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4章

日月流转，光阴倏瞬， 与日吉丸告别之后，带着小琴这位新的旅伴，八寻一路往东，目标正是骏河地区。

加藤段藏的话语依旧挂在心头，究竟是有别人假冒天枫吾郎的名义行事，又或者自己那位便宜老爹当初果真是假死脱身，这件事情如果不弄清楚，少女总觉得心里面沉甸甸的，像是有一口气郁在那里，死活吐不出来。

“……咳、咳咳！”

然而吐不出来的不光是心事，还有红豆馅丸子里面的豆壳。

由于脑子里乱七八糟转着各种东西，她一口下去没怎么嚼就直接咽了，结果差点被这刺客卡住了脖子，又是咳嗽又是灌水，再加上小琴在旁边不停拍背，好一番折腾，终于将那颗软软糯糯的丸子吐了出来。

八寻用手接住，想了想，还是重新丢回嘴里，泄愤般用力嚼了几下——不能浪费食物。

虽说这丸子倒是不贵，一文钱一串，一串三个，以她的饭量，吃个三四串也就有点饱腹感了，比起在正经的酒场宿屋吃饭要便宜不少。

可惜这时的砂糖还是贵重品，甚至在很多人眼里是一味药材而非调味料，只有城镇里的富商或者中上级武士才消费得起。

像这种路边的丸子屋，提供的丸子名义上是红豆馅，但与少女印象中那种甜甜沙沙的味道不说大相径庭吧，基本没有任何关系，吃起来又清又淡又塞牙，确实只能拿来果腹了。

想吃蛋糕……再不济来两块金平糖也好啊。

八寻一边追忆着前世曾经避之不及的各种甜腻食品，什么全糖奶茶，什么芝士蛋糕，什么糖醋排骨什么拔丝苹果……让那些食物的味道浮现舌尖，一边鼓起腮帮子，将那个“粉骨碎身”的丸子吞了下去。

“客人，吃东西的时候要专心，而且要嚼很多次才能咽下去，不然会被噎到的。”小琴仍然在帮她轻轻梳着后背，同时用一种煞有其事的腔调提醒道。

“知道了……话说，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直接叫我八寻就好。”

“拔寻？”

“八寻。”

“八休？”

“八寻……算了，你随便叫吧。”

摇了摇头，不再纠正对方的错误发音，少女将竹签上最后一个丸子咬了下来，慢慢嚼着，一边仰起脸来，感受着暖洋洋的日光晒在身上，仿佛全身毛孔都在伸懒腰般悠哉滋味。

时间好像又来到中午了。

昨天的这个时候，她还在松下嘉兵卫的宅邸里优哉游哉闲逛，如今却又变回了旅行之身，更招惹到了一个后台颇大的仇家，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怀恨在心，设法报复。

但转念一想，那个叫山崎源八郎的人，还有其他四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新阴流门徒，如今业已魂归黄泉，而自己坐在这儿，正在懒洋洋地晒太阳……世事当真奇妙得很。

生死无常，正如她曾经在某本书上读到过，后来又与次郎法师提起的那句话——在无数的胜负中，每存活一次，便得多背负一份怨恨，这就是剑客的宿命。至今为止被自己所杀的那些人，他们会怨恨自己吗？

倘若哪天自己被人杀掉了，又会不会怨恨对方呢？

任凭心绪百般变化，嘴里的便宜丸子，依旧寡淡无味。

“吃饱了吗？”

她转过头去问小琴，小琴舔了舔嘴角，用力点头：“饱了。”

“那你过来一下……”

“好！”

等她乖乖凑了上来，八寻便摸出手帕，替她擦了擦嘴角。

“我嘴边没有沾到东西，刚刚确认过了的。”

“毕竟我看不见嘛……”少女微微一笑，将手帕叠了两叠，用另一面擦了擦自己，“你也帮我看看，有粘上吗？”

“恩……这里。”她伸出手指一戳。

八寻依言去擦，但没有碰到什么东西：“真的有吗？”

