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42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发现了什么?”连着两次开口询问,松平家康眉头微皱,对这位吞吞吐吐的传令兵已有了一丝不悦。监牢里关的当然只有犯人,什么犯人能让自己的士兵如此慌张,连话都说不清楚?

实在有失松平家的颜面!

但下一刻,等那传令的小兵紧张兮兮说出了某个名字,不仅是这位年轻的冈崎城主,就连其他陪着一起听的松平家臣也不由得愣在了当场。

半天没反应过来。

“你……你说谁?!”

……

六月初八,远江,曳马城。

一场战斗的结束,要么带来另一场更加激烈的厮杀,要么带来数不清的拉扯与忙碌。

对井伊直虎等人来说,现状明显是后者——先前的那场激战中,作为主将的朝比奈泰朝单挑不成,失手被擒,麾下旗本同样被尽数拿下,倒是其余农兵以及机灵的国人众见势不妙,稀里哗啦跑了一大堆。

不过这些人跑就跑了,无伤大雅,只要朝比奈泰朝在他们手上,就注定这一仗轻易打不下去了。别的不提,没了最能打的挂川众,就凭那些东远江的一盘散沙们,压根用不着直虎出手,派一个奥山六左卫门带着小几百人出去,都能把他们安排得一清二楚。

实话实说,直虎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朝比奈泰朝当时究竟是哪来的胆量要跟她比力气的……

主要这位备中守的力气也不大呀。

要是对方早早掉头就跑,这场战斗说不定还会有些变数……话虽如此,但她后来才得知,虽然舞衣与松下嘉兵卫他们确实中了敌人的计中计,一头撞上严阵以待的朝比奈大军。

可越是这种时候,越能看出一个人的真正实力。

眼看情况危急,舞衣等人居然来了一个超水平发挥,与城内的松下嘉兵卫前后夹击,硬生生杀穿了敌阵,将数倍于己的敌军杀得哭爹喊娘,四散逃命——朝比奈泰朝固然想要将计就计,打井伊直虎一个措手不及,却始终不敢将自己手里最强的挂川众拿来赌这一波,留下的兵马以东远江国人众为主。

即使这几支部队相对比较骁勇善战,可面对这种与自身利益没有太大关系的战斗,依旧发挥不出多少本领,打顺风仗还算凑合,一旦陷入僵局,登时就没了战意。

而舞衣等人所率本就是北远江最精锐的那批将士,又明白战况严峻,个个舍命冲杀,竟是以寡敌众,打了一场漂漂亮亮的大胜仗。此后一面四处驱散逃兵,防止他们再度合围,舞衣一面留下部分兵马封锁道路,自己则带着其他人前来曳马城外支援。

结果人还没到,就听说了朝比奈泰朝落败被擒的消息。

作为直虎的心腹,舞衣自然也有门路能打听到当时战场上的详情,顿时又是赞叹,又是疑惑:“不愧是大姊!话说回来……朝比奈泰朝怎么想的,居然敢跟大姊单打独斗?”

莫非是活腻了不成?

难以理解……

诸如此类的闲话暂且按下,无论如何,随着朝比奈泰朝落败被俘,原本按兵不动的骏府馆终于有了动作,今川氏真命冈部元信为大将,领军两千紧急奔赴远江,同时还动员了国内更多的农兵、佣兵,做好准备,严阵以待。

而与此同时,今川家的使者也来了又走,走了又来,试图在谈判桌上解决这次的争端。

至于直虎这边,当然也不会天真到觉得打赢这一场就能保得万世太平,今川家经营东远江多年,仅仅一场败仗,还不足以动摇他们的根基。如今的井伊家,也还没有本钱打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

与其得意忘形被拖入战争泥沼,不如见好就收,携胜利之威与骏府馆谈判交涉,对现状无疑更加有利。

带着这种想法,交战结束后,直虎并未立刻返回井伊谷,而是留在曳马城,一者是方便与今川家派来的使者会面,一方面亦是防止田鹤之方为首的饭尾家众人突然改变主意。

毕竟冈部元信的两千多兵马还在附近驻守着呢,她总不能把这新交的盟友丢下不管。

说到这位冈部元信,也是一位今川家的豪勇之将:

