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37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没错,我是从左边那座营里偷偷溜过来的……”那人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周围,又压低声音道,“赌输了,没法子,从别人那儿拿了一点,过来这边接着耍……行行好,别告状。”

“这是当然。”

那单身汉先是一愣,随即也跟着嘿嘿笑了起来。

三言两语之间,一边闲聊一边下注,不知不觉间,已经再没人提起刚刚那个一去不回的庄家了。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左闪右避,矫捷如狐,穿过那些火光照不到、警卫也很难觉察的死角,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就溜出了营地,借着夜色遮蔽,一路直奔不远处的曳马城而去。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那名吊儿郎当的中年人已从后门悄无声息进到城中,轻车熟路来到了其中一个房间外。

他先是蹲在窗外,惟妙惟肖地学了一声鸟叫,等了两分钟左右,窗户打开,男人翻身而入。

房间里有两人在,一男一女,女的正是井伊直虎,男的则要稍微年长一些,长相温厚,比起武将,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一个读书人。

虽是深夜,两人脸上却不见半分困倦之色,相对而坐,中间的地上摆着一张地图,被微弱的烛光照得半亮不亮。

那翻窗而入的男子略略一扫室内,随即单膝跪下:“道顺大人,还有直虎大人,属下回来了。”

“情况如何?”

伊贺崎道顺当即问道。

“属下这几日混迹在寻常士卒之间,留意观察,确实发现了一些古怪之处。”这位伊贺忍者一板一眼地回禀,“例如,敌军众多营地中,有一些似乎显得格外安静。”

“格外安静?”

“正是。据属下观察,有几座营地白日里虽然人影幢幢,旗帜飘扬,可一到深夜,就显得静悄悄的,听不见什么人声,也不曾见过有人进出,与其他热闹的营帐对比尤其鲜明。还有就是——”

他顿了一顿,又道,“这段时间,陆陆续续有后勤补给送达营地,再加上朝比奈家的士兵们向附近村落征收粮食,属下稍微计算了一下,发现粮食的数目与人数大致对得上号,但鹫六后来又去查看了一下路上的车辙与脚印,发现其中有些呈现出明显的轻重区别。”

“轻重的区别,意思是有些运输的牛车,上面并没有载太多的粮食……或者说其实压根就没装东西?”道顺微微皱起眉头,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

那忍者这回没有接茬。他的任务是负责打探情报,至于根据这些情报进行推测,乃是伊贺崎道顺等头领做的事情。

在其位谋其职,越殂代疱,向来是职场大忌。

这一点对伊贺崎道顺同样适用。

他稍作思忖,并未直接得出结论,而是将目光往旁边望去:“不知直虎大人有何想法?”

“我之想法,多半与道顺大人相同。”直虎答道。

道顺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这次他之所以会自告奋勇,领着三十六忍者团出征远江,便是看出了八寻对远江这一位的重视之情,想要在自家妻妹面前博一个好形象,力争年度优秀员工。

不过这数日相处,令他或多或少也对这位井伊家的女城主有了一个初步印象,因为暂时没见她出过手,不知道实力如何,反正智谋这一方面确实不差。

即使除掉某位盲女的偏心,以公事公办的角度来说,对方同样也是一个让人欣赏的雇主。

所以他闻言也只是微微一笑:“故布疑阵,虚虚实实……如果我猜得没错,直虎大人,您之前的奇兵之计可能已经被朝比奈泰朝看穿了。”

“很有可能……其实我早就有此猜测。明明先前对头陀寺城一开始就采取强攻之法,但等到抵达曳马城下,却又一反常态,步步为营,这一前一后的区别,实在是太明显了。

“朝比奈泰朝此举,明面上是留下一部分兵力牵制松下石见守,主力则赶赴前线……可此举不合兵法,一旦被人抄了后路,便有腹背受敌的危险。”

直虎一声叹息,“但如果说他是猜出了我方的心思,将计就计,先以急躁之态进一步取信我等,然后兵分两路,自己率领一部分军队在曳马城下附近布阵,其余部队则留在头陀寺城,等待我方的伏兵与松下石见守大人自投罗网,再挟大胜之威与朝比奈泰朝本阵会合。

“如此以来,既能令军心大振,又能斩断我方一臂,更有甚者,说不定还能趁此机会,直接拿下头陀寺城……可谓一石三鸟。”

“既然直虎大人早就料到这一点,为何迟迟没有动作?”