“有的，虽然只有一点点。”

听小琴如此坚持，少女也就继续擦了几下，倒是一旁坐着休息的丸子店老板看不下去，乐呵呵地插嘴：“姑娘，那个可不是我的豆馅，是你生下来就有的痣咧。”

拿帕子的手闻言一顿，八寻表情不免有些古怪，小琴眨了眨眼：“痣？”

“没错，就是痣。我听说长在嘴边和眉心的叫美人痣，姑娘也确实是个美人儿，有许配的人家了么？”他往这边望过来，见八寻笑着没有回话，又拿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哈哈，是我多嘴了，该打，该打，姑娘别放在心上。”

“不放在心上可以，不过这团子钱，店家是不是也……”

“哎呀，姑娘你不如直接打我一顿得了，挨你一顿打不要紧，但要是少了你这几文钱，我今晚可就得忍饥挨饿了。”听出少女是在开玩笑，老板也笑着回答。

八寻呼呼一笑，摸出铜钱，一枚枚在面前摆开让老板看了，在对方“多谢惠顾”的招呼声中拄起拐杖，带着小琴继续上路。

不过随后又想起一件事，折返回来，向老板叮嘱道：“如果这两天有人来打听我的下落，你尽可如实相告。”

“姑娘……是遇到什么麻烦了么？”

“只是几个朋友而已。”

“那……好吧。”

“有劳了。”

叮嘱之后，这回是真的踏上了旅途。

她所提到的那些人，自然就是疋田丰五郎一行了，自己昨天一时上头，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狠狠折辱了一遍，以对方表现出来的性格，这件事情多半不会就此完结，在发现她和日吉丸不在宅邸之后，他十有八九会追赶上来，意图寻仇……

对方是有马的，要是真想追来，她自己一人的话还可以往森林里一躲，靠着忍者技巧躲避追踪，但如今身边多了个小琴，躲是肯定躲不过去了，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所以她最初才想着要息事宁人，否则像现在这样，杀了几个人，惹了一个仇家，如果再将丰五郎斩了，接下来上门的多半就是他之父母亲人，还有剑圣上泉信纲了。

总不能直接顺水推舟，来一场满门消消乐吧……最重要的是她真不一定打得过上泉剑圣。

“冤家宜解不宜结……哎，头疼。”

松下嘉兵卫身份摆在这儿，能够放她和日吉丸两个“罪魁祸首”趁夜离开已经很好了，自然不敢奢望他再替自己两人出头，劝说丰五郎放下这桩私怨。至于其他认识的人，要么面子不够大，要么就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左思右想，好像只能由她自己想办法了。

但回想起他与那个老人的交谈，这位疋田丰五郎似乎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的人，往好的想，说不定他就真的放下了这件事情，决定不再计较了呢？

她如此乐观地想着，可惜大半个时辰之后，一阵飞奔的马蹄声就从后方接近了过来。

骑在马上的那人与她错身而过，奔出一段距离，又调转马头往回处跑去。全程不发一语，八寻却仍旧从对方的心跳与呼吸频度中认出了来者身份——正是疋田丰五郎的其中一位随从。

不久，一阵吵吵闹闹的人声追赶而至，以丰五郎为首，这帮人握刀持枪，远远地就喊道：“前面的瞎子，站住！”

少女置若罔闻，继续缓步往前，只是伸出手来，将有些害怕的小琴拉到了自己身边。马蹄声又奔了上来，骑在马上的男人——居然不是丰五郎——瞪着她，骂道：“不光是眼睛，你就连耳朵也不好使么！我让你停下……”

“我让你下来。”

拐杖一点，正中对方下颌，再顺势一挑，直接将那人从马匹上打了下来，重重跌在地上，不知道是挫伤了还是摔断了骨头，一时间竟没有立刻爬起身来，只是在原处滚来滚去，惨叫不已。

“吵死了……没见小琴在害怕么？”

