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35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服部保长低头应了一声。即使面前这位主君岁数足足比他小了一轮,这位伊贺出身的忍者头领依然不见半分轻视,一板一眼地回答道,“据属下打听到的消息,所谓的风流舞,大约是从永禄三年七月左右开始出现,最初只在城下町一带流行,后来逐渐风靡到各个村子。”

“永禄三年的七月……恰好是骏河公过身之后啊。”

家康若有所思。

“正是。”服部保长答道,“至于具体的过程,则是先建起高台,燃起火堆,又让人吹起号角,敲锣打鼓,舞者们围成一圈,肆意舞蹈……”

“听起来不是和普通的庆典差不多么?”

对这个话题颇为好奇,一旁的平八郎不知何时放弃与小伙伴斗嘴,而是专注听着服部保长的讲解。只是听到这儿,他皱了皱眉头,又有点不解。

“最开始确实只是庆典般的舞蹈,可到得后来,越来越多人参与其中,男女老幼无不例外,穿的衣服也变成了华美到炫目的绫罗绸缎……渐渐的,不仅百姓,就连武士也参与了进去,众人忘我地彻夜交欢,甚至不分时间场所随意野合,白日宣淫。

“听说还有不少人不惜变卖了田地家产,把什么士道、复仇、战争与劳作尽数抛之脑后,只为求得一晌贪欢。在午夜朦胧的火光中,看不清彼此的脸庞,男女之间,又或者是男男、女女之间,尽情……”

“就到此为止吧。”

服部保长话音未落,却听松平家康先一步打断道。青年的脸色已是阴沉如黑云:“不过区区数年,骏河的民众竟已堕落到这种地步了吗……”

“传言难免有夸大的一面。”

“可无风不起浪,既然你提起了,就说明这所谓的风流舞,确实真有其物。”

“……”

服部保长沉默不语。

平八郎与小平太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对于这两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人而言,刚才听到的话题属实有些刺激,以至于他们到现在还有些脸红。

不过见自家主君如此恼怒,两人又都不敢把这份微妙的情绪表露出来,憋得难受无比。

松平家康则是一言不发,只静静注视着城外逐渐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的兵众。

过得半晌,才听青年轻轻地叹了口气:“虽然治部大辅始终想要吞并我松平家,可除开这般私怨,只看大局的话,他无疑是一代雄主。可惜了……不知道义元大人与雪斋老师见到如今的骏河,又会是什么心情。”

“此等靡靡之音,正是亡国征兆。主公既得雪斋禅师悉心教诲,理应正本清源,替治部大辅整顿骏河此番乱象。”服部保长答道。

“再看看吧……再看看。”

没有出言否定,显然在松平家康的内心深处,同样存在着并吞骏河的一番壮志。

可他眼中光芒闪得一闪,到底还是收敛了下去,只道,“骏河太远了,当今之计,先专注于三河一国罢……今川残党也好,一向宗贼众也罢,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即使这一仗打败了朝比奈真次,接下来也有得忙呢。”

“听主公您的意思,是压根不把真次那厮放在眼里咯?”

平八郎笑道。

“有你们这些能干的家臣在身边,家康又岂能连一个小小的朝比奈真次都拿不下?我等已经隐忍太久,正好拿他宇津山城来试一试刀,让天下之人知晓三河精兵的厉害。”

“说得好!家康大人,我平八郎愿为先锋,一定为您献上朝比奈真次的脑袋!”

“开什么玩笑,朝比奈的首级是我小平太的!”

两名少年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不下,松平家康笑着看了看他们,略一点头,再看向服部保长:“朝比奈本身不值一提,关键在于远江与骏府的动向……那边情况如何?”

“收到的情报显示,骏府方向一如既往,毫无动作。”

“寿桂尼大人倒是沉得住气……远江呢?听说了我们要出兵的消息,挂川城应该不可能置之不理。”

“正如主公所言,听闻我方开始动员军队之后,挂川城的朝比奈备中守也开始厉兵秣马,明显是打算发兵来救。可井伊谷亦遣人捎来消息,告知我们不用担心,挂川城的敌人由他们独自阻挡即可。”

“井伊谷……这么看来,那位女城主大概是想要趁此机会重挫今川,一战扬名了……真真豪气十足,令人汗颜呀。”

家康轻笑了一声,“不过我印象中井伊直虎并非鲁莽之辈,要是没有相当的把握,也不会说出这话来……莫非他们已经成功拉拢了曳马城的饭尾家?”