道顺不解,“松下石见守非是易于之辈,何况朝比奈那边并不知道我们具体会派出多少人断其后路,为了防止偷鸡不成蚀把米,他一定会留下足够多的人手,这样的话,如今待在曳马城下的兵力必然不多。假如我们能趁他立足未稳,先行发动攻击,说不准就能直接大获全胜了……”

“阁下的这种想法,却是有点太小觑那位备中守了。”

直虎摇了摇头,“这等浅显的道理,他岂会不知,敢如此行事,自然便有凭借手中兵马,抵挡住我军进攻的自信。事实上,饭尾家之前便有人不听劝告,强行带兵出城试探,结果却一个落得全军覆没的下场。”

“确有此事。”伊贺崎道顺闻言也想了起来。

“战阵如击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敌军刚到城下之际,必是士气如虹,来势汹汹,而我方士兵大多依仗城墙坚固,若要他们舍弃地利,出城野战,即使将事情原委分析得一清二楚,难免还是会引起反逆之心……一进一退,胜算渺茫。”

“人心……原来如此!”

楯冈城主稍稍一想,忽的恍然大悟,“这么说来,朝比奈泰朝甚至有可能连之后的这一步也料到了,倘若我方坚持守城,闭门不出,那么等到后方头陀寺城的另一路兵马得胜而归,他便没了后顾之忧,可以专心致志攻城。

“而要是我们察觉到了这一点,着急发兵去攻,他亦有十足的自信能抵挡得住,正可谓是‘进也不得,不进也不得’……好一个备中守!”

说到最后,明知是敌人,道顺却还是忍不住赞了一句。

“不过直虎大人如此冷静,就不担心您派出去的那一支奇兵么?”

“怎么能不担心呢……”直虎说着露出一个苦笑,“但落子无悔,既然木已成舟,我能做的唯有相信他们,同时把自己这边的事情做到最好而已。”

“有道理。”

道顺点点头,“直虎大人方才提到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现如今城外的军队已经搭建好了营地,暂时安定下来,又有之前饭尾将武士兵败一事,更令他们志得意满,从高层到部下,一个两个都放松了警惕。

“而曳马城这边,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城中的气氛也逐渐焦躁不安起来……如果我没猜错,直虎大人预想中的反攻时机,应该马上就会出现了吧?”

他问。

女子则回答:“短则三五日。”

“长呢?”

“最长也是三五日。”

直虎偏过头去,看向旁边那微弱的蜡烛。刚刚那名忍者进来之后立马就关上了窗户,但仍然有风从缝隙间穿过来,将这烛火吹得东摇西晃,好似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这变幻的火光,恰如战机,无常无定,稍纵即逝。

何时下令,何时发兵,这短短的一句话,一瞬间的判断,将决定数百、数千人的生死,以及数万、甚至数十万人接下来的生活。为将者不可不慎,但一味谨慎,同样也只会葬送了自己与众人的性命前程。

“速战速决,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好半晌,才听她轻声说道。

……

靡靡之音,曼妙之舞,身穿白色衬衣的年轻女子挥动折扇,翩然挪动身姿,身后有人击鼓,有人弹琴,如果只看这一幕,或许会以为是在哪家深宫大院,断然想不到,这翩然美丽的舞者,竟是身在大军之中。

夜色已经褪去,东方泛起了浅浅的鱼肚白。太阳尚未升起,这天地间却已有一股勃勃的生机弥漫而出。一日之计在于晨,但对于主帐之内的众将领而言,这个早上更像是昨夜的延续,而非是一个新的开始。

他们从昨晚收到总大将的邀约,此后便齐聚于此,一边喝酒谈笑,一边欣赏着美人的舞蹈,恍惚不知时光流逝,直到不知道谁惊呼一声,他们才意识到天已经亮了。

“哎呀呀,这个晚上真是太开心了!”

“多亏了备中守大人,才能让我等在战阵中也能欣赏到如此美妙的舞蹈,大饱眼福啊,哈哈哈!”

“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也该回去洗洗漱小睡一觉。”

“如此怠惰,就不怕城里的人打过来,把你脑袋砍了当夜壶么?”

听见那位同僚的调侃,那名武士打着哈欠,瞥了他一眼,“我倒是巴不得这帮家伙有胆子杀出来,好让我活动活动筋骨……可惜只是一群缩头乌龟罢了。”

“也别要求太多了,上次那次惨败估计已经让他们印象深刻,只敢躲在城里,熬一天算一天。嘿嘿,什么井伊直虎,这几年名头吹得这么响亮,老子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呢,现在看来,到底还是一个女人,遇到大事就慌了手脚六神无主!”

