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39章

而这时空气中也有血腥的味道弥漫开来，朝比奈泰朝这才想起面前还有一个传令的士兵在，当即摆了摆手：“下去吧。”

“是。”

那传令兵低头应了一句，随即扶着受伤的肩膀，一瘸一拐地起身走了。朝比奈泰朝看着那道背影，突然说道：“这人倒是一个好汉子，有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的吗？”

“不知道。”

“见是见过，就是没问过名字。”

“他好像是农民的孩子吧？不是什么名门。”

几个旗本互相对视，最后都摇了摇头，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位传令的士兵姓甚名谁，或者说他们压根不曾关心过这点小事。

朝比奈泰朝原本也只是随口一提，见状也不在意，“哦”了一声，随后就把这件事情抛在了脑后。大敌当前，他可没有闲心去搭理一个出身卑微的家伙——能像这么提上一嘴，已经算是对方莫大的荣耀了。

“照这情况，估计井伊家的人很快就会杀到这附近……做好准备，待会可不要偷懒，我先把话放在这里，要是有人能斩杀井伊直虎，赏钱十贯，生擒的话再加五贯！”

“好！”

“不愧是备中守大人！”

一听有赏金可拿，这几位旗本登时欢声雷动，干劲更是节节攀升，人人摩拳擦掌，只想等敌人赶紧杀到门前，好让自己能好运发一笔横财。

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朝比奈泰朝满意地一笑。

军心可用！

……

当！

一声金铁交击的脆响，朱红色的长枪一横，一翻，架开了那口狠狠斩下的刀锋，紧随其后，趁势一点，那名出手攻击的武士猛然一僵，身上已经多出了一道血淋淋的窟窿。

直虎这才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被她护在身后的足轻。

对方的竹枪可能是在方才的打斗中掉了或者断了，此时两手空空，面对方才那狠辣的一刀，像是完全放弃了挣扎一般，只是闭目等死。直到等了又等，半天没感觉到疼痛，终于战战兢兢地睁开双眼。

却恰好迎上了直虎的视线。

整个人顿时一愣。

“次……不对，是直、直虎大人。”

“没事吧？”

“俺、俺没事……”

“没事就好。”直虎点点头，突然又看了对方一眼，“你是江鸭村的甚兵卫对吧？”

“大人认……认识俺？”

“你可能不记得了，五年前我有事路过江鸭，你当时正在田里劳作，还跟我打了声招呼呢。”像闲聊似地解释了一句，直虎又微微一笑，拿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努力活着。”

话音未落，也没等对方回应，她早把兵器一收，再度冲了上去，但见枪芒吞吐闪耀，飒飒生风，女子单枪匹马，竟是硬生生将七八个士兵打得踉跄后退，无人胆敢直撄其锋！

可那名江鸭村的甚兵卫只呆呆站在原地，像是失了神似的一动不动。等到有认得他的同伴赶上前来，推了他一把：“搞什么，在战场上发呆，想死么！”

“记……”

“什么？”

“次郎大人还记得俺哩！”甚兵卫突然大叫一声，竟把旁边的同伴也吓了一跳。

但他无暇顾及这些小事，左右一看，直接把刚刚那个死掉武士的佩刀捡了起来，挥了两下，哇呀呀地冲上前去，奋不顾身，一刀砍翻了背着不知道哪家旗印的敌兵！

那同伴呆了一呆，随后才反应过来，撇了撇嘴：“有甚稀奇的……我的名字法师大人不是也一样记得清清楚楚，前两天站岗的时候她还跟我打了声招呼呢！”

这么好的领主，可不能让她死在这儿了……

想到这里，他心里一热，原本又是杀敌又是奔跑，奋战多时，身体早已疲惫不堪，但此刻不知道又从哪里涌出来了一股力气，握紧竹枪，发一声喊，也跟着冲了上去。

类似的情景不仅仅只有这一处，也不光只有这两人，无论是当年在寺内修行的次郎法师，或是近两年还俗之后的井伊直虎，都从来不是那种摆着高高在上的架子，不问世间疾苦的类型。