“正是如此。不仅是曳马城,据说连头陀寺城的松下石见守也被说服,改换门庭了。”

“哦?松下嘉兵卫可是忠义之人,我们屡次派使者前去,皆是无功而返……没想到井伊家竟有人能说服对方。”家康有些意外,“知道是谁做的么?”

“此人名唤天枫八寻,主公亦曾经见过一面。”

“天枫八寻……想起来了,是上次来做使者的那名瞽女吗?”

显然对当初的那件事印象颇深,只稍微一想,松平家康便已回忆了起来,“那确实是一位能言善辩的奇女子。原来是她出马……嗯,这就不奇怪了。说起来,半藏,你觉得咱们有办法能拉拢这位天枫姑娘来松平家吗?”

“只怕很难。”

“为何?莫非这位天枫姑娘对井伊直虎忠心耿耿,轻易挖不过来?”

“忠义与否倒在其次,主要是……”服部保长的表情有点古怪,“恕我直言,主公您大概……开不出能令她动心的价钱。”

“啊?”

此言一出,不止松平家康,旁边的两个少年人也跟着一愣。本多平八郎第一个大声问道:“半藏大人,您这话我可不能当没听见,要是说忠义什么的倒也罢了,如果是待遇问题,井伊家直虎给的价钱,我松平家岂有反倒给不出的道理!”

“误会了。我所指的并非是井伊家,而是……这位天枫八寻姑娘,现如今已是伊贺一国之主,主公若是有心招揽,只怕……”服部保长苦笑了一下。

“什么,伊贺……一国之主?”

平八郎闻言又是一呆,“伊贺什么时候有国主了?我怎么没听说过?”

“废话,人家伊贺人的事情,凭什么要让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三河小子听说。”小平太在旁边补了一刀。

松平家康却没有出言质疑,他一向秉持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行事作风,既然让服部保长去负责打探情报,便轻易不会开口反复确认,免得令部下感觉不被信任,久而久之,便会寒了旁人的心——

这也是太原雪斋教给他的驭下之术。

而比起纷乱封闭的伊贺突然冒出一个国主这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新闻,家康第一时间却注意到了别的事情:“你的意思是,这位天枫姑娘以一国之主的身份,却还在替井伊直虎奔波做事?”

“正是。”

“如果只是寻常的雇佣生意倒是还好,可两年前天枫姑娘亦曾经替井伊直虎前来当过一次说客,当时她应该还是一介白身才对……如此一来,就算当成伊贺与井伊家已经结盟了也不为过。即使没有结盟,假设井伊家遇到危险,以天枫姑娘至今为止的表现,也不太可能坐视不理。”

松平家康低声说着,一面微微皱起了眉头,“而要是曳马城与头陀寺城都投靠了井伊家,那位女城主又能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一举击败朝比奈备中守,再乘胜追击,很有可能直接将今川家的势力逐出远江。此后远江之内,再难有能与井伊家相提并论的势力……在我们消化东三河的这段时间,井伊直虎足以稳定局势,主宰远江一国。”

到得那时,他们再想攻略远江,就要直接面对一位不让须眉的巾帼豪杰。

然而不往东,往西的话又只有一个作为盟友的织田信长,一东一西,恰好把三河向外扩张的方向堵得严严实实……当然,光是能达成三河一统,便已经算是实现松平家祖祖辈辈的心愿,可谓光宗耀祖,无有遗憾了。

可眼见曾经亦兄亦友的信长逐步蚕食美浓,正如朝阳般冉冉升起,又看到井伊直虎以一介女子之身凭空杀出,短短数年,俨然已有了远江之主的气象。

乱世板荡,英雄豪杰屡见不鲜,松平家康心中又何尝没有一股豪情壮志,想要更进一步,再进一步,直到能力的极限,尝试猎到那一头天下人共逐的美鹿。

可现实不等人,他曾经一时心急,结果却立马就被席卷而来的一向一揆狠狠教训了一顿,险些功败垂成,枉送性命。吃一堑长一智,松平家康更不敢贪功冒进,即使面对朝比奈真次这个没什么了不起的对手,他也依旧步步为营,谋划了很久,直到有了九成甚至八成把握,这才决定发兵一统三河。

然而在他谨慎的时候,西边与东边,两位盟友则正在高歌猛进……时间似乎并没有站在他这一边。

莫非只能止步于此了吗?