她蹙着眉头，拐杖抵在了那人的喉头，语气轻轻淡淡，但可能是想起她昨天连杀五人的“丰功伟绩”，对方蓦地打了一个冷战，居然硬生生止住了哀嚎，捂着手臂，一声不吭。

他的整张脸都因为痛楚而扭曲，甚至将嘴唇都咬出了血，无论前因如何，至少眼下的这一幕，足以勾起旁人的同情心——

可惜八寻根本看不到。

直到此时，其他人才接二连三追了上来，有人喝道：“你在做什么，还不赶紧把人放开！”

“我就是不放，你能把我如何？”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皮，八寻不再故作柔弱，对待这些人更是没什么好脸色看。

她偏过脑袋，用白眼“瞪”了一下说话的那人，顿时听到一声短促的惊叫，原本神气无比的那人已经慌慌张张缩到了其他人身后。

“小伯先生。”

没有再理会这些成事不足的乌合之众，少女轻声开口。

“昨天的事情确实是我冲动了，我在这儿向你道歉，但追本溯源，首先是你那几位随从挑衅生事，既然双方都有对错，不如将此事就此揭过如何？当然，若是想要赔偿，尽可开口，虽然我手头没有多少财物，但无论如何，一定会尽力凑齐，再前往大胡城登门谢罪……”

“哼，昨天还在大放厥词，今天就知道怕了？”另一个人哼了一声，用着嘲讽的语气说道，“但害怕也太迟了，今天我们一定——”

“……或者，我直接在这儿杀了你们，再带着小伯先生你的头颅前去大胡城谢罪，也是一样。”

八寻轻轻呼出一口气，“两条路，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对几位来说，却是生与死的差距。如何，有决断了吗？”

“……”

尚且带着几分稚气的嗓音，在此刻却隐隐带着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竟逼得在场众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几道目光，齐刷刷落在了丰五郎身上。

“阁下剑术高绝，我不是对手。”

过得片刻，却听丰五郎如此说道。

与昨天的自信比起来，他如今的说话声明显要低沉得多，带着一股丧气的颓唐，“昨天夜里，我也想了很久，山崎他们行事恶劣，有错在先，被你杀了也没什么好说的。至于老大人……”

丰五郎沉默了一会，“在这件事上，他终究是理亏的一方，你昨天说的那句话虽然刺耳，也非是全然没有道理……就像你说的，双方都有过错，这件事情就此放下吧。”

截然不同的态度，判若两人的反应，让八寻不由得有些疑惑：“那……”

“但抛开这件事情不提，作为一名剑客，昨天的那场战斗，我希望能够做出一个了结。”

他按住自己腰间的佩剑，脸色凝重，眼中闪动着莫名的光芒，“你昨天说我不配接你的一剑，如果对这句话毫无反应，就这样灰溜溜回到上野，从今往后，疋田丰五郎便将也不是什么武士或者剑客，只是一条被人看不起的野狗而已。

“所以……我才追了过来，不是为了替老大人他们报仇，而是——与你再战一场。不用留手，全力以赴即可。”

“即使你会死？”

“从握上剑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有了死亡的觉悟……况且死在你的剑下，也不算埋没此身了。”

丰五郎扭过头去，看了自己带过来的几个随从一眼，“放心，无论这场决斗是生是死，都不会再有人向你寻仇，正因如此，我才将他们也一并带了过来，就是为了做个见证。还请阁下勿要拒绝，让我这趟武者修行之旅，有一个圆满的结束吧。”

他重新收回目光，再一次望向少女，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斗志，以及明知死亡依旧主动迎上去的，不知该说是愚蠢还是慷慨的情绪。

八寻咬了咬嘴唇，忽的笑了起来：“既然这样，那就……来吧。”

“多谢。”

