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直虎大人!”
这些老臣不曾开口,年轻的武士们便也不去找他们麻烦,而是呼喊着在场最有资格做决定的两人名字——说来有趣,尽管在场绝大多数都是雄姿赳赳气昂昂的男子汉,然而真正掌握着权利的,却是两个年轻的女人。
只是这两女的性情与能力,却又迥然不同。
田鹤之方本来是一直闭着眼睛,直到此时听人喊起自己,这才睁开看向那名饭尾家的武士:“出城野战,此法凶险,你等可有做好舍弃性命的准备?”
“当然!”
“那其他人可有异议?”她又问道。
视线扫了一圈,见底下众人神情各异,或是慷慨激烈,或是蹙眉不满,可最终还是没有人正面出言反对。
田鹤之方见状轻轻呼出一口气:“既然没有意见,那就这么定了吧。不过说是要出城野战,具体的时间,以及由谁人带队负责指挥,这些事情都需要慢慢商议,妾身不通军略,这方面的事情,就交给几位家老,以及井伊家的贵客商议决定……直虎大人,妾身如此安排,您认为如何?”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却是转向了一旁的直虎。
与披着一身素白色衣裳的田鹤不同,直虎此刻已换上了一件干净利落的紫色小袖与裙裤,及肩的短发扎在一起,平素柔和的眉眼之间,也多出了几分冷峻的气息,四目相对,竟令人莫名有些心惊胆战。
仿佛是被什么凶兽给盯上了一般。
不仅是田鹤吃了一惊,其他好些看过来的武士也俱是类似反应,年轻一点的或许还分辨不出这是什么感觉,可那些上了岁数,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却都是暗自心惊。
好强悍的杀气!
杀气这种东西无形无色,甚至有人对其嗤之以鼻,根本不相信有这种东西的存在,然而就像是身居高位者,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有着独特的气场与威严一般,手里见过人命的,身上也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氛围。
这种氛围与气息说不清道不明,唯有身临其境,方能清楚地感知到。而这一刻,这些沙场征战了大半辈子的武士居然在一个年岁不满三十的女人身上,感受到了与他们自己无法相提并论的杀气——
显而易见,对方绝非是什么养在深闺的女孩,也不是传言中从小吃斋念佛不问世事,临了才被人推出来当一副招牌神位的傀儡……连一句话一个字都还没说,仅仅只是毫不保留地放出气势,直虎便已震慑住了在场众人。
论杀过的人,恐怕眼前这帮人里面,没有一个人能比得过她。自从枪术有成,动辄讨伐野盗土匪,以一己之力庇护井伊谷方圆百姓,尔后临危受命,城门之上,赤手空拳搏杀敌将,如果人的性命有重量,那她的双肩怕是早已压上了千斤万斤的负担。
南溪瑞闻曾说过,佛陀慈悲为坏,但面对邪魔外道,亦会显露忿怒之相。为诛邪斩恶而杀,正如金刚怒目,乃是大慈大悲。
直虎却从来不相信这种说法。
她自幼出家,青灯相伴二十年,梦里梦外,从来不曾亲眼见过佛陀,自然也不曾见过菩萨杀人。猛兽食人,只为果腹,只有人会以其他各种理由杀人,恶人也好,善人也罢,只要沾上了因果,从此再难解脱。
一介凡人,为生而杀。
至于死后的事情,就等死了之后再去操心罢。
“朝比奈备中守乃是今川名将,挂川众更是远江精锐。即便如此,你们也还是想与他正面一战……很好,很好!”
连着两声很好,第一声尚且平静,到得第二遍时,女子的声调倏然提了起来。
她平时说话总是温声细语,兼之那温柔的神情,虽是身材高挑,却总令人有一种温文尔雅,娴静可亲的感觉。然则多年习武,杀伐无算的井伊直虎,次郎法师又岂会真是那种娇滴滴的大家闺秀?
此刻只是把音量一提,舌绽春雷,话语已滚滚而出,直如龙吟虎啸,震得众人纷纷一个激灵,满是惊诧。但视线所见,直虎竟已长身而起。
居高临下,视线随意一扫,她并没有特别看向哪一个人,可只要是和这眼神对上的,都有一种自己被注意到的错觉。
“爱惜性命的尽管留下,至于那些不怕死的,拿好兵器,随我……出城!”