“哈哈哈哈!听说那名女城主别的什么不提,长得倒是很漂亮,等城破之日,我一定要好好瞧一瞧是真是假。”

“放心,到时肯定能让你看个过瘾。还有那个饭尾连龙的小寡妇,叫什么田鹤的……”

“把口水擦一擦。”

“嘿,好像你不心动似的。走了走了,吃早点去!”

吵闹的声响,伴随着众人兴高采烈的交谈声越去越远,大帐内渐渐又恢复了平静。方才那几名弹琴敲鼓的乐师都静静站在一旁,只有跳舞的女子走上前去,身子一歪,轻轻靠在了朝比奈泰朝的身旁。

这位人称备中守的远江武士,今年不过二十六岁,正是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一段时间。虽然人在军中,他却没有披戴甲胄,而是像平时在家中一样,只穿着小袖与肩衣,一副闲散的装束,大抵是喝了一晚上的酒,身上还带着浓郁的酒气。

可随着那些将领三三两两各自离去,他原本歪歪斜斜的坐姿突然一正,脸上的醉意顿时消失不见,眼神也变得清亮有神。

“都走了么?”

“都走了。”

那女子恭声答道。

“走了好,走了好。陪着这些人胡闹了一整晚,想来消息很快就能传到曳马城的耳朵里了,如果那位井伊家的女城主当真是个人物,绝对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大人就这么肯定井伊家会主动出击?”

“与其说是肯定,不如说是我希望如此。”

朝比奈泰朝笑道,“时无英雄,遂令竖子成名,治部大辅一走,什么松平家康、井伊直虎的都跳出来兴风作浪,还有甲斐的老虎蠢蠢欲动,要是这次不能拿下一场漂漂亮亮的大胜,今川家难有宁日。但比起那种没用的废物,我更希望能与真正的英雄豪杰做上一场,否则敌手太弱,赢了也是无趣。”

“所以大人才安排了这一场酒宴。”

“没错,众将大醉,士卒松懈,警备松弛,满是破绽,要是换成是我,即使知道其中可能有诈,也绝不可能放过此等良机。要是井伊直虎连这么好的时机都把握不住,说明她也不过是又一个跳梁小丑,等城破顺手杀了便是。而如果那个‘远江之虎’的绰号名副其实……”

他说到此处,哈哈一笑,“古人有杀鸡儆猴的说法,但杀一只鸡有什么厉害,区区猴子又何足道哉?我泰朝今日便要杀虎儆虎,用远江的这场胜利,警告甲斐的另一头老虎不敢轻举妄动,如此做法,才算不枉此行!”

即使一整夜没有合眼,年轻人的眼中依然没有丝毫倦意,恰恰相反,在那双漆黑的瞳孔深处,正燃烧着一股熊熊的火焰。那既是忠义之火,亦是野心之焰。

一将功成万骨枯,扬名立万的机会,如今就摆在他的眼前了。

……

第三百五十七章 远江虎步

海底鱼兮天上鸟,高可射兮深可钓。唯有人心相对时,咫尺之间不能料。

白乐天的这首《天可度》,可谓是脍炙人口,传世名篇,时隔数百年仍然被众人津津乐道。但诗句中所感叹的人心难料,这个道理却是既对又不对:

如果只说单独的个体,做决定时总会受到各式各样的因素影响,利益、感情、又或者仅是一时的冲动,种种情况,确实会驱使着一个人做出预想之外的选择。

然而一旦把范围扩大开来,到得十人百人,千人万人,便如川流汇海,众说纷纭间,最后必定会有一种相对最为响亮的声音占据大头,主宰形势,而这种主流的声音,往往也会有着许多的操作空间。

怎样把握人们的想法,进而将其引导到自己希望的方向,正是最考验一名执棋者能力的时候:

永禄六年,四处战火未休,如果把这一方小小的天地比作棋盘,那此刻发生在远江国的这场对弈,俨然已经来到了争长竞短、你死我活的地步。

朝比奈泰朝这次出兵,对外号称八千大军,不过大家同为近邻,互相知根知底,稍稍一算也能算出他到底能动用多少兵力。

何况人数可以注水,后勤补给、营地布置等等却骗不了人,在伊贺忍者的活跃之下,井伊直虎这边很快就估算出来,朝比奈泰朝麾下顶多只有三千余人,

但对他而言,这也已经算是倾巢而出了。

大哥不笑二哥,直虎这边更是寒酸。不同于朝比奈泰朝有骏府做后盾,毫无后顾之忧,她一方面要顾虑如小野道好等不稳定因素,一方面也要考虑到三河的情况,就算觉得朝比奈真次必败无疑,也总不可能当真不做防备。

再者,万一松平家康打完朝比奈真次觉得不过瘾,临时起意,突然决定打过来了呢?

