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48章

结果直亲却突然蹦出了这么一句话。

“啊？”

“我是说让你最后再帮我个小忙，离开远江的时候，顺便带上阿篠跟虎松……你这是什么表情？”

“……啊？”

……

第三百六十五章 以肉啖虎，芭蕉零乱

“你……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我的意思就是想让你最后再帮个小忙，离开远江的时……”

“好，停，我听懂了。”

同样的问答已经进行过整整七次，眼看对方居然还一本正经要把这句话复读第八遍，直虎赶忙喊停。随后看着井伊直亲那张笑脸，她又忍不住叹息一声，“你还真是一点不客气。”

“反正至今为止我也欠了你不少人情，有道是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又有什么好客气的呢？”

似乎是把话说开了的缘故，井伊直亲尽管眉眼之间仍有几分阴郁挥之不去，可比起刚从监牢里出来的时候，整个人显然都变得开朗不少，终于有点年轻人的样子了——

没错，年轻人。

毕竟他只比直虎大一岁，即使按虚岁来算今年照样不到三十，自然年轻。

否则岂不是把直虎也叫老了吗！

“我再问一遍……你这话是认真的？”女子打量着他的表情，再度确认道。

“当然是认真的。”

“是因为之前的那件事么？”

虽然直虎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但在场的两人皆知道这句所指为何：

前段时日，有人偷偷潜进井伊谷城，不仅杀死了奥山篠的贴身侍女，掳走虎松，更派人留下试图连这位城主夫人一并杀害。

所幸井伊直亲早有布置，及时救下了母子两人的性命。他原本还想顺藤摸瓜，查出袭击者的身份，奈何对手异常警惕，眼见计划失败，登时遁去千里，让井伊谷的追踪者扑了个空，也因此无从得知这群贼人的来历——

如此种种，自然是说给其他人听的借口，而其实只要脑子不算太蠢的，基本都能猜到这所谓的“贼人”，要么是今川要么是松平，没有第三家了。

不过有些话互相心照可以，却不能真的摆在明面上去讲，且不提松平家现今尚是他们的盟友，又刚刚才救出了直亲，有恩井伊谷，轻率追究，只会导致双方关系变僵；

另一方面，曳马城一役今川家偷鸡不成，反倒又折了一员猛将以及数百士卒，元气大伤，想必在近一两年内都无法再谋取远江西部，而井伊家的实力又尚不至于独霸一方。

众所周知，夹缝求存的小国如果想要活得滋润一点，最忌讳的便是一条道走到黑，而是应当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与两边都维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唯有这样，才能不至于太早沦为某一方的马前卒。

是以猜测归猜测，无论私底下大家说些什么，表面上都要装聋扮哑，假装猜不出袭击奥山篠母子之人的来历，就连作为丈夫与父亲的井伊直亲亦不例外。

而直亲知道的，其实要比别人更多一些：

“阿篠虽然没受伤，不过她胆子向来不大，大概是被这一遭吓到，连着病了几天，好不容易才痊愈……虎松倒是很有精神，不知道是不是压根没理解发生了什么。”

如此说着，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真没想到，松平家康居然会做出这种事……”

“人总是会下意识走在熟悉的道路上，三河的那位亦然。”

“是啊……不愧是那位雪斋禅师的徒弟，要是没有你的朋友帮忙，只怕虎松此刻早就到了冈崎城，阿篠也……”终究不忍说出那个字，直亲顿了一顿，垂下眼睑，“回头替我向你的那位朋友说声谢谢。”

“好。”

直虎的回答依旧简单明快。

“那就拜托了……至于你刚才的那个问题，我确实是担心阿篠与虎松留在井伊谷，可能还会再度遭遇不测……何况就算不再像这次一样派刺客前来，等松平家康平定了三河局势，打算向东扩张，也必然会要求我交出人质，臣服于他……其实这倒无妨，可我却不想让虎松小小年纪，便要与他的母亲分开。”