简短的一句话,话音未落,直虎已收回了目光,大步往外走去。
但没等她走到门外,原本安静到落针可闻的身后,倏然跟着传来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起初只是一两个,后来逐渐又变成了五个十个,十个百个,越来越多的人或是主动,或是被其他怂恿和裹挟着跟了上去,恍如点点滴滴的流水,汇聚成了一条溪流,义无反顾地扑向大海——
未几,出阵的号角声便响起来了。
……
“终于来了!”
一墙之隔,城内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城外众人,原本还在独坐饮酒的朝比奈泰朝远远听见号角声,猛然把酒杯一抛,任凭这副价值不菲的酒器咔嚓一声碎了满地,眼中只闪烁着兴奋的光彩。
“来人,来人啊!”
他大声喊叫着,立刻就有负责传令的兵士赶了过来:“大人有何吩咐?”
“帮我穿甲,还有去通知一下其他军营,敌人要杀过来了,让他们做好准备……先帮我穿上盔甲,还有把我的长枪拿过来,快,快快快!”
一叠声的催促中,这位年轻的大将明知敌军即将杀到,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而是充斥着激动之情。一边张开双手,让那几个亲信帮忙穿上全副甲胄,他一边迫不及待地频频看向帐外:“快点快点……总算等到猎物上门了,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我的枪呢,把枪拿过来!”
“是!”
呼喊之间,人来人往,军帐内顿时热闹非凡。
而就在朝比奈泰朝忙着穿戴甲胄的时候,帐外很快也跟着传来了各种吵闹的声音。有操着一口远江乡音急急忙忙整队备战的,也有到处呼喊着敌军来袭的,号角与法螺声音响个不停,自己与敌人的动静混在一起,难以分辨具体的号令。
过得片刻,又有另一道锐利的破空声呼啸而来,落到了近处,其他人尚未反应过来,朝比奈泰朝先是咧嘴一笑:“是鸣镝……看来对面并不打算奇袭,采取的是正攻法,好极,这才有趣!”
这时他也正好把那全副武装尽数换上,一面自己又整了整头盔的位置,一面从旁边人手中接过惯使的长枪,几步掀开帘子,走出军帐,只见营地内外,人影奔走间,武士拔出刀剑,大声喊叫着,命令手持竹枪的足轻排成队形。
其中一人注意到这边,赶紧小步跑了过来:“泰朝大人,敌军攻过来了!”
“我知道!”
由于周遭人声嘈杂,朝比奈泰朝不得不抬高了音量,“情况如何!”
“状况不妙,敌人兵分两路,来势汹汹,道服、未谷等几座营地已被攻破!”那武士急声回报。
朝比奈泰朝却不见惊慌,反而还抬起手来,拍了拍对方的肩头:“哈哈,放心,一切都在我预料之中!之所以我把未谷那种不成才的家伙安排在最外围,就是为了用他们消磨一下对面的体力……不用着急,好好养一养精神,等他们一路杀到这儿,才轮到咱们大显身手!”
……
“嘿,嘿——”
“吼!”
“嘿,嘿——”
“吼!”
乱战之中,双方的叫喊声此起彼伏。像这种世间最常见的战斗口号,如果音译过来,“嘿”的那一声大概可以写作“曳”或者“锐”,至于“吼”的一声则一般是写作“应”。
“锐”和“应”,在某种意义上正是表明了这口号的本质。一般来说,两军交战,先是远远的互射弓箭,待到距离拉近,再由大将高喊口号,士卒齐声回应,并伴随着急促的鼓点,紧握刀枪发起进攻。
明白对方非是庸才,直虎也没有再尝试使用什么临阵的奇策,而是直接采用了正攻法,由她自己亲率井伊家的士兵,攻打防御相对严密的西侧,再令饭尾家的将士同时攻击东边。
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两军此前未曾磨合,互相之间颇为陌生,即使绑成一块,也很难配合得默契无间,甚至还有可能彼此拖后腿。与其变成这样,倒不如分成两路,各看本事。
而无论饭尾家那边情况如何,只看西侧战局的话,却是井伊家一时占了上风。
井伊直虎一如既往冲在了最前面——顺带一提,她并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套甲胄,父亲直盛的那副具足早在桶狭间兵败之时不知道被人趁乱捡走,彻底下落不明。
至于井伊直亲的盔甲倒是还在……可惜尺寸对不上。
她比直亲高出了半个头左右,甲胄不改起不到足够的防护效果,可直虎又不忍心轻易改造这件故人遗物,索性就把这副甲胄置之高阁,想着等虎松成人后再让他继承。
而井伊谷的财政情况又一直捉襟见肘,根本攒不出闲钱替直虎自己量身定做一副盔甲。正因如此,她几次出阵,最早直接就是一件袈裟,后来还俗之后倒是换上了普通的腹卷与护额,与寻常小兵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她这一米七几的个子,站在人群中天然就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倒是不怕真的被人当成无名小卒了。
此刻也不例外,一身简单的防具,掩盖不住英武之气,女子手中一杆朱枪,劈、打、挑、扎,使得虎虎生风,挡者披靡,任凭敌军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却始终无人是她一合之将。
“嘿,嘿——”
“吼!”
