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明白!”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龙子大人今天果然也是一位名不虚立、表里相符的食客。
……
宴会是白天开始的,直到夜半三更,依旧远远能听见众人吵吵嚷嚷的声音。
即使日子拮据,该花的钱还是照样得花,正好夏季该干的农活都干完了,借着这个由头,让大家开开心心胡闹一把,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于城内的财政状况?
岂不闻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管他的呢!
“我看大家都很高兴。”
“是呀。”
一方静室之内,两人相对饮酒。
纸门打开,任凭凉爽的山风扑面而来。视线向外望去,只见群山环绕,一轮明月高悬,分明月亮与人都没有变化,但当这一轮月色映在直虎眼中,却仿佛要比以往更加清澈、更加明亮一些。
真是不可思议。
女子忍不住如此心想。
她随即又将目光从屋外移了回来,先是看向屋内画着芭蕉的屏风,过得几秒,又落在盲女身上。
众所周知,八寻喝酒一向节制有度,此时不过几杯般若汤下肚,脸上便已飘起了数朵红云,连带着那雪白的脖颈也微微泛红,与披散开来的乌黑长发份外相称。
“话说回来,小澪呢?”
“放心,我让初芽看着呢……两个孩子都早睡早起,明天再让你见她。”
“好。”
“至于现在嘛……”
轻轻把脑袋往旁边一靠,正好依偎在了女子的肩膀上。尽管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不会这么做,不过私下里,像这种程度的接触对两人而言早是稀疏平常,没什么可在意的。
更何况是一个半醉不醉的酒徒,一个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呢?
“没想到阿永你居然这么轻易就抛下了远江辅政的位子……我还以为你会很不甘心呢。”
“我确实有点不甘。”
直虎闭了闭眼,她不是千杯不醉的酒豪,但比起三杯就倒的某人却要好上太多,平时在城内接待使节,或者与家臣欢宴也没少喝酒,从来没真正醉过。
可此时感受着旁边熟悉的温软,嗅着那淡淡的酒味与香气,她却莫名觉得脑袋有点飘飘然的。
忍不住又自斟自饮喝了一杯。
“不甘吗?”
“当然不甘。”这份不甘心的情绪,并非是因为直亲归来,害她失去了摄政大臣的权力。
正如这一年多的时间,她之所以勤勤恳恳处理外交内政,领兵打仗冲锋在先,绝不是为了取得和巩固自身地位,而是单纯不忍见井伊谷百姓遭人蹂躏,希望大家的日子都能过得更好一点。
这个愿望最后实现了吗?
答案显而易见。区区十几个月的时间,又能做到什么呢?既无法扫平小野道好那些顽固的反对者,也不能彻底击溃外部如今川、朝比奈等威胁,至于各种各样的天灾人祸,阴谋诡计,更是令她深感无力。
一介凡人,面对这纷乱世间,无情天地,能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哪怕井伊谷的人们大都觉得她已经做得够好了,而今川、松平这些外人也将她当成威胁,各种算计,只为了想把人赶出远江。能让自己人这般信任,让对手如此忌惮,已足以证明直虎的实力。
可她依旧觉得不甘。
一方面是觉得有很多事情做得不够好,如果换成是此时的她,大概会做得更加尽善尽美……奈何时间不能回溯,人生也无法重来。既然她已经放开了手,今后这一切种种,便都与她再无关系了。
可除了这些之外,在心底深处,直虎还有一种比较小孩子气的想法:无关大义,无关天下黎民,只是单纯的……因为输了而觉得恼火不甘心。
无论搬出再多的理由,说什么为大局着想无可奈何,但就这个结果而言,她依旧是遭人算计,被迫离开了井伊谷。来伊贺的一路上,直虎每每想起,总有种咽不下这口气的感觉。
这种心情未免有点幼稚了,是以她在别人面前从来不会表现出这一面,哪怕是亲密如天智姐妹等等亦是如此——唯有一个例外。
那就是在八寻面前。
正如此时此刻。
只说了一个不甘,没有更多的解释什么,因为直虎莫名相信即使一个字不解释,盲女也不会因此误会。在这一轮明月之下,一襟山风之间,两个人的身体虽然靠在一起,但终究还能分出你我。
然而心心相印,却如鱼水交融,再无彼此。
“呼呼。”
“好笑吗?”