正因为考量到这些原因,直虎姑且留下了一部分兵力,由她最信任的南溪瑞闻坐镇井伊谷,确保大本营不会出事。而后又把北远江的犬居众派了出去做奇袭部队,剩下来的大概六七百人,与曳马城饭尾家兵合一处,人头数来也不过千余。

就算猜测朝比奈泰朝同样将大部分兵力留在了头陀寺城,打算来一个将计就计一网成擒,要让这支七拼八凑出来的农兵部队放弃依仗城池地利,由守转攻,依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一个搞不好,引起了士卒的反抗之心,或者消极抵抗、出工不出力,或者趁乱逃命,甚至引发哗变等等……战局如烛火,人心似流水,唯有洞察了这水与火的走势变化,才能把握住这稍纵即逝的胜机。

值得庆幸的是,直虎对此并非一窍不通——

少则三五日,最多也是三五日,同样都是三五日,区别何在?

无非是一个主动,一个被动。

在硬实力难以拉开差距的情况下,一场战斗之胜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的发挥。为了稍微增加一点胜算,直虎起初只是按兵不动,一副要坚守城池的样子,倒是顺应了大部分人的心思:

有城不守,难道还要出去送死不成?

只有饭尾家的一员老将极力主张出城迎战,直虎等人苦劝无法,只能放任对方独自出马,结果连将带兵,全军覆没。经此一役,城内众人的轻敌之心荡然无存,紧随其后,有些亦真亦假的传闻,便在寻常兵卒之间流传开来了。

有的说上回只是碰巧遇见今川氏真亲自出征,对方可是出了名的草包,非但没能振兴士气,反倒拖累了麾下一众老将。

这次则不同,敌军大将乃是赫赫有名的朝比奈备中守泰朝,年纪虽轻,却已深得今川义元信任,自从其父那辈训练出来的挂川众更是百战精兵。假如放任对方做好准备,强攻城池,只怕曳马城甚至撑不到三河那边决出胜负,松平家康派兵来援,就得先一步陷落。

又有人半信半疑地提及,说是自己如何如何观察,或者是听七大姑八大姨的外甥的妹妹说起,城外的军队营地情况有些不对劲,收集的粮草好像也与人数对不上等等。

诸如此类,各种传言不知从何而起,却在口口相传之间,飞快传遍了整个曳马城,底下的士兵,乃至下级军官几乎都有耳闻。

便有那种机灵一些的人意识到了疑点,一番打探,大致有所猜测,接着就主动找上门去,向上级如此这般地解释一遍,言明敌将极有可能是故布疑阵,其实营内守备空虚,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要是不趁着现在这个机会出兵攻打,一旦等到敌人做好防备,便只能苦守城池,听天由命了——

最开始只是一两个人这么说,后来随着传言越传越广,抱持这种意见的人也变得越来越多,到得最后,赫然就连那些身居高层的武士之中都出现了这种论调。

围绕着守城还是野战,两派人马日夜争执不下,井伊直虎与那位代亡夫执掌城内事务的田鹤之方虽然在场,却总是静安静聆听着众人的意见,少有发言。

然而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眼见城外敌人的攻城准备一日紧似一日,终于连瞭望台的底子都搭建好了,众人的心情亦不免随之越发紧张。先前以为固若金汤的这座城池,好似也变得没那么可靠了……

“诸位还在犹豫什么,一族之兴亡,就看今日了!”

军议评定上,一位年轻的武士高声疾呼,一派激昂慷慨,“你们肯定也见到了,朝比奈家那帮人自认为吃定了我们,从大将到士兵,一个个都放松了警惕,简直像是在自己家一样放松!据说那个朝比奈泰朝甚至还把自己的爱妾带了过来,大开酒宴,夜夜笙歌,这正是不折不扣的骄兵……骄兵必败啊,诸位!”

“说得没错,就应该趁现在杀将出去,一来是替老大人报仇雪恨,二来也能让这帮家伙好好见识一下我等饭尾家的骨气!”有人附和道。

“就是就是!”

群情激愤,声浪滔天,虽然在场也有依旧坚持应该小心谨慎,固守城池的一派,但有这种想法的多是老成持重之辈,面对这帮血气方刚的武者,一时之间,竟是谁都不敢主动开口触这个霉头。

“田鹤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