一马当先,一枪撕开敌人仓促组成的阵列,但直虎也并非孤身作战,接战的同时,口中不时大喝出声,便有同样响亮的喊叫声从身后传来,井伊家的武士与足轻紧跟在后,长枪与打刀挥舞间,把那些被冲散了阵型的东远江国人纷纷打翻在地。
鲜血溅在他们的脸上身上,就连握住兵器的手掌都变得黏腻起来,但杀戮所带来的刺激,命悬一线的战场更是让所有人心跳急促如擂鼓,脑海中几近一片空白。
不管在事前想得再好,真正置身其中时,大多数人再也没有心思去想些什么有的没的,唯有下意识被身旁身后的人推挤着,往前,再往前,不断的冲锋!
只有寥寥无几的人还能保持一定理智,打量着周遭,观察己方与敌军的情况,以及那空中飘扬的各种旗印——他们要做的事情从一开始就定下来了:
斩将,夺旗!
只要作为主将的朝比奈泰朝一死,这支由东远江国人组成的联军便将丧失斗志,溃败而逃。这并非是指他们无能,而是在历朝历代的战争中,除了极少数不可思议的例外,基本上指挥系统一瘫痪,底下的兵士便会顿时变成无头苍蝇,四散逃命,再无反抗之力。
所以只要情况允许,擒贼先擒王永远是取胜的不二法门。尤其是对于战力稍逊的井伊家来说更是如此,兵对兵,将对将,其他人还在接敌苦战的时候,直虎一人一枪,领着挑拣出来的数百勇士,高歌猛进,恍如一口尖刀,直直刺进了敌军心腹要害!
她被血污与汗水弄乱的视野之中,只紧紧锁定着那一面空中飘扬的大旗:
朝比奈家的左三巴纹旗印。
三百米,两百米……五十米,三十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倏然,只听得一片山呼海应,横枪如林,飞箭似雨,竟是硬生生把直虎这一行人拦了下来!
开战至今,她第一次停住脚步。纵然天生神力,但凡事亦有极限,面对一派混乱的局势,直虎固然可以以一当十甚至当百,但对上整齐列队的足轻阵营,要是再贸贸然头铁撞上去,只怕下一秒全身立时就会多出好几十个透明窟窿。
朝比奈泰朝的旗印就在前方不远处,而这一支数百人的部队,气势与军容也与此前交战过的其他敌人截然不同,直虎目光一扫,看着他们插在身后的靠旗,心中恍然:
这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挂川众了。
挂川城作为朝比奈泰能、泰朝父子经营多年的根据地,不只是在远江这一亩三分地,即使放在当初义元全盛时期,这一支部队同样是今川家首屈一指的精锐。
相比之下,井伊家倒也不是没有能打的,奈何这批人其中很多先是陪着井伊直盛死在了桶狭间,剩下的那部分也被井伊直亲一波送得精光,以至于此时留下来的,有一个算一个,全是脚下功夫最为了得。
尽管直虎此前打了几场胜仗,姑且把士气提回来了一点,可惜仓促之间,还是没法大刀阔斧地进行训练,平常没事的时候看不出什么端倪,此时遇到了真正的精兵强将,其中差距顿时尽显无疑:
“杀!”
“杀啊!”
爆喝声中,这些身后背着桂川城靠旗的足轻依照队列,平放长枪,聚成枪林,一排排猛烈地撞击上来,那枪尖锋利无比,只要被戳中登时身上就是一个大窟窿眼。
直虎挥动朱枪,略略拨了一拨,却是寡不敌众,只能暂避锋芒。
她这一退间,其他井伊家的士兵有些却还没有反应过来,又或者是头铁不服输的愣头青,也举着长枪往前进,然而一个照面之间,挂川众的士兵固然也有人受伤倒地,但他们的阵型却未因此变得散乱,反而是这边井伊家的士兵眼见那枪林排山倒海而来,一个两个下意识便往后退。
这一退本身没什么,可本来聚起来的那口气也就散了,两排长枪重重地撞在一起,第一波的死伤分明还没有拉开太大的差距,结果却是井伊士卒兵败如山倒,被推得踉跄而退,距离那将旗越发遥远!