一句落定，现场登时静了下来，随着丰五郎一抬手，几个随从纷纷散开，还有一个过来扶起了地上躺起的那人，退到旁边，八寻同样朝着小琴点了点头，让她在一旁找个地方避着。

只剩下两个人，两把剑，相对而立。

一重一轻，两道呼吸声交叠响起，彼此的心跳声如同战场鼓响，奏响着即将到来的生死厮杀。就在这沉默的对峙中，某种无形无质的气势，正在节节攀升……

陡然一声锐鸣，划破长空！

“鹰？”

竟是这两天常常听见的鹰唳，一股莫名的感觉，让八寻稍一分神，对面的丰五郎也忍不住抬起头来——映入他视野之中的，赫然是一只飞快放大的利爪！

“什！”

一声惊叫，仓促间一刀挥出，却见那只老鹰轻轻巧巧一个折身，不仅避开了这一击，紧随其后，双翅一展，利爪一握，竟攥住了他的刀身，猛然往上一挣，丰五郎猝不及防，宝刀脱手而出！

这一下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老鹰抓着自己的爱刀飞了出去，脑海中竟有一瞬间的空白，然而下一刻，又听到了一声比鹰唳更加刺耳、更加惊人的破风声——

旁边树林之内，倏然一支利箭横空而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两人中间，恍若裂地为界，将丰五郎与八寻分隔开来！

与此同时，林中传来一声娇叱：

“到此为止！”

……

第三十八章 放鹰奇人

一箭破空，直插向地，恍若一道国境界碑，将八寻与丰五郎两人隔了开来。

但即使没有这一箭，丢了武器的丰五郎似乎也已斗志全失，一会儿看向天空——那只夺剑的雄鹰早就不知去向——一会儿又往利箭射来的方向，那片小树林张望。

不止是他，在场除八寻外的所有人，就连小琴都忍不住扭头望了过去，毕竟刚才那声叱喝他们听得清清楚楚，说话之人，分明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一个好听的声音，往往总能引起其他人的兴趣与好奇。

下一刻，林叶遮掩间，当着众人注视之下，一道倩丽身影施施然走了出来。

目光对上，几人只觉眼前一亮——与声音给人的印象一样，这的确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子，约莫十七八岁年纪，齿白唇红，朱颜翠发，一双眼睛更是色如点漆，黑白分明，转动时仿佛两盏蜡烛，光芒烁烁，竟让人有些不敢逼视，回过神时，已经不知不觉避开了她的视线。

但比起这般容貌，更加引人注目的，则是她与众不同的装束：

在如今这个几乎男男女女都是穿和服小袖的时代，这女子却是一身少见的异国衣装，浅绿色的衬衫，大红斗篷，头上戴着一顶插了羽毛的南蛮笠，脖子周围一圈雪白的拉夫领，脚下还踩着一双蹭亮小皮靴——

偏偏她手中提着一张重藤弓，身后也背了一个皮革箭袋，这种传统的武器与新潮的装扮，勾勒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氛围，再配上女子那亮丽的外表，更是在第一时间就紧紧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与此同时，又闻一声嘹亮鹰唳，那只雄鹰蓦地又飞了回来，当啷一声，将那把夺走的刀丢到丰五郎脚边，又随着女子一声呼哨，将戴有皮革手套的左臂一抬，这只鹰盘旋数圈，越飞越低，最后稳稳当当停在了她的手上。

显然，对方正是这只老鹰的主人。

“你……”

看着自己脚边的佩刀，丰五郎脸色一瞬数变，精彩之极。明明已经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心理准备，打算用死亡来洗刷昨日受到的侮辱，谁知斜地里又杀出了这莫名其妙的一人一鹰，还把自己给缴械了……这该怎么办，慷慨赴死两次？

他只有一条命啊……

“疋田家的小少爷，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女子歪过头去，让那只鹰蹭了蹭自己的脸颊，同时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

原本来到嘴边的问话一下顿住，丰五郎稍一迟疑，像是想到了什么：“我看你好像有点眼熟，莫非……我们曾经在哪里见过……”

“你既然这么说，那就肯定是没见过了。”这女子晃了晃指尖，斩钉截铁地打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