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51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相比起干巴巴的米饭,这种连汤带水热乎乎的吃食,确实能更好地安抚劳累身心。对沙场征战的将士而言如此,对“沙场征战”的将士亦然。

食不语,寝不言,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屋内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唯有咀嚼与喝汤的声音不时响起,更衬得夏夜清凉,月光似水,滑胜琉璃。

过得片刻,八寻喝完了汤,又把特意留到最后,吸饱了汤汁的野菜夹起来,小心翼翼摸索着用面片裹住,一口吃掉,并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瞎子吃饭与普通人总归有些不同:

由于看不见饭菜具体的位置,所以会下意识表现出比较大幅度的动作,往嘴里扒拉的时候头往前倾,吃进口中,开始嚼的时候身子又会往后缩,下巴抵着,肩膀微微绷起。

除此之外,每当吞咽之际,那颗小脑瓜亦会不由自主地摇晃,一上一下,一下一上……

认识相处了这么多年,类似的景象直虎早已见过了无数次,理应习以为常,可不知为何,就连这些理所当然的举止,此时映在她的眼中,也是如此的惹人怜爱。

不,应该是“更加”的惹人怜爱才对。

她比八寻更早一步吃完,接着便坐在旁边,静静看着后者用餐,直至对方的最后一口也咽了下去,这才伸出手去,想替盲女把黏在额头上的头发丝拨开。

谁知手刚抬起,八寻已有察觉,把手里的筷子一封,脸上满是警惕:“不、不能再来了!”

呆了两秒,直虎总算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忍不住有些想笑。但她并没有解释,而是一本正经地问道:“刚刚是谁说自己驾轻就熟、行有余力、应付裕如的?”

“这、这能一样么,岂不闻此一时彼一时也!”

“弟子愚钝,不解此言何意,还望八寻先生解惑。”

“阿永……”

“在。”

“你学坏了。”

八寻没好气地说道。

“呵呵。”

直虎轻笑一声,随后倒是如愿以偿拨开了那几缕发丝,又帮忙擦了擦对方额前残留的汗珠——但也仅此而已,多的哪都没碰。

毕竟虽说初初破戒的和尚难免馋嘴,但与此同时,直虎也明白细水长流的道理,不会把什么事情做得太过……什么,有人问刚才三个时辰是怎么回事?

区区三个时辰而已,一天的四分之一,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要小看武士的气概啊!

……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随着交战双方化敌为友,握手言和,这场激烈的鏖战也暂时落下了帷幕。

拿面片汤稍微垫了垫肚子,恢复一点体力后,八寻挥着拐杖,把直虎赶出了房间,独自挑挑拣拣,凭记忆挑了一件大抵是淡粉色的衣裳——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如今正适合穿这一身。

换好了衣服还不算完,一直等到衣襟、衣袖、衣角等每一寸角落皆收拾得整整齐齐、妥妥帖帖,确保再没有一丝疏漏,才重新拉开房门,把吹了半天凉风的直虎迎了进来。

“久等了。”

“不久。”

直虎笑吟吟地回答道,“你这件衣服真好看。”

“对吧对吧,小女子也这么觉得。”盲女一面说话,一面抬起双手,轻飘飘地转了一圈,“这件还是别人过年时送的呢,说是与初樱相似的色彩,所以我印象很深。”

“初樱……”不着痕迹地停顿了一下,直虎随即又点了点头,“原来如此,确实不错。”

“呼呼,好啦,不说这个了,否则显得我好像特意穿给你看一样……只是顺便而已,顺便。”八寻着意强调了一句。

“我明白。”

“真的明白?”

“真的明白。”

“明白就好……”

这话落在地上,又是好一阵的沉默。

虽是沉默,却不显得尴尬。

直虎从来都不是什么健谈之人,而八寻虽则时有跳脱之举,但大多数时候仍旧是一个安静的美少女——反正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没人牵起话头,便只是静静地待在一起,聆听远方的万家灯火,近处的浅浅呼吸。

任凭各种思绪,在这四更的长夜中载沉载浮。

“阿永……”

“嗯?”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某一刻,八寻忽然出声问道。似乎是害怕触碰到对方的伤口,她的声音要比平时更轻、更柔,仿佛一片皎皎的月光,照在心头,不起半点尘埃。

“怎么办……”女子稍稍一想,正色答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咯。”

“我在认真问你呢。”

“我也是认真回答的呀。”

“这样……那直虎呢,今后打算怎么办?”