“不好笑。”
“不好笑还笑?”
“因为我觉得开心呀。明明觉得很不甘心,很想找回场子,但你还是立刻来到了伊贺……你就这么想见我么?”借着酒意,盲女低低地笑道。
她并非听不懂直虎的意思,只是此时相比起一板一眼的认真回应,远不如随口开个玩笑,更能贴合气氛。
要知道,直虎虽然外表一副成熟大姐姐的样子,不过相处久了,八寻也知道她其实内里也有清纯可爱的一面,只要像这样有意调侃几句,说不定就能听见对方赧然的声音,急促的心跳……
没错,就像是现在这样,咚咚咚咚,仿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一样的动静。
“你说对了。”
“呼呼,别害羞嘛,又没有什么见不得……啊?”
谁知心跳固然是变快了,预想中强遮羞赧的声音却没听见。直虎这句回答完全出乎某人意料,以至于连酒意都稍稍醒了几分:“什……什么说对了?”
“就是你刚刚说的那句话呀。”
又是一杯酒。
可能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伊贺的酒,要比远江出产的口感更烈、更涩,不怎么可口,偏偏又让人意犹未尽,停不下来。直虎低下头去,带着热意的吐息,打在了盲女的脸颊上。
让后者微微一缩。
“离开了井伊谷之后,每天走在路上也好,坐在船上也好,和人聊天的时候也好,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好……我都在想你。”
“哦、哦……”
“但八寻,你知道我具体想的是什么吗?”
虽然是她自己抛出了这个问题,但心知肚明八寻即使猜到了答案,也不可能乖乖回答,所以根本没有等对方回应,只稍稍一停,就自顾自地往下说道:“我在想……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这一天,是指哪一天呢?
人与人之间的来往,总是讲究一个户对门当。聪明人很难与真正的蠢辈做朋友,正如大家闺秀要是嫁给粗鄙的山贼野夫,最初的新鲜感褪去之后,只会迎来漫长的不幸生活。
虽然这个例子有些太过极端,不太能套用在直虎自己的身上,可意思总归是那个意思。多亏了南溪禅师的提点,以及舞衣的“抢先一步”,让她早早就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可自那之后,却始终不曾尝试更进一步。
为何呢?
理由很简单,因为两人的身份不同。
她先是一位六根清净的出家人,后来还了俗,又当上了井伊家的摄政,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八寻始终是一介白身。
她自然不会介意这点,也知道以盲女的性情,大抵也不会太介意,但道理是这个道理,感情上却总是忍不住担心,要是表白了心意,却被八寻以身份不同的原因拒绝,那又该如何是好?
年轻的男男女女,在这种问题上难免各种患得患失,何况除了这种“杞人忧天”,直虎还有更加实际的担忧:
她身为井伊家之人,要是真向八寻表白心意,而对方也同意了,某种意义上,就相当于是把这只自由自在的鸟儿,困在了小小的井伊谷。
这一片土地对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来说已足够宽广,但对于八寻而言,依旧太过狭隘,甚至不足以让她尽情挥洒掌中剑锋,更遑论脑海中那些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
直虎不愿让对方因为自己而停下脚步,或者把一些本不属于她的责任担在肩头,因此这么多年来,始终不曾倾吐过内心的感情。虽然没有与天智姐妹就这个话题谈过,不过相信她们大概也是差不多的想法。
直到如今这一刻,两边的立场彻底颠倒过来。八寻当上了正儿八经的一城——甚至是一国之主,而她却放弃了井伊辅政的身份,成为毫无权势的一介浪人。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她道出心中所想,也再不会有什么东西束缚住八寻的脚步。后者依然是一只自在的鸟儿,天地之大,随处可去——而无论对方去到哪里。
她都会跟在一旁。
“八寻……”
浅浅的月华,深深的目光,女子的呼吸间带着酒的味道,平素如沐春风的温柔声音,此时却又多出了一丝莫名其妙的感觉。盲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身体微微一动,一瞬间想要坐起……
然而在那之前,一根有些冰凉的手指,已经抵在了她的额头上。
直虎并没有用力,只微微一推,就将人又推回了原处。
那根手指却不曾收回,而是一点一点往下划过眉心、鼻梁、鼻尖儿,又从人中掠过,最后抵在了那有些湿润的嘴唇上。
“可以吗?”
