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而一军主将冲锋陷阵，无疑是最激励人心的举动。
如果他继续留在营地之中，固然一时安全无虞，但时间一长，麾下士兵可能就会生出退避之心。考虑到这一点，就算明知战阵凶险，朝比奈泰朝还是毅然决然地冲了出来——
何况他心中自有傲气，井伊直虎身为一介女流尚且敢亲自上阵杀敌，他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又岂能任凭麾下士卒拼杀，自己则躲在安全的营地里面？
这岂不是让天下人小觑了远江朝比奈的家主！
不过说是亲自出战，朝比奈泰朝也不是什么都没想，不管不顾一出来卯上了井伊直虎，而是先站在营地门边，一处不怎么显眼的位置，仔细观察了一番战局。
特别是那名疑似井伊直虎的高挑女子，他看着对方在人群中杀进杀出，一杆朱枪点挑转扎，如臂使指，眼中亦不由闪过一抹欣赏的色彩：
好一个女城主！
但对方展现的这份实力，不仅没有令朝比奈泰朝心生畏惧，反而勾起了他的熊熊战意。站在角落里又观察了一阵，等到大致有了把握，他这才握紧长枪，大步走出，一声断喝：
“朝比奈备中守泰朝在此，井伊直虎可敢应战！”
现场气氛随之一寂。
不管是哪边的人，桂川众也好，井伊军也罢，在这一刻都停下了交战，各自将视线投向那名身形高挑的女子。后者闻言一收长枪，静静地看了过来。
战场之上，生死一瞬，又岂容得下太多的寒暄客套？
寥寥数语过后，朝比奈泰朝把手一摆，堵在了他与井伊直虎中间的士兵们默契退开，让出了一条通路。
一双双生者与死者的眼眸，或有神，或呆滞，或期待，或忐忑，各种各样的情绪，交织在这一角小小的天地之间。仿佛一下子有谁按下了暂停键，一度喧闹激烈的战场，如今却静得落针可闻。
甚至让人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可其他地方仍在交战，号角与人的呐喊声远远传来，以动衬静，更显出了一股奇妙的紧张感。
朝比奈泰朝又紧了紧手中的枪身，蓦然喝道：“小心了！”
话音未落，他脚步一踏，连人带枪，飙风般向前一进，仿佛一个眨眼，锋利的枪尖已递到了女子面门！
枪乃百兵之王，亦是战阵上毋庸置疑的主角，凡是正经武家子弟，没有不练枪的。朝比奈泰朝更是此中高手，他自幼便拜一位新当流高手为师，早在十六岁已取得了免许皆传的印可，此后也未曾自满，日夜勤练不辍。
只说枪法，怕是整个今川家无人能出其右。
便仅仅是这中平中正的一枪，看似朴实无华，偏生又快逾闪电，在旁人的眼中，与其说朝比奈泰朝自己递出了这一枪，反而更像是掌中的长枪主动拽着他往前，以至于人还在原地，枪尖已跨越了漫长的距离，眼看就要刺穿敌人……
说时迟，那时快，在场大多数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有的井伊士兵则是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叫，想要抢身来救，可朝比奈泰朝这一枪快胜飙雷，又岂有旁人插手的机会？
然而他的速度虽快，直虎的反应自也不慢。几乎是朝比奈泰朝身形刚动，她已往旁边让了一步，脑袋一侧，恰好避开了那来势汹汹的一招。
紧随其后，转守为攻，枪杆一翻，枪尖一闪，竟像是一条灵动无比的赤蛇，刁钻狠辣，直逼要害！
“来得好！”
朝比奈泰朝却是不避不让，用自己的铠甲硬生生挡下了这一刺。
随即向后退了两步，既是卸去余力，同时也是拉开距离，再出手时，却是转刺为抡，使枪如棒，双手紧握枪杆，力大势沉的一击，俨如泰山压顶般，朝着井伊直虎直直砸了下去！
性命相搏，讲的就是扬长避短，他身为男儿，又是年轻力壮，血气方刚的时候，一身蛮力少有敌手，而据他先前观察，女子与人搏杀的枪法，也多是以精巧为主，少有硬打硬砸的路数。
显然井伊直虎一介女流，即使人高马大，力量一项依旧非其所长。
既然这样，他要做的事情就很简单了：
硬碰硬，逼她角力！
事先拟好了方针，最初一枪不中，朝比奈泰朝登时一招泰山压顶，呼啸砸向直虎。
为了能够一击制敌，他近乎毫无保留，步踏之间，卯出了十二分的气力。兵器未至，激起的罡风已将四面八方尽数笼罩在内，逼得女子无从闪躲，唯有挺身强接——
胜了！