哪怕除去她曾经以龙宫童子身份活跃的时期，只说明面上众人见到的，过往但凡是听闻哪家村子遭了灾害，又或者谁谁谁出了事情，只要情况允许，直虎总会设法帮忙，从包扎医病，到做法事、再到接生等一条龙服务，业务不说多么娴熟，好歹也是帮了不少人的忙。

更何况她力气又大，遇到车子陷在泥地里，或者屋子塌了、大石头从山上滚下来之类的事故，其他人包括城里的武士束手无策，直虎却往往自己一个就有办法解决，而且帮就帮了，从来不会收取什么报酬。

不过是一些举手之劳而已，行善助人，正是我辈本分，又何须犹疑呢？

过去的二十多年人生，她便是抱着这质朴的想法，一步步走过来的。

然则一饮一啄，无非命定，这些曾经被直虎视作理所当然的善行，却在寻常百姓心中生根发芽，如今更是让他们生出了一种奇妙的念头：

尽管从祖辈开始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也一直乖乖听从着领主的吩咐，要么上战场拼命，要么辛苦干活。

这是为了生存下去必须遵守的规则，没人会对此抱有异议。但同样都是响应领主的号召上战场，过去跟着井伊直盛、直亲，和今天跟着井伊直虎，看似没什么不同，比较起来，却总有一些微妙的差别。

具体是什么差别呢？

又很少有人能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说到底，这些小老百姓很少会去认真思考这种离生活无关的问题，只是隐隐约约有一个感想而已，说不真切。

然而即使解释不清，真正到了临阵跟人拼命的时候，望着那个勇猛冲杀在前的背影，他们仿佛突然也跟着有了一股勇气，固然还是会怕死怕痛，但跟人拼命这种事情……却也变得没那么可怕了。

……

一退一进，一腔热血，一番孤勇，尽管井伊谷在远江也算不上什么百战强兵，与挂川众这种跟着今川家东征西战的嫡系人马更无法相提并论，以至于开战之前，包括那些狐假虎威的东远江国人众在内，大多数人其实都对井伊家有着一份轻视。

但一到实际接战，这些“狐狸”顿时露了原形，几乎是一触即溃，纷纷逃命，而直虎一枪在前，众人紧随其后，一阵冲杀，终于撞上了对面真正的主力，由朝比奈泰能亲手锻炼出来的挂川众。

朝比奈泰能是谁，在某种意义上，他在今川家的地位与名望只逊色太原雪斋一筹，在那位禅僧病逝之后，更是成为了家中的顶梁柱。奈何仅仅三年过去，他也紧跟着一病不起，撒手尘寰。

这支能征善战的远江精兵从此就跟了泰能的儿子，朝比奈泰朝。事实上，后者也正是凭借着亡父之威，才得以牢牢镇压住东远江的局势，令底下一众国人不起二心。

单看这一点，也能大致明白这一支精兵的实力了——要是不能一面倒压着别人乱打一通，这些出了名的墙头草又岂会如此老实，几年时间一动不动？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这一支闻名远江的精锐士卒，井伊家却只在最开始的时候落了下风，等直虎一杆朱枪大杀八方，几次冲散了敌军阵营，井伊这边趁机重整旗鼓，待到再度交战，一时间竟打了个不分上下……

“保护好直虎大人！冲啊——杀呀！”

一遍力竭声嘶地高喊着，一位身材略显圆滚的武士高举打刀，指挥着手下的足轻组队上前。

他正是奥山篠的兄长六左卫门，平日里他总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慈眉善目，以至于被其他人调侃似地叫做“佛之六左”，但此刻就连这位有名的“笑佛”也变得横眉竖目，杀气腾腾，状似修罗。

