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43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他又一次试图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可惜这一回没能如愿见到那印象里披着僧衣的高挑身影。直亲舔了舔干涸的嘴角,用沙哑的声音问道:“次郎……次郎法师呢?她在哪里?”

“您是问直虎大人吗?”

阿篠闻言呆了一呆,不过马上反应过来,“她现在还留在曳马城,似乎是今川的军队又有什么动作,所以一时间回不来……不过她也很关心您,一边跟人打仗,一边还让人送了些温补身体的药材回来,说是让直亲大人您好好修养,等局势稍微安定,立刻就赶回来见您呢!”

“原来如此……”

井伊直亲小声咕哝着,点了点头,又望向面前的井伊谷城。

在这正午时分的耀眼阳光下,整座城堡仿佛也镀上了一层明亮的光芒,如此灿烂,如此……陌生。

“让她……费心了。”

……

第三百六十一章 旷若参与商

一个人可以失败几次?

这个问题因人而异。有的狼狈惨败数十回,最后却成了名垂青史的开国君王;有的未尝败北,霸有天下,可惜临了一着不慎,沦落到了乌江自刎的下场。

当然,即使再给井伊直亲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自比西楚霸王,然而两者的本事虽是天差地远,落魄时的心情,却又颇有几分相通之情:

正如昔日项王大败之后,自觉无言面对江东父老,他井伊直亲先前亲率大军出征,身披铠甲,手执刀枪,端坐马背之上,该是何等意气盎然?

可惜他高估了自己,更低估了敌人,两军接战,竟是一败涂地就连他自身亦在乱军中遭人擒捉,随后便被囚禁在一座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地下监牢深处。

这一关,就关了将近两年之久。

虽然每天固定都会送来食物,不至于让他活活饿死,但不知为何,在这漫长的时间里,牢房内别说其他囚人了,居然连一个看守都没有。

好像一点都不担心他会想办法逃狱似的——虽说直亲确实也没找到类似的机会——从头到尾,只有朝比奈真次偶尔会过来露个脸,奚落他几句,顺带讲一讲外面的情况。

除此之外,要是实在想找谁说话,要么做梦,要么只能拿牢房里的蜘蛛、蜈蚣等虫子将就一下……

而这两者显然都非是合适的交谈对象。

最初的几天,直亲尚且保持着冷静,一边留意观察周围,一边静待逃脱的时机。

然而他本就不是那种意志坚定如铁的英雄豪杰,没过多久,整个人逐渐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再到被孤单与无助吞没……直到最后听朝比奈真次说起,直亲这才得知从他被关起来到现在,居然只过了短短一年多。

这一年对他而言,简直恍如十年百年,千年万年。当他被松平家的武将搀扶着走去牢狱,望见头顶那久违的蓝天时,整个人不由潸然泪下……

要说对得救这件事直亲心里没有一点惊喜,那绝对是在说假话,可在最开始的一阵激动过后,翻涌在心里头的情绪,又变成了愧疚与畏惧。愧疚,是想到那些因自己错误决策战死沙场的井伊士卒,至于畏惧……

这几百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放在和平安泰的岁月里大概连一点浪花都激不起来,然则对于失去了家主的井伊谷众人来说,可想而知必定是一段无比困难的时光。

这份困难是因他而起,却非是由他亲手弥补,而是另一个人帮他扛起了这副重任——说来也巧,那人曾经还与直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作为童年玩伴与未婚妻的阿永,为了替他掩护出家为尼的次郎法师,一个是过去遥远的回忆,一个则是亲眼所见的现实。但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的时候,对方又有了第三个身份:

井伊直虎。

在他沦为俘虏的期间,对方着实是做出了不少令人瞪目结舌的壮举。

直亲先是从朝比奈真次那儿听了个大概,后来又断断续续与松平的家臣们闲聊,从只言片语之间,拼凑出了一位威风凛凛、不让须眉的奇女子。这个形象令他感到如此陌生,根本无法与印象中的次郎次郎、又者是更早以前两人尚有婚约时的那个小姑娘联系在一起。

甚至下意识怀疑是其他人在说谎骗他。

然而等他回到井伊谷,各色人等纷纷上门,或是拜谒,或是探望。看着那些熟悉的人们张嘴闭嘴,当着他的面也好,私底下交谈也罢,口口声声依旧不离“直虎”之名,即使再怎么不敢……和不愿相信,直亲最终还是只能接受了这个现实:

掩耳盗铃毫无意义,直盛叔叔的女儿,才能远胜于他。

这个结论如苦水般泛进心间。

令直亲越发沉默。

……

“直亲大人……来,到时间吃饭了。今天这萝卜是我自己腌的,没什么自信,要是不合您胃口的话……”