最后一刻，朝比奈泰朝分明见那姣好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惊诧，眼中更是闪过几分不可置信，显然这位枪术精湛的女武者已先一步预见到了自己的死期，偏偏却又无能为力。
可惜了。
他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暗叹一声，既是不忍一代佳人就此香消玉损，亦是感慨此等高手轻易丧命。然而转念一想，能丧命在他备中守泰朝的枪下，其实也算是死得其所，不……
不枉此……生？
刹那所见，一瞬间的愕然，竟令朝比奈泰朝的思绪产生了些许空白——电光石火之间，他眼睁睁看着直虎不慌不忙，放开左手，五指一张，竟然稳稳当当接住了他这势在必得的攻击……
只用一只手。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纤如玉葱，白如细雪，不管从哪个角度去看，这明显都是一只属于年轻女人的手掌，而且还是一只很好看的手掌。
可朝比奈泰朝此时一点别样的心思都没有，呆呆地瞪大了双眼，望着这只手……准确地说，应该是望着被这只手握住的枪杆，心中一时掀起了惊涛骇浪：
搞……什么？
莫非他其实是在做梦么？
否则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情，他豁尽全力挥出的长枪，居然被……被别人，何况还是一个女人，单手就接了下来？
“你……”
而直到这一刻，直虎脸上浮现出的诧异表情方才落到了实处。她同样显得有点没反应过来，看看自己手中的枪锋，又看了看正涨红着脸拼命想把枪往回抽的朝比奈泰朝。
顺带一提，即使桂川城主已经用出了吃奶的气力，可那杆落入女子掌控的长枪，照旧纹丝不动。
像是和空间固定在了一起。
“你这是……想跟我比拼力气？”
语气满是惊讶，隐隐还有着一丝钦佩，她歪着脑袋，点了点头，“勇气可嘉，但也只是……勇气可嘉。”
语毕，直虎猛然撒手，朝比奈泰朝猝不及防，整个人带着失而复得的长枪跌跌撞撞往后退，然而还没等他退出多远，又听得一阵剧烈的破风声由远至近，一道红影，一杆朱枪，势如九天倾倒，迎面而来！
分明是一模一样的招式，可由直虎施展出来，却是一天一地，判若云泥！
朝比奈泰朝更是心神俱震，危急关头，他咬紧牙关，双手握紧长枪，挡在了身前——
咔嚓！
狭路相逢，双枪交会，朝比奈泰朝掌中枪杆应声断成两截，直虎朱枪力道不减，重重砸在了对方肩上，竟将这位披挂甲胄的勇将砸得身子一歪，不由自主，单膝跪地！
而在朝比奈泰朝的感受中，自己简直就像是被一支大铁锤狠狠命中，浑身上下的骨骼剧烈震颤，几欲散架，而被那枪身直接砸中的肩膀更是一阵钻心剧痛，数声脆响，大概连骨头都断了几根……
“啊……”
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又见那朱红色长枪一收，高挑的女子站在了他的面前，神情如常，一手握枪，另一只手却已攥成拳头，高高举起，正要落下。
经过刚才的交手，朝比奈泰朝自然心知肚明，别看这只拳头精致如白玉，其中蕴含着的力道，足以把他打得满地找牙……甚或当场丧命。
难道这条性命就要交代在这儿了么……
生与死，胜与败，方才分明自觉胜券在握，为何突然急转而下？是误判了对手，还是高估了自己……朝比奈泰朝仰着脸，看向那即将落在他身上的拳头，眼中不由闪过一抹绝望之色。
可下一刻，又有长枪从旁边刺了过来！
他这才想起自己并非孤身一人，几位旗本武士见势不妙，纷纷挥舞刀枪，掩杀而来，口中一边大喊：“大胆狂徒！”
“不准伤害备中守大人！”
呼喊声中，一左一右，两杆长枪已到身前。但既然敌军主将已在眼前，直虎便不再保留体力，一反此前灵巧战法，单手握枪，一记横扫，“啪啪”两声，那两杆长枪难承巨力，应声折断！
就连两名旗本武士也被这一下带得东倒西歪，立足不稳，其中一人突然感觉肩头一痛，抬起头时，才发现自己被女子伸手抓住，下一个瞬间……
腾云驾雾一般，整个人竟被对方单手扯了起来，丢向旁边！
此时其他几名旗本趁着这两人稍一拖延，七手八脚救起了跪在地上的朝比奈泰朝，掉头就跑，却听得身后劲风呼啸，回头一看，大惊失色，只见自己的同伴飞在了半空，张牙舞爪向他们扑来！
“啊——”
一个愣神，人已砸了过来，连朝比奈泰朝带几个旗本统统被砸得七荤八素，一个两个变成了滚地葫芦，其他人倒也罢了，挂川城主本就受了重伤，再经过这么一摔，顿时一口鲜血就吐了出来。
曾经给予他极大安全感的这身甲胄，在此刻却俨然成了自缚的牢笼，朝比奈泰朝一边吐血，一边兀自挣扎着想要起身，可惜试了几次，最终又摔了回去。