她轻声问道。
“……”
“……”
没有回应,只看见月光落在那长长的睫毛上,那眼睑微微睁开,露出来了一点没有神采的瞳孔,随后又缓缓闭了起来。直虎呼吸一窒,慢慢地侧过头,俯下身子……
……
渐渐的,那浊酒的香气终于不仅是停留在舌尖,而是朝着更深处渗了进去。
……
一夜无梦,好梦无声。
若非要说是个什么样的梦,大概也只是“舐皮论骨,鹤短凫长”。
长短不计,皮骨难分,只知山炉馥郁,乱红扑窗,又有香絮滚树,影物奇绝。
后人有诗赞曰:
“清簟琅跽梗薪鞘缍稀�
不寐检新诗,雨打芭蕉零乱。
人倦,人倦,一夕荷花缸满。”
……
第三百六十六章 尽日穷夜
疲惫,由内而外的疲惫。
八寻当然不是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无论是上辈子社畜时期加班加点累死累活,还是这一世与各路强敌豁命力战,事了之后,不免总会感到深深的疲累——偶尔还有疼痛。
正如此刻一般。
但哪怕连前世今生一起算上,却从来没有哪一次倦怠会令她如此心满意足。
这种滋味委实很难用三言两语描述清楚,如果硬要打个比方的话,大概就跟在零下几十度的寒冬里,连喝了几碗热气腾腾的老母鸡汤一样。
那种温暖的滋味自体内一点点泛出,渗透了五脏六腑,直教她整个人从头到脚,三万六千个毛孔,没一个不畅快、没一个不舒坦。
如饮醇酒,如游太空,生命的大和谐莫过于此。
可再美妙的梦境亦有醒来一刻,随着意识沉沉浮浮、飘飘荡荡回归身躯,各种感官逐渐恢复,原本像是耳朵进了水后会听见的各种模糊声音,终于也变得清晰了起来。
有人轻手轻脚地从门外走过,太阳下蝉鸣阵阵,屋檐间鸟鸣啾啾,风将庭院里种植的树木吹得簌簌摇晃,沙沙作响……远近高低入耳,皆是一派勃勃生机。
而那道熟悉的气息,仍然留在她的身边。
不过有那么一瞬间,八寻竟忍不住犹豫了一下,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虽然传进耳中的心跳与呼吸一如既往,不曾变化,可对方身上散发的味道,与记忆中相比,却有了微妙的区别。
过往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每想起这位关系极好的友人,第一时间浮现出来的,总是佛寺里独具特色的线香气味,以及一缕悠悠袅袅的清淡茶香。
到得后来,待到还俗离开了寺庙,那令人联想到禅意的线香味道便也随之变淡了许多,之所以没有完全消失,大概是平时有事没事,仍然会去寺里上香祭拜的缘故。
但无论何时,那道清茶的浅香都不曾有过变化。
因为目不能视,八寻逐渐养成了凭借声音与气味认人的习惯,而在她的印象中,只要提到那人,不管用的是哪一个称呼——次郎法师、井伊直虎、亦或者只有两人相处时才会出现的阿永——所指的始终都是一个人,同一种气味。
然而……
“是……阿永吗?”
她尝试着开口,只觉得嗓子依旧有点沙哑,声音听着简直有点不像是自己发出来的一样。而这句话刚说出口,登时便有一道关切的目光望了过来。
“你醒了。”
那人并未站起身子,膝行着凑了过来,“渴不渴,要喝水吗?”
“好。”
“那你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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