而他身上脸上溅满的斑斑血迹，也足以证明六左卫门非是只会在嘴上说说的无胆之辈。

他之前一直跟着直虎，冲在战阵的第一线，一路过来砍瓜切菜杀了不下十人，直到右手发软到握不住刀了，这才不得不暂时退下来，转而负责指挥部队。

虽然双方此刻早就陷入乱战，可乱战亦非是毫无章法，小到三五人，多到十几二十人，只要能懂得互相配合，生还与杀敌的几率都会大大提升。

而更重要的，则是要有人不停激励士气，好让兵卒们不会因为一时受挫而轻易溃败。

“杀，杀！不要畏惧，都给我往前……”

正因如此，六左卫门才会像这样大声疾呼，只为了让周围这些士兵知道，还有将领在陪着他们一起战斗……但喊着喊着，他的声音突然一停。

好像……这么做也没什么意义？

倒不是说他这种做法本身没有意义，而是在场井伊家的士兵们似乎压根就不需要六左卫门来激励，只要目光往前望去，哪怕是视力再差的人，在这种距离同样能清楚看见那一袭高挑身影，一杆遍染鲜血的朱枪。

若说军队如锋矢，直虎毫无疑问就是最锋利的箭头，仅仅凭着一人之武，一己之力，她在短时间内压制住了敌军的攻势，为自己这一方争取到了宝贵时间。

而等到井伊的士兵这边做好准备，再度迎上去时，所有人下意识地便都紧紧跟在了直虎身后，那一人一枪冲到哪，井伊家的兵锋随即指向哪里。

乱战之中，自有章法。

自然不用六左卫门再额外做些什么。

“……”

他咬了咬牙，随便找地方撕下了一块布条，直接把刀柄缠一缠绑在了手上——既然用不着他来指挥鼓舞士气，那就只能拼了这条性命，努力再多杀几个人了！

……

呜！

厮杀之中，沉闷雄浑的海螺号声蓦然响起，在挂川、井伊两家激烈厮杀，每时每刻都有人负伤倒下的时候，眼前的大营之内，旌旗飘扬，再度杀出了一支盔明甲亮的兵马！

当然，用“兵马”来形容或许有些太夸张了，毕竟这一行人既没有骑马的，论数量亦只有区区八人，与在场的数百兵众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可他们身上俱穿着全副甲胄，把自己护得严严实实，手中长枪更是寒光烁烁，晃得人胆战心惊。

这八人一撞出来，八杆长枪一收一放，配合默契无比，一个照面，已经有好几个井伊家的士兵惨叫着倒了下去。

其中甚至还有一个正儿八经的武士，由于杀得红了双眼，一时不及闪避，直挺挺撞在了来人的枪尖上，被捅了个透心凉。

别看战局混乱激烈，这八名武者一经冲出，阳光照在他们的铠甲和兵器上，闪闪发光，直接就吸引了四周所有人的注意力，整个战场倏然一静。

那体格最高大，穿着盔甲也最威风凛凛的武士往前一步，突然喊道：“朝比奈备中守泰朝在此，井伊直虎可敢应战！”

这却是名副其实的阵前一骑打了。

一时间，无论敌我，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望向了某个方向。可即使没有这一茬，朝比奈泰朝也第一时间就找到了正主。

没办法，战场上出现一个女人本来就够抢眼的，更别提这女人体格还特别高挑——足足一米七五的个头，哪怕放在数百年后也不能算矮，更何况是如今这个时代。

这堆农兵足轻由于常年营养不足，基本上都是一米六、甚至一米五的个子，只能勉勉强强压过某位小盲女一头，直虎站在他们中间，顾盼之间，正正应了那句“鹤立鸡群”。

只见她把手里朱枪一放，转过头来，与朝比奈泰朝四目相对。分明身处乱战当中，只有女子身边居然空荡荡的一片，看不见第二个活人。至于原因……

看看地上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就知道了。

“原来阁下便是朝比奈备中守。”

尽管一路冲杀至此，直虎脸上却还没有显出多少疲态，只有从彻底被汗水打湿的刘海与一头黑发，能看出她并不如外表表现的一般从容。那张原本白玉无瑕的面容，此刻也布满了血污，显得脏兮兮的。

唯独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仍旧散发着熊熊战意。

“在下井伊直虎——今日有幸，领教高招。”

