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55章

等龙子在屋内与海盗小姐叽叽咕咕一番“加密通话”结束，刚一出来，还没等回身把门关上，八寻已急忙问道。

之所以如此急迫，一方面是她确实担心这几位熟人的安危，另一方面，则是联想到了某种比较糟糕的可能性：

盲女早前有与阿芝莎比试过一场，尽管两边都没怎么拿出真本事，不过一孔窥豹，也算是大概知道这位凶名赫赫的前海盗手底下有几成实力。

哪怕不在海上而是在陆地，阿芝莎发挥不出十成本事，整个畿内能稳稳胜过她的人依旧是屈指可数，偏偏对方还是倒在了天枫城附近，这般情景，很难不让八寻想到几个熟悉的名字。

要真是伊贺崎道顺、勾坂甚内或羽衣石宫等人出于某种缘故与丽璐一行发生了冲突，双方都是她的朋友，不管帮谁、罚谁都会陷入两难之境。

作为伊贺群雄之共主，帮外人说话难免会有胳膊肘往外拐的嫌疑；可就算不提丽璐与龙子的交情，也不提八寻本身对那位大咧咧的大姑娘颇有好感，单纯只按公事公办，她心里的好些计划，同样需要借助这位异国商人的力量。

若非万不得已，她实在不愿与丽璐一行交恶。

故此阿芝莎的这情况就仿佛一颗定时炸弹，让八寻忧心忡忡，只怕事情会往预想中最坏的方向发展下去——幸好数百年后诞生的墨菲定律还管不到十六世纪的远东，龙子一眼就看出八寻在担心什么，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安心，不是八寻你想的那样。”

“真的吗？”

“当然，这件事跟伊贺无关，只是丽璐在附近的海上跟一帮亡命之徒打了起来，船不小心被打沉了而已。”龙子一副轻描淡写的口吻解释道。

“原来如此，那就好……等等，一点都不好吧！”八寻闻言先是下意识松了口气，随即又反应过来，“连船都被打沉了，丽璐小姐他们岂不是……”

“没你想的这么严重，丽璐那家伙抠门得很，比起自己花大钱买船，更喜欢直接把别人的船抢过来用，说是这样更具备性价比……按照阿芝莎的说法，这时候她估计已经开着从海盗那儿抢到的新船，优哉游哉到了堺町了。”

“……龙子，我姑且再确认一遍，丽璐小姐她是商人没错吧？”

“没错呀。”

“那你就不觉得……她这买不如抢的想法有那么一点问题？”

“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呀。”龙子一脸的理所当然，“有句老话说得好，没本钱的买卖也是买卖嘛。”

“这句老话是谁说的，我怎么没听过？”

“爷爷。”

“原来是冢原爷爷说的，那就不奇怪了……那就不奇怪了。”

有道是知微见著，单是从这么一句闲话里面，也能看出某位鹿岛剑圣年轻时的意气风发。无论如何，知道丽璐一行并未跟伊贺的谁谁谁打起来，兼且阿芝莎本人也没有生命危险，八寻提起的那颗小心脏终于落了下来。

随后又听龙子大人娓娓道来，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

原来丽璐他们离了堺町，便一直在东南亚周边转悠，一边老老实实做生意，一边也在帮忙打听阿船，或者说苏希达的身世，结果不知怎么回事，意外与当地的西班牙殖民者起了冲突。

作为一个老实本分的荷兰商人，誉满天下的“海上马车夫”，丽璐自然知道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做：没有过多犹豫，她直接一炮把港口炸上了天，随后带着众人慌张逃窜。

可西班牙人自然不可能轻易咽下这口气，一路紧追不舍。起初丽璐等人处在下风，可后来她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成功说服了附近岛上的一批海盗相助，合力击退了西班牙人。

随即又抢在海盗背刺之前先一步翻脸，直接把海盗老巢给一窝端了——本来事情到此已经告一段落，谁知这帮海盗背后还有靠山，得知消息气势汹汹要来复仇。

于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就此拉开了帷幕……

“……”

听完了这段故事，八寻半天说不出话来。总感觉丽璐头上戴的不应该是那顶绿色小帽，而应该是一顶承载着某某意志的草帽才对……

至于阿芝莎自己则是在最后的那场大战中率先登陆敌舰，正挥舞弯刀杀得兴起，却不小心挨了一发流弹，船只四分五裂，人也昏迷过去。所幸命不该绝，被海水冲到了志摩国周边。

然而福祸相依，等她悠悠醒转，却迎面撞上了一群心怀不轨的恶徒。

以海盗小姐的脾气，肯定是一刀一个，当场全给剁了，结果杀完才知道这些恶徒居然大有来头，乃是志摩十三家的谁谁谁——这一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

志摩国众同气连枝，群起而攻，而阿芝莎虽然武艺非凡，奈何先是连场大战，后面又在海里飘了几日，一身本领大打折扣，且战且走，越逃越远，最后实在坚持不住，随便找了一处树林躲着，不知不觉就失去了意识。

就算这位海盗小姐最后没落到志摩国众的手里，在这冰天雪地中失血昏迷的下场同样好不了多少，她自己显然也清楚这点，不顾浑身是伤，直接就把小澪抱在了怀里，翻来覆去热情地说了几十句谢谢。