奥山篠拉开门扉,又从旁边的侍女手中接过餐碟,亲手摆在了丈夫面前。

后者正坐在窗户旁边,呆呆看着外面的风景。

这几日的天气大差不差,都是艳阳高照,热得不行,奥山篠只穿了一件轻便的小袖,从厨房走过来的路上,额前便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井伊直亲却还额外加了两件外衣,本来还算英俊的脸庞,也因为这一年多的囚禁生活变得憔悴,眼眶与双颊都深深凹陷了下去,用一句“形销骨立”来形容毫不夸张。

听见声音,他微微转过头,向着奥山篠点了点头:“阿篠……一起吃吧。”

“等您吃了我再吃。”

“哦。”

没有再说什么,直亲伸手拿起筷子,在奥山篠期待的目光下,架起一片黄色的腌萝卜,“咔嚓咔嚓”,面无表情地嚼了起来。奥山篠低着脑袋,只拿眼睛一个劲往上飘,目光里带着几分期待与忐忑。

“好吃。”

一块萝卜嚼了半晌,直亲这才淡淡一笑。

“太好了!”

奥山篠闻言表情一亮,心中大石总算落了下来。

见妻子高兴,直亲也微笑了一下,不过他想了一想,还是随口补了一句:“就是……有点淡了。下次再做的时候,可以稍微弄咸一点,不然没味道。”

“好的。”

奥山篠答应下来,又把袖口用带子束起,膝行而前,拿起了旁边的酒壶,“我替您倒酒。”

“还是白天,就不喝酒了。”

“这样啊……那我帮您夹菜吧。”

“我自己来就好。”

“可是……明白了。”

言语间,阿篠静静地低下了头,虽然回答依旧乖巧,可直亲却能清楚听出那话语间的失落与消沉。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又不知道该如何说明。

此刻这复杂的心绪,有如一团乱麻,实在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何况即使能解释清楚,直亲亦不愿让这位按理应最亲近的枕边人得知自己的想法:

就在刚才,见到阿篠欢喜的笑容,他固然也感到一阵高兴,可与此同时,却还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烦躁与忌恨涌上心头。

有那么一瞬间,直亲甚至忍不住想大发雷霆。

他是几天前才被松平家发现并救出来的,在此之前,据说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掉了,阿篠这个腌萝卜,理所当然肯定也不是为了他这个丈夫而做。

这种清淡的口味,让直亲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寺庙里的斋菜。即便没有证据,但他隐隐有种直觉——要是没有这一茬的话,这腌萝卜本来应该是做给直虎吃的。

阿篠与直虎走得很近,这并非什么秘密,甚至连奥山篠自己都没有任何要掩饰的意思。直亲回来虽然还没几天,不过多亏了某些乐于分享的“好心人”,他对这些事情的了解并不比别人少多少。

按理来说,这种做法可谓是理所当然,毕竟阿篠与虎松孤儿寡母,与直虎这位能力不凡的后见役走得近一些,也能让自己的安全相应得到保障。

道理是这个道理没错,但直亲仍旧觉得心里不太痛快,仿佛梗着一根刺,咽不下去,拔不出来。

他默默地又看了妻子一眼,没有说话,正要再夹一块萝卜,想了一想,却只是扒了两口饭。没滋没味的米饭,混着粗粝的麦粒,有些难以下咽,不过相比起牢狱里的饭食,已是足够美味了。

“……阿篠。”

脖子一梗,吞咽掉嘴里的饭粒,直亲突然唤道。

“在。”

阿篠急忙应道。

“你是……有话想跟我说对吧。”

两人毕竟当了几年夫妻,朝夕相处,情好甚笃,直亲自然看得出来对方正欲言又止,像是打算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不该说,或是从何开口。

“我……”

“不用顾虑,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那……我就直说了。”虽说还是有些紧张,但阿篠稍稍握紧拳头,鼓起勇气开口道,“是……是关于直虎大人的事。”

果然。

内心或多或少已有预料,直亲并不意外,只是表情微微一沉。

不过奥山篠并未注意到这细微的变化,她好不容易开了口,当即一鼓作气,努力把自己的想法交织成言语:“这是你们男人的事情,我本来不该插嘴的,可是……可是我知道,自从直亲大人您回来了以后,有很多人都跑过来跟您告状,说直虎大人的坏话……这些都是坏人!”

“是吗?”