……

第三百五十九章 井伊之虎，匕见穷图

这次的敌人，要比预想中更加难缠——开战不久，朝比奈泰朝便意识到了这一点。

如果说战前庙算，比的是双方眼界与筹谋，那到了真刀实枪、互相厮杀之际，胜负的天平则在很大程度上都取决于将官的指挥水准，以及兵士们的勇猛善战。

他原以为在这一方面，即便自家桂川众比不上真正的百战精锐，但在远江这一亩三分地上欺负欺负其他人，总归是没什么问题的。

这倒不是这位年轻的大将盲目自信，而是过往战绩历历，容不得他人质疑。正因如此，即使后来得知对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杀将进来，自己这边的国人众“盟友”一触即溃，朝比奈泰朝依旧没有放在心上。

毕竟在他想来，换成自己出手，同样也能把这帮家伙揍到阿妈都不认得，又有什么好得意的？

先让对面得意一阵，等待会杀到近前，自然有他们叫苦不迭的时候——抱着这种想法，朝比奈泰朝坐镇大营，纵然听见那厮杀声越来越近，也仍然不见半点慌张，与几个近卫谈笑自如，正是一派临危不乱的名将风范。

待到传令者飞奔而至，告知井伊家的旗帜业已来到营地之外，正式与桂川众交上了手，朝比奈泰朝更是哈哈大笑：“大局已定，接下来怕是没有咱们出场的机会咯。”

几位近卫也跟着做出一副长吁短叹的样子：“对手太弱，这回怕是拿不着那十五贯的赏金了。”

“毕竟只是井伊谷的乡巴佬，对上我等，自然是不堪一击！”

“备中守大人天下无敌！”

“天下无敌！”

君臣相宜，其乐融融，大有一种高手拔剑、四顾茫然的寂寞之感，但随着时间流逝，一刻过去，两刻过去，足足大半个时辰一晃而过，朝比奈泰朝的脸都快笑僵了，营地外的厮杀声却依然没有要停的迹象。

尽管听这动静，挂川众不愧是他自豪的部曲，一番激战下来，硬是没有让一个敌人突破防线，把对面死死拦在了营地之外……问题他想要的仅仅是不让敌人进来吗？

照朝比奈泰朝原本的想法，这时候连井伊直虎本人都已经被五花大绑丢到他面前了！

传令兵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数百上千人放在纸面上好似不多，然而近在咫尺，发出的喊杀声却也足以震撼天地。

纵使这位桂川城主见惯沙场，更曾经在上洛一战中担任先锋，一举攻下了鹫津砦，作战经验不可谓不丰富，可此时感受着越发激烈焦灼的氛围，额前仍是不禁淌下了一滴冷汗。

“天气太热了……”

哪怕压根没有人注意到这种细节，他却欲盖弥彰地说了一句。

“确实。”

“好热啊。”

其他几人纷纷点头，故作冷静地响应着。只是与方才信心十足的时候相比，此时众人的声音好似都少了几分锐气。

情况有点不妙——

这个念头从心底闪了过去，朝比奈泰朝目光一凝，倏然起身：“看来对面确实有两下子，仅凭桂川众可能还拿他不下……倒是我小觑了天下英豪。各位，表现的机会来了，且看这十五贯赏金，究竟花落谁家！”

短短一句话，就让现场气氛为之一变，那几个旗本护卫互相对视一眼，跟着站了起来，拿起武器，随着他们的主君出了营地，投身战局！

……

为将者须有大智大勇，不可毫无血性，亦不能空有匹夫之勇。

这是父亲朝比奈泰能时常挂在嘴边的话语，泰朝深以为然。按理来说，敌人远道杀来，虽然体力疲惫，却是士气正盛，此时最好的做法便是以逸待劳，以车轮战法消磨体力，削减锐气。

如此一来，方能以最小的损失赢取胜利。

奈何人心微妙，听传令兵所言，对面乃是那位女城主井伊直虎亲自率军杀至，而且看样子与桂川众杀了个难解难分，在这种僵持局势之下，任何一方的士气变化，都将大幅度左右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