早在十多年前他就因为战功受封尾张鸣海城,后来桶狭间义元败亡,今川撤退,他先是以开城投降为条件,从信长那儿换回了义元的首级。

而在带兵返回骏河的途中,冈部元信又因为内心不忿,花几天时间攻破了附近的刈谷城,斩杀守将水野信近,并将整座城池付之一炬。智谋如何姑且不提,论到忠义与勇武,他可是东海道赫赫有名的人物。

有这种先例在前,自然无人敢小觑冈部元信。只要他一日还守在旁边不退,直虎便也只能带着自己的军队驻守在曳马城,给饭尾家的众人壮一壮胆,免得他们被这员今川猛将一吓唬,又改换门庭当回今川家臣——这可就真成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不过数日过去,这位自称丹波守的冈部大人却没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仿佛他来到此处,真的只是为了防范直虎进一步攻城略地而已。

另一边,那些今川使者来来去去,表现出的诚意倒是很足,甚至还主动开出了比直虎预想中更高的赎金,并约定双方以天龙川为界,互不侵犯等等。条件之丰厚,简直要让人怀疑是不是那位寿桂尼被这一战吓破了胆,慌慌张张想要割肉求和。

可惜诚意虽足,这些使者却有着一堆养尊处优的坏毛病,有事没事总爱讲究各种繁文缛节。

往往一天下来,正事没谈多少,净是拘泥于规矩礼法了。井伊这边有人提出过异议,想要一切从简,却引来今川使者出乎意料的激烈反抗:

“头可断,血可流,礼法不可废!我方虽是技不如人,在战场上败了一阵,但也还没有到一败涂地的地步,就算要议和,也要一丝不苟地遵循古礼,如此才能不令祖辈蒙羞!我今日便是舍了这条性命不要,当场死在此地,也不会允许尔等有分毫怠慢不敬!”

既然对方都慷慨激昂把话说到这种地步了,直虎又有什么办法呢?除非她想把情况闹得更僵,不然就只能依着今川家使者的意思,老老实实遵照着古时传下来的繁复礼节,一板一眼推进着交涉。

城中其他人对此反应各异,有人赞叹今川家不愧是天下名门,也有人嗤笑他们食古不化,一个两个都是注定会被时代抛弃的古董……这些流言蜚语难免传进当事人耳中,然而今川家的几位使者照旧我行我素,不见一丝气恼。

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就连直虎也忍不住暗赞一声。

为了维护主家不惜身命的武士,无论立场,总是令人钦佩。

而在她与今川家围绕着赎回人质、以及议和停战等细节争执不休的期间,光阴似箭,转眼又过了几天。

某天上午,直虎刚刚结束了又一场没有结果的会议,正在一边喝茶一边整理思绪,突然动作一顿,抬起头来。也正是这时,纸门之外多出了一道眼熟的身影。

“武流?”

她微微一愣,随后放下茶杯,“进来罢。”

外面的那人应了声是,开门进来,又把门仔仔细细地关上,膝行坐在了直虎面前——正是一身男装打扮的舞衣。

“你不是应该在犬居城吗?”

四目相对,直虎好奇地问道。

她如今虽然人在曳马城与冈部元信对峙,但对峙非是正式交战,也不可能把所有人一股脑聚在这儿。何况现实又没有暂停键,外面打仗归打仗,领地里的各种事务却不会因此就消失不见。

所以她只留下了五百人左右,包括奥山六左、舞衣、云龙丸等人则都让他们各回各家,平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反正凭借着城防之利,即便冈部元信真的攻打过来,直虎也能支撑到后方援军抵达……

事实上,像这种驻守边境、两军对峙的事情本来不该由直虎自己来做,而是派一位麾下大将负责。

可谁让她现在声望正盛呢?