或许与直虎相比，井伊直亲的能力相对逊色，但好就好在他自个明白这一点——或者说是之前的那场惨败以及这一年多的监牢生活让他不得不明白——没有抱持着任何不切实际的野心。

既然井伊家已错过了争霸的时机，不如安分守己，做好当下能做的事情。

从这方面来说，井伊直亲也不失为一位合适的家主。

而听他这么一说，直虎面露恍然之色：“你想让我带着他们母子离开远江，免得以后沦为人质？”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

“意思是还有别的原因？”

“没错。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这个孩子取名叫虎松么？”

直亲淡淡一笑，“如狮虎一般勇猛，如松柏一般高洁，这个乳名包含着我对他最大的期望……可我有自知之明，自己既非猛虎，也非虬松，要是由我来教导这个孩子，长大后肯定只是一个庸庸碌碌之辈。但直虎你不同——让虎松跟在你身边，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吧。”

“我可不能保证。”

“不要紧，我可以替你保证。”直亲笑着说完，随后又端正了态度，双手撑着膝盖，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直虎，事情就是这样，阿篠与虎松……便拜托你了。”

……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所以你就把那对母子也一起带了过来……”

十数日一晃而过。

山仍是山，水仍是水，人却已经离开海风吹拂的远江，来到了群山间的忍者之国。

平素相对安静的天枫城内，此时正见人山人海，杯觥交错，笑语欢声不断，气氛融洽，正是一场热热闹闹的宴会。

然而这场宴会的主角之一却不在其中，而是半路悄声无息地溜了出来，正低下头，带着一丝忐忑地看向眼前之人：“八寻，你……生气了吗？”

盲女拿手按了按眉心，欲言又止，不过很快又笑了起来：“有什么好生气的，小女子如今好赖也是一城之主，两对筷子而已，又不是加不起了。不过……”

“不过？”

“下回再有类似的情况，最好提前跟我说一声……当然了，毕竟是你自己的事，不说也没关系。”

“我的事就是你的事，哪有可能没关系。”直虎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嘴角正要翘起，又被八寻以大意志力压下，转而努力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情，咄咄逼人道。

“我说过了呀。”直虎却道。

八寻一愣：“什么时候？”

“在井伊谷的时候，答应直亲之前，我特意先问过了你的意见。”

直虎这语气实在太正经八百。有那么一瞬间居然把八寻本人都给唬住了。她稍微迟疑了一下：“那我是什么意见？”

“你没有意见。”她顿了一顿，“可能是远江离这边有点远，所以你没听见。”

“……”

“唔……我是想开个玩笑来着，不好笑吗？”

“直虎。”

“恩？”

“我生气了，要弹你的额头，不准躲。”

“哦。”

一人认真宣言，一者严肃回应。八寻侧着脑袋，把手一伸，同时中指大拇指扣起，怒气腾腾，蓄势待发……发……

“你稍微蹲下来一点。”

“好。”

直虎当真乖乖弯下了腰，让盲女不用踮起脚尖也能碰到她的额头。

啪！

“哎呀。”

“痛不痛？”

“痛。”

“知道痛就好，痛了才能让你长长记性……”八寻一声冷哼，“真是的，如果只有阿篠殿下和虎松也就罢了，无非就是加一双筷子。可现在居然一股脑带过来这么些人，真是麻烦。”

“抱歉……我其实也劝了好几次，无奈他们非要跟过来。”

谈到这个话题，直虎也颇有些无奈。

按照她一开始的计划，一人一枪一个小包袱就能出发了，毕竟远江离伊贺没多远，还可以选择走水路，自然不用带太多行李。

可既然答应直亲带上了阿篠与虎松，这两人一个柔柔弱弱，一个还在襁褓，出门在外，各方面难免都要多做一些准备，于是又多收拾了几个包裹。

结果这边还没收拾好东西，那边厢奥山六左卫门抱着绷带又找了过来，原来是这位不知道从哪听到了消息，谁劝都没用，非要跟着直虎和阿篠一起走。

“既然妹妹和直虎大人你们二位都不在了，这个井伊谷也就再没什么值得我留念的，正好趁此机会出去游历一番！请直虎大人成全！”