想到这里,青年原本冷静的眼神中蓦然闪过了一丝不甘。

可他把这份感情掩饰得很好,丝毫没有表露在外——无论如何,井伊家如今依旧是他们的盟友,而且对于现状而言,也必须要有一个人帮他们挡下来自远江朝比奈泰朝的兵锋。

如果自己把这种感情表露了出来,可能会令到身边这些近臣也跟着对井伊家感到不满,进而导致两者间的关系产生裂痕。这可不是家康想要的结果。

要是不能更进一步,那就先巩固目前能拿到手的事物,然后静待时机。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至今为止,他都是这么过来的……所以现在才会以独立大名的身份,好端端站在这座冈崎城的太守之中。

既然如此,就再等一等……等一等吧。

如果等到最后依旧没有机会,那三河太守这个名头,其实也挺好听的。

心中最后闪过了这么一个念头,松平家康嘴角微扬,露出了一个有点无奈的笑容。但这笑容立刻又收了回去,等他转过头看向在场的其余三人时,又已经变回了一副严肃的表情。

“时候差不多了……半藏,朝比奈真次的动向等等,还要劳你调查。”

“是。”

“至于平八与小平太,你们两个准备一下,然后就随我来吧——要出征了。”

淡淡的一句话,并不怎么激昂,但衬着城外那喧闹的人马兵众,依旧足以令人热血沸腾。平八郎用力攥住他掌中的长枪,这是出门之前,他叔父特意拿来交给他的家传宝物:

蜻蜓切。

但这杆枪今后要切的不是蜻蜓,而是敌人的血肉!

带着一股油然而生的豪情,他赶紧往前几步,追上了走在前头的松平家康与小平太。

至于服部保长,则是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不见了,因为他一向如此,倒也没有人会觉得奇怪。

……

“要出征了。”

大同小异的号角之声,回荡在井伊谷的上空。各部兵马如百川归海,朝着这座城堡汹涌而来,又被各自安置在不同的位置,等待着次日出发。

舞衣——天智武流也身在军营之中,作为一部主大将,她有着自己的帐篷可住,倒是不怕不小心露了破绽。但女扮男装扮了二十多年,早已娴熟无比,即使当真如花木兰般混迹在男人堆里,同吃同睡,大概也不会被人察觉。

不过小心无大错,能尽量少一点暴露的可能性,自然还是一件好事。

营帐里除了她之外,此刻便只有云龙丸与彦五郎两人在。前者是信浓众人的头领,凭借着自身才干,逐渐也得到了舞衣的信任。

至于彦五郎更是从小就跟在舞衣身边,经过这么多年历练,如今暗地里已接过面具,成为了龙宫童子的新首领,而在明面上,他与大藏亦是舞衣的左膀右臂,得力干将。

如今大藏等人正在忙着管束兵马,被各种各样的琐事搞得焦头烂额,云龙丸与彦五郎两人则被舞衣叫了过来,继续推演着即将爆发的一场恶战。

“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不出意外的话,第一场战斗将在大天龙川附近,松下石见守的头陀寺城附近爆发……”三人各自坐成三角形,中间摆开了一张粗略的地图。

舞衣拿手在地图上指指点点,替没资格参与军议的这两人解释着大致安排:“敌军来势汹汹,为首的朝比奈泰朝又是今川名将,对他而言,此次只许胜,不许败,所以必然卯足了十二万分的精神。这第一战将会万分艰难……

“但头陀寺城占有地势,易守难攻,只要石见守大人死守城池,就算朝比奈泰朝大军来犯,一时三刻亦很难攻下。如此一来,时间一久,必定人心浮动——彦五郎,云龙,我要你们两人合力,看准时机,在今川军内部散播一些假假真真的情报,就说东三河战况不利,或者后方挂川城被人袭击,断了后路等等,具体内容自由发挥即可……”

“这么做的目的,是让朝比奈泰朝不得不放弃攻打头陀寺城,出兵曳马?”云龙丸问道。

“没错。”

舞衣点了点头,“头陀寺城久攻不克,再得知东三河情况危急,即使知道这可能是我方传出的假情报,为了稳定军心,朝比奈泰朝也只能放弃攻城,大军继续前拨。而为了防止松下石见守大人趁机出兵偷袭,他必然会留下一部分兵力,用来牵制松下军队……”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注视着面前的两位部下,似乎是在等待着对方接话。

云龙丸与彦五郎互相看了一眼,前者做了个请的手势。彦五郎苦笑一声:“好吧,我就知道你想看我出丑……算了,那我就说一下自己的想法吧。”

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又停顿了半天,这才有点没自信地开口道,“敌众我寡,即使朝比奈泰朝留下一部分兵力围攻头陀寺城,正面交战同样胜算不大,所以如果我没猜错,武流大人……或者说直虎大人的想法,应该是同样兵分两路,一路负责正面拖住朝比奈的主力,另一路则是趁此机会,与松下石见守大人联手击溃围城敌军,再与另一支主力前后夹击……是这样吗?”