“没错!要是没有直虎大人,早在朝比奈泰长带兵打过来的时候,这座井伊谷城就守不住了,到时包括我和虎松在内,很多人都会没命……北远江的那件事也是,还有还有……”

唯恐直亲不信,阿篠掰着手指,仔仔细细把这段时间发生的大事都说了一遍,接着又补充道,“而且……直虎大人不仅打仗厉害,力气又大,还肯亲自下地干活,百姓们都在夸她是个好领主呢。”

“这样啊。”

她每说一句,直亲就稍稍点头应一声,这种反应看在阿篠眼里,让她更受鼓舞,认为自己这番话没有白说——只要让丈夫明白直虎大人有多么能干,是井伊家不可或缺的人才,自然也就不会再听信其他坏人的谗言了。

这个主意还是侍女小川想出来的,阿篠起初莫名感觉有哪不对劲,但后来听对方有条有理地分析完,又觉得这确实是个好办法,所以才硬着头皮来劝直亲。

果然小川是个聪明人!

她开心地想道。

本来的话,阿篠并非是巧言善辩的类型,不过这次第一是有小川事前替她打好了腹稿,知道大致要说什么;另一个原因,则是阿篠一直在旁边看着直虎,对后者做过的事情一清二楚,说的时候也是有板有眼,不至于临时卡壳。

如此这般说了一大通,直把自己说得口干舌燥,阿篠这才回过神,目光一抬,发现直亲正用一种莫名的目光看着她,不由微微一愣:“直亲大人……是我太啰嗦了?”

“没有。只是记忆中很少见到你这么健谈。”

“啊……确实。”

“这段时日,看来你也变了不少……嗯,看来这也是直虎的功劳。”

“没有,这个不关直虎大人的事情,只是我……”被夸奖的阿篠有点害羞,正想随便解释几句扯开话题,却听直亲说道,“话说虎松呢?”

“哦,虎松在睡午觉呢。我让侍女在旁边看着。”

“我好像听见孩子哭,可能是虎松醒了,你回去看看吧。”

“有吗,我怎么没听见?”阿篠一愣,又不太确定地侧头听了听,“好像……确实有声音。可是您还没吃完饭……”

“我自己吃完,等下让别人收拾就好。你赶紧回去,别让虎松出什么事了。”直亲又催促道。

“明白了……”

阿篠这回乖乖点头答应了,又向着丈夫行了一礼,随后缓缓退出房间,轻手轻脚合上房门。过得片刻,等那轻盈的脚步声逐渐离开,彻底消失不见,周围只剩下城外的嘈杂蝉鸣时,直亲脸上的微笑也在不知何时消失无踪。

“直虎大人,直虎大人……”

他喃喃重复了两句,盯着盘子里剩下的最后一块腌萝卜,突然不知道哪来的火气,猛地伸手抓起这片萝卜,用力丢了出去,“谁要吃这种没味道的东西啊,难吃死了!”

啪嗒。

连着几声轻响,可怜的萝卜先是撞在门上,再慢慢滑落在地,沾上了灰尘。

直亲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好半晌,又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他推开面前的矮桌,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走到旁边,居然弯腰又把这萝卜捡了起来,没有理会上头沾着的灰尘,直接塞进了嘴里,用力咀嚼。

“明明是龙泰寺的次郎法师,什么直虎大人啊……可恶!”

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呢喃声中,腌萝卜的汁水从嘴边淌了下来。

……

“刚刚果然是听错了么……”

起初听丈夫那么一说,阿篠好像真听见了有小孩在哭。不过出来之后就发现没这回事——但既然已经出来了,又不好再折返回去,阿篠便依旧照着原计划,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奇怪,小川呢,虎松也不见了。”

谁知一回房间,却发现不仅仅是留在这儿的侍女,就连原本正在呼呼大睡的虎松也不见了踪影。是中途虎松醒过来,所以小川带他去院子里玩了吗?

类似的事情此前也发生过几次,所以阿篠并不怎么紧张,只稍稍埋怨了几句:“起码留个纸条什么的嘛……”接着就打算出去附近的庭院找人。

可正是这个时候。

她忽然注意到房间里摆的屏风变了位置,原本应该摆在左侧偏中间的地方,此时却不知为何挪到了角落里。而且屏风的后面,好似有着什么东西。

那竟有点像是……一个人。

“小川?”

奥山篠情不自禁咽下一口唾沫,试探性地呼唤了一声。那屏风后面的东西没有回应,甚至没有一丁点的动作,空气中,却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弥漫了开来。

“你……你别吓我。”

她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有点迟疑地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来到房间的角落,弯下腰,正想把屏风挪开——

滴、答。

突然,后颈一湿。

有什么温温热热的东西,从天而降,落到了她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