想要震慑今川军队,以及让田鹤之方等人安心,就必须由直虎亲自坐镇曳马,换成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这么好的效果。不过正因如此,知道舞衣去而复返,必有要事,直虎拿手指轻轻一敲桌沿,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舞衣似乎是急急赶来的,额头满是汗水,整个人也还有些喘息。她稍稍定了定心神:“大姊,我刚刚收到消息,三河那边松平家终于攻破了宇津山城,朝比奈真次一家自尽……”

“原来如此,算算也确实差不多了。”

直虎眉头微微一蹙,哪怕是敌人,这份死讯依旧让她有些许黯然。

嘴唇翕动,悄声念了几句经文,女子又再度抬起眼来,注视着舞衣:“我们的盟友取胜了,这理应是一件好事,可我在你的脸上没有看到喜意……武流你抛开公务,亲自赶来,应该不仅仅是为了这件事情。”

“没错。大姊,这第二件事情其实还只是传闻,不能确定是真是假,但因为事关重大,所以我还是第一时间赶了过来,想把这个消息尽快告诉你。”

“什么消息?”

“据说……这只是据说而已,据说松平家的士兵在宇津山城的牢房里,发现了失踪已久的井伊直亲。”舞衣咽了一口唾沫,语气带着几分莫名的忧虑。

直虎闻言却是一怔。

“直亲,牢房……你的意思是,直亲还活着?”

“对,如果这个消息是真,就代表井伊直亲并没有死在当初的乱军之中,而是被朝比奈泰长所擒,并且一直暗中关押。大姊,你看这事应该……”

话音未落,突然听见“砰”的一声,竟是直虎一拳下去,将旁边的桌子砸得四分五裂。那茶杯骨碌碌滚翻在地,里面的茶水也流得到处都是。

舞衣有些愕然地抬起头,正见到女子一脸高兴,“原来他还活着,太好了,这下虎松就有父母陪在身旁了!”

“……”

在打听到这个传闻的瞬间,舞衣脑子里立时浮现出了各种各样的念头,有积极的、有消极的、有光明的、当然也有黑暗的。

而在一路风驰电擎赶来的路上,她更是想象了很多种情况,但无论是哪一种想象——最好的,或者最坏的——都与直虎真正的反应没有半点关系。

得知井伊直亲尚在人世,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质疑这个消息的真假,不是担心自己这个辅政位子不保,也不是猜测朝比奈泰长、真次两父子囚而不杀的用意。

而是发自内心地,为一位孩子有了父亲而感到欢喜……

不愧是大姊。

舞衣愣了半晌,忽然自嘲一笑。

自己之前到底都在想什么呢,明明已经跟在大姊身边这么多年了,却还觉得对方会拘泥于这些无谓的事情……真是丢脸。

“太好了,太好了……”直虎仍在自言自语,她随后低头看了看那一地桌椅,露出有点苦恼的表情,“糟糕……武流,你身上有带钱吗?”

“出门前姑且带了一点。”舞衣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那你先替我赔了这桌子的钱,等回去再还给你……不,还是我们一起回去吧,他被关了一年多,肯定受了不少苦,回去的路上再找几个大夫,还有……”

她愉快地说着话,如此这般,把想到要做、该做的事情都简单交代了一遍,最后又长出一口气,如卸重负地笑了起来,“原来直亲还活着……这下井伊谷终于可以物归原主了。”

舞衣坐在那儿,仰起头来,看着直虎露出的笑容——近一两年来,已经很少在女子的脸上看到这种表情了。

她稍稍顿了一顿,随后也跟着笑了起来:“是啊,太好了。”

“那我去找田鹤之方,把这事情跟她也说一下,然后……”

这句话还没说完,突然又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远处飞奔而来。屋内的两人停住话头,扭头看去,只见一道身影单膝跪在门外,大声说道:“直虎大人,有急事禀告!”

“何事?”

“冈部丹波守突然领军杀至,前锋兵马已来到城下!田鹤之方急请直虎大人前往商议!”

“有劳转达一声,说我马上就到。”

“是!”