“怎么又问一遍,我不是刚刚回答过了么……”女子微微一怔。

“对象不同。刚刚回答我问题的是阿永,而我现在问的人是直虎——井伊直虎。”前半句的语调一如既往,然而到得后面,却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显然,这个问题并非是她临时起意,而是已经在心中独自想了很久,特意选在这个时机抛了出来。直虎面露恍然,随后也把身子坐得端正了一些。

“之前我问过你……”

在盲女的印象之中,那一番交谈不过是短短数刻之前的事,但实际却已经足足过了一天一夜——只能说时间的流逝实在不可思议。

晃了晃脑袋,八寻抛开了这个突然冒出的古怪念头,继续说道:“离开远江会不会觉得不甘,你的回答是……”

“当然不甘。”

直虎闭了闭眼睛,低声回答。不久前亲口说出的话语,自然不至于这么快就忘记,何况这确实是藏在她心底的感情:

从大义来说,这一两年的时间实在太短,有太多想做的事情来不及做,而回头去看,有很多已经做过的事情,原本应该也有更好的解决方式;

而论私情,无论她表现得再怎么成熟,既是肉体凡胎,就免不了各种喜怒哀乐。

被今川家的寿桂尼如此算计了一遭尚在其次,松平家康与她是友非敌,却配合着骏府馆来了这么一手“釜底抽薪”。实话实说,直虎内心其实始终憋着一口气,只是为大局着想,不曾表现出来罢了。

当今的井伊家不能与松平交恶,可被算计的井伊直虎又如何能够毫不在意?

倘若真能完全放下这些世俗的感情,她方才也不会跟某位天枫城主接连激战三个时辰……话虽如此,坏就坏在直虎太过聪明,也太过理智了。

知晓发怒无益于现状,她就当真把自己的这满腔怒火生生压了下去,就算在陷阵杀敌,浑身浴血之际,也一直保持着冷静。为将者不可怒而兴兵,在战场上发怒,既是对将士的不负责任,更是对生命本身的一种亵渎。

即便厮杀无可避免,却终不能因一己私情,妄造杀孽。

因此她唯有忍下这口气,反正离开了远江也不是无处可去,此心既有归所,又何必恋恋不舍,甚至将那些无关、无辜之人牵扯进自己的一己私情当中?

这是直虎一直以来的想法,至今不曾改变。但这一刻,望着眼前一脸正经的八寻,她并没有把这些大道理说出来。

因为没有说的必要——以两人这些年培养出的默契,直虎相信即使一个字不说,八寻也能明白她的想法与选择。

之所以提起这个话题,对方想听见的,也绝不会是这些堂皇冠冕的话语。

而是:

“被人像这样狠狠算计了一番,就连三河公都过来插上一刀,你问我会不会觉得不甘心……这还用问吗!”

从来不曾在人前展示的一面,此刻却在这片皎然月色下尽显无疑。可纵使心情激荡,直虎仍是下意识压低了音量,不至于惊到周围的人,一双拳头却已紧紧攥起。

青筋毕露。

直到另一只手伸过来,轻轻覆盖住了她的手背,直虎低头看着,这才放开了一点力气。正所谓一鼓作气,这一松,松的不仅仅是拳头,还有内心始终绷紧着的那根弦。

“但没办法……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这么做了。”

“是呀,你做得很好。”

叹息与安慰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盲女张开双手,将直虎比她高出一个头有多的身躯抱在怀中,那股甘甜的气味再度欺近,后者却再未生出半点绮念。

只有一种深深的安心感。

她不由得闭上双眼,令自己沉浸在黑暗之中,再在几个深呼吸之间,完全放松了身体,撒娇一般地依偎过去……

“……哇啊!”

只可惜八寻甫经大战,正是身子酸软,手脚无力,一下子竟然没能撑住。说时迟那时快,两个人顿时变作滚地葫芦,狠狠跌了个七荤八素。

“……”

“……”

直到刚刚还很温馨美好的氛围仿佛做梦一般,眨眼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地上连滚几圈,终于停下,直虎躺在那儿,呆了几秒,突然高兴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

虽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有什么好笑,可就是忍不住觉得开心。

仿佛原本在她心中一正一反的两种情绪,如卸重负的轻松感,棋差一着的不满,都随着刚刚那一摔混淆在了一起,再分不出谁是谁了。是啊,她明明已经做到最好了,而且现状也一点都不差,还有什么好不甘心的呢?

“直虎。”

“怎么了?”