“——喝啊!”
但下一刻,朱枪一收再进,直虎趁着那最前面的桂川城足轻长枪刚刚刺出,未及收回,整个人再度迎了上去。
心知战阵之中,最重要的是要保留体力,她也不使蛮劲,只把掌中长枪舞成一团,泼水不进,啪啪荡开了那些刺来的枪身,紧随其后,枪芒一吞一吐,顿时数人中枪倒地,原本紧密的阵列,再度出现了一个缺口!
“跟上直虎大人!”
“直虎大人!”
那些一度被击退的井伊将士见状齐齐发出一声欢呼,不知道从哪里又爆发出了一股力气,再度舍身冲上,攻守互换,竟是硬生生在这桂川众的士兵中间凿出了一个缺口,阵形一乱,顿成厮杀混战!
……
第三百五十八章 阵前将军
“杀!”
鲜血弥漫,喊杀震天,这周围大约只有数百千人不到,可置身其中,却又有一种陷在了汪洋大海之中的感觉,无边无涯,无垠无尽。
时间约莫是午后,日光正盛,夏季的气温,总是晒得人心烦意乱,大汗淋漓。再加上远远近近,各种各样的鼓声与号角混杂在一起,更是吵得不行。
朝比奈泰朝站立在营地中央,他年纪虽轻,但为了增加威严,特意蓄了一部胡须,看上去要比实际年纪更加成熟一些。
再加上他体型高大,披挂着一身祖上传下来的甲胄,为了这场战役,事前特意让人擦得锃亮有光,掌中握持的长枪亦是熠熠生辉,反射着头顶耀眼的阳光,直衬得他整个人英姿勃勃,气概不凡。
而聚在他旁边的另外七人,虽然论武器装备远比不上主将,但表情与气质却颇有几分相似,即使听着那越来越近的呐喊与交战声,也没有谁露出丝毫畏惧或者迟疑的神色。
恰恰相反,包括朝比奈泰朝在内,所有人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这几个人自然便是朝比奈家最精锐的旗本武士了。
别看人少,全是有头有脸、有名有姓的出身,打小勤学苦练杀人本事,身强力壮,武艺精湛,配合这穿戴的全副铠甲,等闲的足轻农兵根本近不了身,如果不事先摆好阵型,无论上来多少都是个死字。
这就是朝比奈泰朝目前手里的最后一张牌。
再配合着战力同样在平均线以上的五百桂川众,他有十足的信心能拿下这场胜利——至于那些东远江的国人众,不过一群酒囊饭袋,朝比奈泰朝压根就没怎么指望过他们。
而似乎是因为完全不抱期待的缘故,事到临头,朝比奈泰朝突然又觉得……他们做得似乎还算不错:
虽说刚一接战,这群东远江国人众就兵败如山倒,不过败归败,好歹也算是帮忙消磨了一下敌军的体力,归根结底,哪怕是几百条狗,乃至几百只兔子,撵起来照样还是会有些累人的。
如此一来,等敌人杀到近处,体力消耗大半,正好对上以逸待劳的五百桂川城士卒,胜负归属,自然不用多说。
“报!”
正在心中盘算着这些事情,蓦然只见一道身影飞奔而来,长相熟悉,却是跟了他有两三年的一位传令小兵。
对方大抵是肩头中了一箭,血流如注,都还没来及包扎处理,甚至连箭矢都顾不上拔出,直接就单膝跪在了朝比奈泰朝面前,大声禀报,“报!敌军从左右两个方向大举杀至,尤其西面攻势最是猛烈,不到两刻,已有四家国人众败战弃营而逃!”
“哼,不中用的家伙。看清楚是哪家的旗印了吗?”朝比奈泰朝并不意外,只追问道。
“旗上只写了一个井字!”
“井字旗……看来是井伊直虎没错了。本以为那名‘女城主’应该是个沉稳的性子,正式交战之前,总会先派几个斥候过来打探情况,没想到直接一股脑把所有筹码都押了上来……哈哈,正合我意!”
朝比奈泰朝大笑一声,“战场之上,哪有妇人张扬的余地?她既然不知天高地厚,主动送上门来,咱们就让她有来无回!”
“是!”
旗本武士轰然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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