直到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
宛如溺水之人，他不顾一切抓住那只手，总算站了起来。但目光一转，顺着那只手一点点往上看去……于是又见到了女子那张微微笑着的面容。
“……”
四目相对，这位挂川城主呆了几秒，突然像是整个人没了主心骨一样，垂头丧气，“噗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回却没有再想着反抗了。
直虎笑了一下，视线往周围一扫，被她看到的人，无论是井伊家还是朝比奈的兵卒，竟都不约而同地缩了缩脖子，个个噤若寒蝉，连口大气都不敢喘。
“……”
“……”
“……你们愣着做什么，备中守大人既已束手就擒，还不赶紧请他回去养伤。”见半天没人动作，直虎皱了皱眉头，出言提醒道。奥山六左卫门终于反应过来，几步抢上前，一伸手，把朝比奈泰朝牢牢按在了地上。
后者仿佛失了魂魄，即使被如此对待也是一动不动，没有丝毫反抗。
反倒是六左卫门想起直虎说的话，有点迟疑：“直虎大人……要不然我换个‘请’法？”
你都把人按地上了还问……
要不是顾及形象，直虎真想翻个白眼。
“备中守大人没有意见的话，就这么‘请’吧……”随意地说了一句，她又看向其他人，“你们的主将已败，这场战斗就此结束，放下武器，我保证你们性命无虞。”
这话说出，现场先是沉默了片刻。
随后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先是足轻，然后轮到那些武士以及旗本近卫，终于所有人都丢开武器，乖乖投降当了俘虏。
未几，又有一个机灵的部下进到营地，把朝比奈家的大旗也放下了，紧跟着不知道是谁先开始大喊：“朝比奈备中守已经败了！”
“还不快快投降！”
最开始只是一两个人在喊，但很快就有更多人加入，终于形成了一股山呼海啸般的宏大声浪，远远传递开去。
直虎朝旁边走了几步，翻身上了山头，居高临下，俯瞰着东边的战局。
在她的注视下，东边原本还在厮杀的两支军队，大概是听到这边传出的喊声，回头又见高处醒目的左三巴纹大旗不知何时当真不见了踪影，朝比奈这边的将士一下子斗志全失，齐齐发一声喊，丢盔弃甲，作鸟兽散。
另一边，饭尾家的众人起初似乎还有点茫然，后来一个两个反应了过来，指着这边嚷着什么。
那声音混在一众嘈杂之中，听得不太清楚，不过随着越来越多人或是自己先一步注意到，或是被别人提醒，逐渐都注意到了站在高处的高挑女子，那断断续续的喊声也变得愈加清晰，愈加响亮。
终于连这边的井伊士兵们也参与了进来：
“直虎大人！”
“直虎大人！”
“我们的直虎大人，万岁！”
“万岁！”
几百个人的齐声高呼，不说震耳欲聋，听在远处的人耳中，仿佛也像是一阵阵的雷霆轰鸣。
身在其中的井伊直虎感受更是强烈，可她心中比起志得意满的欢喜，更多反而是一种无可奈何：
万岁什么的，实在是有点太过了……不至于。
真不至于。
……
“直虎大人万岁——岁岁岁岁岁——”
“后面的几个岁字也要一起写进去吗？”
“要，这是在模仿回音的效果。”
“好吧……”
舔了舔笔尖，蘸饱了墨，小南蹙着眉头，有点无奈地把这行字原封不动写在了纸上，再把纸张吹了一吹，递给旁边之人，“来，你看看这样行不行？”
“我又看不见。”
“我当然知道你看不见——就像你明明知道我是个奄奄一息的病患，却还要抓着我给那位‘直虎大人’写信问候一样。”如果人的怨念当真会化为妖怪，那恐怕单从小南这一句话之中，就能诞生出起码一百只酒吞童子级别的大妖。
后世人称“神户百物语”者是也。
“是吗，我听你的声音好像很精神呀，说话都不像之前那样一顿一顿，有气无力的了。”八寻笑嘻嘻地回答道。
“因为我这是回光返照。”
“原来如此……顺带一问，你这个回光返照的状态大概能持续多久？”
小南并不直接回话，只把盲女的手拿过来，放在自己的另一只手上，一根一根手指让她摸了过去。每摸一根，八寻就数一下：“一、二、三、四五……五天，五个月，五年还是五十年？”
话音未落。
小南双手猛地抬起，扯住了她的脸颊，往外一拉：“不是五，是呜。”
“呜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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