“从今年……不,应该是从去年来到伊贺开始,我一直在想某件事情。”盲女躺在她的身边,两人的距离近到直虎可以听见对方的心跳,一下一下,略有些急促。

似是兴奋,似是不安。

“某件事情?”

“伊贺的未来,我自己的未来,小澪她们的未来……现在还要再加上直虎你的未来。”

八寻这句话的音量放得很低,恍如自言自语,估计只有近在咫尺的直虎,才能勉勉强强听见一点。可即使听见了,想来直虎也不明白其中真正的深意——

因为这句话所指的,非是现在,而是将来。

很久很久以后的将来。

一个人的时候,只需要考虑今天与明天,而如果有了爱人与子女,便要为他们尽力安排一年甚或十年后的事情。那么如果拥有了一座城池,乃至一个领国呢?

究竟要未雨绸缪到什么地步,才能让信任她的这些人安然度日,活过接下来的数十个春秋?

对于有着先知先觉优势的穿越者而言,这原本不是什么难题,既然都知道局势未来会怎样发展了,只要每次站对了队,自然能平平安安熬过这场战国“吃鸡”大赛。

然而……

真能如此吗?

在她这只“蝴蝶”存在的当下,这世间大势,真的还能完全按照另一个时空那样,按部就班,一板一眼地推进下去吗?

包括八寻自己在内,没人能保证这一点,而一旦中间出了什么差错,指不定就是一场灭顶之灾。何况就算一切都完全没有变化,她是否又能眼睁睁坐视着风云变幻,从头到尾一点不插手?

看着剑豪将军壮烈战死,留下一段美名;织田信长葬身火海,徒留壮志未酬;看着秀吉老来昏庸,为逼死自家外甥大开杀戒;再看着大阪城内一对孤儿寡母,凄凉自尽……

这还是历史上脍炙人口的大事件,至于那些更加细微也更加真切的人、事、物,更是多如繁星,数不胜数。

如果想要尽量保持穿越者的“先知”优势,就必须努力让历史按照原本的轨迹进行,而这样一来,就意味着她必须对很多事能帮不帮,很多人能救不救。

八寻心知肚明,自己肯定做不到这一点。

否则不说别的什么,她首先就不会替直虎出谋划策,也不会直接插手伊贺的这场变乱。说到底,不管口头上怎么嫌弃麻烦,如何担惊受怕,在内心深处,就与其他穿越者前辈一样,盲女终究还是有着一份小小的愿望:

尽己所能,让身边之人好好地活着。

这个愿望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可无论如何,她只知道一个道理:如果想要在这乱世之中安身立命,拥有一席之地,就不能完全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他人手上。

另一个世界导致伊贺覆灭的天正之乱,最初的契机,也从来不是伊贺忍者做了什么,而只是织田信雄想要占据这片土地而已。但即使没有织田信雄,等到这个国家接近一统,坐拥天下的大名——可能是信长,也可能是秀吉或者家康——无论是谁,皆不会允许伊贺继续存在下去。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岂止伊贺,就算是后北条氏这种称霸关东的庞然大物,在秀吉面前不也还是落了个身死族灭的凄凉结局么?尽管有人说这是由于北条家不够听话,但只要稍微读过一点历史的都能明白,这与听不听话无关。

而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只凭八寻手中一柄利剑,或许照拂得了众多亲朋好友,却无法连伊贺这数万百姓一并守护。

而她也并不打算充当“园丁”,行那“修剪”之事,假如为了存活而做出各种违心之举,想帮之人不帮,该救之人不救,那与早前的藤林长门守又有什么区别?

既然如此,摆在她面前的便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如果一切按照原来的轨迹,数十年后,德川家康将取代丰臣,建立江户幕府,元和偃武三百年无大战。

八寻既非亲历者,不敢断言这三百年闭关锁国的生活,对这个国家的人们而言是好是坏,只有他们自己能回答这个问题。

她也无法断言,如果“过去”出现了变化,导致某些熟知的事件不再发生,因此而诞生的“未来”,是会比原来更好,或是更差。这个答案将影响到今后的几十几百年,数万数十万人的性命与生计,不得不慎,不可不虑。

所以她当初才拒绝了山本勘助与织田信长的出仕邀请,宁可作为一介浪人穷并快乐着,也不愿意轻易背负如此沉重的责任,仿佛只要稍微想上一想,就会觉得喘不过气。

但现在……她已不再是当初无事一身轻的自己了。

一十四岁的盲女,初出茅庐,仗剑锋芒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