命。”

盲女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

等等，意思是她会缺胳膊少腿吗！

奥山篠呆了一呆，冷汗“唰”的就下来了。

……

回忆起对方当时那副六神无主的模样，以及像是偷油老鼠般呼呼笑个不停的某人，虽说事情已经过去好些天了，直虎仍旧感到一阵无奈。

她当然知道八寻之前为什么会想方设法整蛊对方，可正是因为知道理由，反而更加不好开口，毕竟直虎还不打算轻易戳开这层窗户纸——事实上，她其实挺享受现在这种相处的感觉。

不过这样下去，阿篠殿下实在也太可怜了一些。所幸经过这件事情，八寻对其好似也有了几分改观，最明显的，就是换了一个称呼。“奥山家的小姐姐”这个称呼听起来有点轻佻，然而无论如何，总要比之前鹦鹉学舌的“阿篠殿下”要好。

别看八寻平时好似总是一副柔弱谦逊的模样，张口大人闭口殿下，可直虎却知道这人其实心高气傲得很，普天之下，大抵就没有几个人能让她真正服气的，包括“直虎大人”在内，这种有意为之的尊称，才是真正的戏谑玩笑。

相反，直呼其名，或许用一些比较亲近的昵称、绰号等等，正说明盲女在一定程度上接纳了对方，这无疑是一件好事。

但直虎突然又有点闷闷不乐了起来。

自己这性格还挺别扭的……察觉到这份感情产生的缘由，她忍不住又苦笑了一声。不过立马又闻到一股香风……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却是八寻摇摇晃晃地凑近过来，一本正经地伸手过来，帮她揉了揉眉心。

“不要皱眉毛，会有皱纹的……”

“都是快三十岁的人了，早晚会有皱纹的。”

“谁说的，我家阿永还很年轻呢。呼呼，就跟小澪差不多大。”

“那也年轻过头了吧。”

“会吗？我觉得那样也挺有意思的呀。”

醉了的八寻远比清醒时更加缠人，即使被她推了出去，下一秒又如游鱼般再度贴了上来，直虎看着对方那瓣被水濡湿了的嘴唇，以及因为醉意白里透红的脸颊，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只觉得喉咙有点发干。

并且又一次想起了那件事——舞衣干过的“好事”。虽说没有亲眼看到那一幕，可光是想象一下，直虎就感觉有点恼火。反正舞衣也干过了，应该……没问题吧？

这个想法犹如波旬魔王的低语，在心头蠢蠢欲动，她悄然咽了口口水，只觉得窗外的虫叫声越发响亮，但更响的，却是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脏。

咚咚，咚咚咚咚——

带着一丝不安，几分不安，直虎悄然闭上了眼，凭借着脑海中的印象，缓缓凑近过去……

却扑了个空。

与此同时，只觉得膝盖一沉，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上面。

“……”

她带着几分无奈地睁眼看过去，果不其然，刚刚还使劲要贴过来的八寻已经过了耍酒疯阶段，转而一头栽倒在她的大腿上，正自倒头大睡。

看表情还挺享受的。

理论上这个时候因为八寻睡着了一动不动，某种意义上反而更方便她继续刚才没做完的事情，可经过这么一打岔，直虎突然发现自己心里的波旬已经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可能是被佛陀镇压了罢。

“呵……”

千般思绪，万种可惜，最后只化作一声轻笑。

直虎稍微估算了一下时间，如果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直到拂晓，自己怕是会被压得双腿又酸又痛，半天活动不开……考虑到早上有一大堆事情要忙，还是早点叫醒对方吧。

不过现在还早，不用着急，再让她睡一会，一会就好……

像是在给自己找理由般地想着，她一边抬手帮对方理了理刘海，随后手指却没有收回去，而是一点一点地往下滑，先是沿着鼻梁，再到脸颊，最后落在了那柔软的唇瓣上，轻轻压了一压。

伴随着几声含糊的梦呓，八寻忽然晃了晃身子，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她这指尖竟掉进了后者半张的嘴里。

直虎吓了一跳，赶忙抽回手指，又小心翼翼观察了一下，等确认盲女没有醒来，仍在梦中与周公对弈，这才小小地松了口气。

正想拿纸擦一擦手，想了想，她却又用这根手指，在八寻额头上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写了一个“醉”字。一笔一划，并不如平时的字迹那般苍劲有力，反而有意写得圆润可爱。

恰如某人一般。

“你看，我就说脑门上有字吧……”

凉凉的月光，映在了窗户与纸门之上，声声虫鸣中，直虎温柔地注视着那张睡颜，随后缓缓俯下身去，以不会吵醒对方的动作，轻轻在额头上吻了一下。

现在的话，这样就足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