停了一停,彦五郎吞吞吐吐地又问了一句。

舞衣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并未回应,云龙丸却先拊掌笑了起来:“不愧是彦五郎大人,这就叫英雄所见略同呀!”

“那也就是说……我蒙对了?”

“说得如此头头是道,又岂有可能是蒙出来的,彦五郎大人,你该对自己多一点自信了。”

“这……”

彦五郎眼珠一转,再看向舞衣,等确定对方脸上的表情非是嘲笑,而是真心实意的笑容之后,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整个人如卸重负。

云龙丸又笑着冲他点点头,这才转而看向舞衣:“武流大人,您既然特意将贫僧与彦五郎大人叫过来,又说起此事,想必那一支奇兵,十之有九,是落到咱们犬居众的头上了吧?”

“这可是大功一件,我费了半天功夫才问直虎大人争取过来的,你们就尽情高兴吧。”舞衣笑了笑。

“确实是大功一件没错,可这件功劳,可是要实打实去拿命去拼啊。”

“怎么,云龙你怕了不成?”

“唉,原本贫僧其实已经怕到瑟瑟发抖了,不过转念一想……”

他这却是下意识卖了个关子,不过这个茬作为上司的舞衣不好接,气氛尬了几秒,就在云龙丸有点尴尬地想要说下去时,却听彦五郎接话道:“转念一想?”

云龙丸顿时给了对方一个感激的眼神,并且忽略了舞衣有点无语的目光,哈哈一笑:“一想到贫僧曾经跟扛着四如军旗的武田精兵较量过——虽然结果还是一败涂地,但与那位甲斐直虎,信玄和尚一比,突然又觉得这阵仗实在是不值一提了。武流大人,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哦。”

舞衣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懒得理这家伙。

……

第三百五十五章 左三巴纹

头陀寺山上头陀寺。

单是看这个名字,就知道此地与佛门多半脱不了干系,事实也是如此,头陀寺最早其实是一座真言宗的庙宇,而松下嘉兵卫的先祖,据说便是在庙里担任寺侍一职。

所谓的寺侍,乃是日本传统服役于寺院中的武士,或从事寺务,或值司警卫,此外负责寺领庄园的武士,也可以被叫做寺侍。松下先祖具体是哪一类,由于时间太久,业已追溯不清了,甚至连对方是什么时候把原先的真言宗高僧大德们驱逐出去,鸠占鹊巢取而代之的也不知道。

只知道当应仁之乱爆发时,头陀寺里早就没了和尚,而已经被改造成了正儿八经的武士居城。但不知道是叫顺口了还是想改没改成,包括当地百姓,连同松下一族自己人在内,依旧管这地方叫头陀寺,顶多就在后头加个城字,多少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然而不管名字叫头陀寺抑或尼姑山,里面住的是和尚亦或武士,都与这座城砦本身没有什么关系。它只是日复一日,默默屹立在大天龙川畔,守着一代又一代人们出生又逝去,一个又一个家族兴起又衰落——

这一日,在高山与流水的注视下,又有旌旗漫天,汹涌而至。

号角与法螺的声响响彻九天,天边铺着一片红彤彤的云彩,日轮将落未落,黄昏的气息却已弥漫开来,将视野所及的一切都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松下嘉兵卫按着佩刀,立于城头,居高临下打量着城外人山人海的军队,无数的人影分分合合,吵吵嚷嚷,聚集在各种各样的旗印周边。

有那么一瞬间,这一幕突然令他联想到之前不小心打翻在地的饭团,白白的米饭上面沾了灰尘与泥土,还没等他伸手去捡,又从土壤里爬出来了无数蚂蚁,围着米粒尽情大啖。

这世间众人,不管是站在哪一个阵营,为了什么目的战斗,倘若落在那满天神佛的眼中,说不定也就跟他当时看那些蚂蚁争逐米粒一样,觉得渺小无比,煞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