兄妹情深，主从忠义，直虎又有什么办法呢？劝了几句，见六左卫门决心坚定，便也只能叹一口气，随便他了。

而六左卫门也是行动力惊人，明明之前的刀伤还没好干净，却飞快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一边说着“放心我绝不会给直虎大人添麻烦！”一边顺手把阿篠母子的东西也带上了。

“不要勉强……”

“不勉强！”

“可你的伤都流血了……”

“一点都不勉强！”

“……好吧。”

见这个胖子如此坚持，直虎与阿篠两人唯有表示尊重。但此时的直虎还没想到，这其实只是一个开始：

“直虎大人，我听说您要离开了……远江可不能没有您啊！”

“次郎，看你这副装束，果真是要离开了么？哎，南溪大师早就料到这一茬，这么多人，你一个可顾不来，让咱帮你一把！”

“还有我。”

“直虎——”

“直虎大人——”

从井伊谷一路过来，等到了渡口准备上船的时候，原本只有三四个人的小队伍赫然已变成了四五十人。

其中既有龙泰寺的僧侣如昊天、宗俊，亦有井伊谷几位对直虎忠心耿耿，甚至推崇备至的年轻武士，还有那些不惜拖家带口，背井离乡也要跟着直虎的寻常百姓——那位江鸭村的甚兵卫便是其中之一。

要不是这次预定走水路，加上舞衣等人又还留在北远江忙着跟松山安艺守交战，替井伊直亲拔掉这些难缠的刺儿头，估计这一支队伍的人数还会再往上翻个几番。

直虎起初还在劝阻，到得后来基本已经放弃了，反正船只早有伊贺崎道顺等人安排，至于这些追随者亦有奥山六左卫门等有经验的武士负责管理，倒是不用她怎么费心。

就是一想到自己要带着这么多人上八寻家里蹭吃蹭喝，她就莫名有点不好意思……虽然了解盲女的性格，却依旧有点担心会因此惹得对方生气。

直到此时挨了一记响而不痛的脑瓜崩，心里面的小石子这才落了下去。

“抱歉。”

“这句抱歉你应该去跟无明阿秀她们说，反正这件事是她们两个在忙活。”

“好，我这就去。”

目光一扫，直虎很快就在室内吵闹的人群中找到了两位楚叶矢众，正想进去，突然又被人扯住了衣袖。回过头来，正看到八寻一脸不高兴：“去什么去，我又没让你现在去道歉……宴会还没结束呢。来，先进去陪我喝几杯酒。”

说着松手放开衣袖，盲女撑着拐杖，正想带着直虎回到宴席间自己的位子，结果第一步还没迈出去，这回却换成是她的手腕被握住了。

“八寻。”

“怎么了？哦，可别说什么你不喝酒，我可是知道的，你在远江平时也没少喝——”

话说到一半，突然听见直虎说道：“喝酒可以，不过我想换个地方……里面人太多了，有点吵。”

“这可是为你举办的宴会。”

“我知道。”

话虽如此，但那只握着她的手掌依旧没有放开。

感觉一道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脸上，八寻歪了歪头，稍一沉默，突然笑道：“好吧……跟我来。”

“嗯。”

拐杖敲在地上，一前一后，两道身影缓缓离去。

虽然按照常理来说，一城之主与宴会主角同时不在，多少会有人觉得奇怪，然而因为这场酒宴已经开了足足好几个时辰，众人早就喝得七荤八素，酒量差点的甚至倒头就睡，乍眼看去，一片狼藉，要是让不知情的人看见，可能会以为这是哪处惨烈的战场也说不定。

拜此所赐，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这件事——没有多少人，但依旧有人。

“话说八寻人呢，怎么……嗝，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我刚刚看见师父和直虎大人出去了，两个人好像还没回来。”

“哦……算了，不管她，正事要紧。”三两口扒完了饭，龙子擦了擦嘴，把手里空碗一递，“民治，帮我去再盛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