那饭尾家的武士应了一声,随即站起身来,急匆匆地跑走了。

直虎站着握了握拳头,又松了开来,有点无奈地笑道,“我还以为那位丹波守大人会一直安分下去,没想到偏偏赶在这个时机发难……真是不巧。”

“不巧……吗?”

舞衣却如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

“嗯?”

“大姊,你不觉得……这两件事实在是太巧了一点吗?”

……

从三河到远江,一条大道宽又长。

虽然天下大乱多年,但这一片地域处在今川家的统治之下,义元对领内道路的情况一直颇为上心,特别是几条官道,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调集百姓修缮,以保证平时的来往商人,以及必要关头军队的通行。

然而他死去已有三年,新君氏真上位以来,对这两处领国的支配大不如前,而不管是松平家康、朝比奈真次还是井伊直虎,人人家中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一时都没有余力顾及自家领地之外的基础建设。

以至于短短数百天的功夫,原本尚算平整的道路已经变得坑坑洼洼,随处可见积水与裂缝,还有沿着缝隙长出来的野草,讴歌着生命与自由的可贵。

盛夏时节,又有蚊虫嗡嗡乱飞,虫鸣阵阵,吵得人心烦意乱。由于天气炎热,哪怕是出门在外的旅人或者做买卖的行商,往往也不会选在这种大太阳当空的时间赶路,而是早早动身,到差不多中午就找个阴凉地方歇息。

但此时此刻,却有一行人,骑马坐轿,一路从西往东而来。

为首赫然是个浓眉大眼的少年,骑在一匹骏马背上,身穿一身锃亮甲胄,头戴鹿角兜盔,左手拉着缰绳,右手则将一杆锋利的长枪扛在肩上,摇摇晃晃,得意洋洋地领头带路。

他身后又有足足五六十人,看外表既有武士,亦有随从,还有两个人抬着一顶造型精致的轿子,不顾烈阳炙烤,“嘿哟嘿哟”地喊着号子往前走。

轿子里,一双疲惫的眼睛,正如饥似渴地盯视着头顶的天空。

这目光是如此用力,如此贪婪,简直就像这片普普通通的蔚蓝风景是什么不得了的宝物一样,直到双眼发酸,流下眼泪,也不肯稍眨一眨。

蓝天无云,也没有其他可供参照的物体,只有身子一路颠簸不停,代表他此时正在移动。

某一刻,这颠簸忽的停了下来。轿子里的男子回过神,慌慌张张拿手揉了揉眼眶,努力摆出一副泰然如常的表情。随后有人说道:“直亲大人,到了。”

又有人搀扶着他,颤颤巍巍地离开了轿子。抬头一看,曾经熟悉,却又在这段时间逐渐变得陌生的一座城堡顿时映入眼中,又有很多人守在不远处,见到他,哗啦啦都围了上来。

“直亲大人!”

“您果然还活着!”

甚至有人拉着他的衣襟痛哭流涕。

井伊直亲微微皱着眉头,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些人自顾自激动不已,并且努力在脑海中把一张张脸庞与名字联系起来。与此同时,他的视线也在人群中来回扫视,似乎正在寻找着什么。

“直亲大人……”

直到觑见了某个小巧的人影,以及对方怀中抱着的孩童,直亲这才微微一愣。

“阿篠。”

他轻声开口。

“我在这,直亲大人,我在这里……”

“这是虎松……我们的孩子吗?”

“对,是虎松,来,虎松,快叫父亲大人——”

奥山篠脸上带着笑,笑中有泪,努力把怀中的男孩递上前去,好让丈夫看得更清楚一些。小虎松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反而又哇哇哭了起来。

“哎呀,坏孩子,你父亲都回来了,还哭什么哭!”

听见哭声,奥山篠赶忙训斥,直亲看着她,又看了看孩子,脸上终于有了些温度,虽然几乎看不出来,但那似乎是一个微微的、温馨的笑容。

可这笑容只浮现了一瞬,就又淡了下去。

“阿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