任凭女孩怎么挣扎都不肯放手，最后还得是阿芝莎把自个折腾累了，坐在那儿翻着白眼又昏了过去，小澪这才得脱虎口，一脸惊恐地躲回到了母亲身后。

希望不要给孩子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妈妈……这个红色的姐姐好大，好软，好可怕啊！”

——嗯？

……

捡回来一只野生的阿芝莎这件事，对八寻而言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在确定了伤势并无大碍之后，她便暂时把人留在了城里，反正海盗小姐不挑食好养活，吃饭的时候多加一对筷子就行，没什么负担。

顺带一提，起初八寻还有点担心这位国际友人吃不吃得惯日本这个时代的清汤寡水，但很快她就意识到了一个道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阿芝莎能跟龙子意气相投不是没有原因的……

总之这段时日，一边尽量好酒好菜地款待对方，盲女一边也派人过去堺町守着，倘若丽璐真如阿芝莎所言安然脱险，正好让她来伊贺一趟接人——顺便趁此机会，看看能不能谈成一笔生意。

毕竟伊贺这地方穷得叮当响，她又不太愿意像其他领主那样隔三差五带人出门抢一波，如此一来，想要把日子过得稍好一点，便只能从做买卖上想法子了。

可生意这一行自古以来讲究的无非就是“人无我有，人有我优”八个字，伊贺这边但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特产，也不至于真的什么都拿不出来。

虽说八寻对此或多或少也准备了一些点子，不过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本金，一切想法皆是空谈。

这第一桶金该从何处来呢？

直接与商人借贷交涉无疑是最快的方法，可畿内能做大到一定程度的商贾，要么早就当上了某家大名的御用商人，要么就是像堺町这种自立一方、吃人不吐骨头的豪商。

且不说他们愿不愿意出手相助，即使答应掏钱，事后要求的回报同样令人退避三舍。

见识过后世商人的贪婪，八寻可不想随随便便引狼入室。而那些小商贩固然比较好沟通，奈何实力有限，起不到一锤定音的效果。如此这般，苦思冥想许久，自然而然就把主意打到了某位有过来往的草帽……不对，是绿帽子小姐身上。

话说这个描述好像也不太对劲？

算了，大丈夫不拘小节，管他的呢！

……

时间忽忽而过，将近十二月底，寒风簌簌间，伊贺天枫城内，八寻终于等到了某位计日以俟的旧识。

“丽璐小姐，小女子在此恭候多时了。”

“啊哈哈，是天枫小姐！我也很想念你呢，来，老样子，让我们用一个洋溢着热情的拥抱，来赶走这无情冬季的寒风吧！”

两年未见，丽璐依旧操着那一口流利的日本东北腔调，甫一见面就直接张开双手，高高兴兴地抱了过来。

随后又是那一套行云流水的连招，先亲手，再贴脸，最后还嘟起嘴唇，“啵啵”两下，留下了两个红艳艳的唇印。

以迅雷不及之势做完了这一连串动作，丽璐一个后跳拉开距离，眼神闪闪发亮地望着八寻，似乎是在期待着什么有趣的事情。

可惜士别三日，正当刮目相待，八寻如今怎么也算吃过见过，怎么可能还会被这种程度的小小伎俩所影响，自然是如微风拂面，毫不介怀……

“哇，果然又冻住了！好好玩呀！”

“呜咕……”

事实证明，有些东西并不是这么简单就能锻炼出来的。

不过哪怕是某位商人小姐，总算也知道轻重缓急，并没有像初次见面那样搬个凳子坐在旁边，兴致勃勃地“守泉水”，而只是笑嘻嘻地又拥抱了一下，然后就被龙子带着去找阿芝莎了。

八寻呆在原地，双手撑着拐杖，一动不动——所幸她一直都是闭着双眼，否则此时眼睛估计早就变成了一圈一圈的蚊香形状——但没过多久，一只手已经伸了过来，有些气呼呼地擦着她的脸。

“初芽……”

“怎么啦？”

“能不能把力气放小一点，有点疼呢。”

“疼吗，我不疼呀。”初芽眨巴眨巴眼睛，理所当然地回答道，“等等，这印子怎么消不掉，看来要再大力一点……嘿，嘿，哦！”

“等等等等真的好痛越来越痛初芽你轻一点而且这里又不是战场不用喊口令的！”

“八寻姐姐你在说什么？风太大了，我有点——听——不——清——呢——”

随着年龄的增长，曾经那个可爱又乖巧的小初芽已成梦中之梦，八寻屡次反抗无果，唯有死心放弃挣扎，任凭自己的脸蛋被初芽借题发挥，搓来揉去。

直虎抱着胳膊，微笑望着面前打成一片的两人，又偏过头去，看了看旁边。

站在她身旁的那人也注意到了这道视线，出声问道：“大姊？”

“你不过去一起玩吗？”

“有……有什么好玩的！”

“哦，看来我家的武流也长大了呢。”

“什么嘛，这么一副老气横秋的语气，明明大姊你也还很年轻啊……而且武流大哥不是早就死在远江了么，现在的我是舞衣，天智舞衣！”

“好好好，舞衣，舞衣。”

“又把人当小孩哄了……哼，算了，这边有大姊你看着，我去帮忙招待一下那位南蛮小姐。虽然知道她们以前就是朋友，但把这事丢给龙子我总觉得不放心。”

换上了一身干练服饰的女子摆了摆手，往龙子与丽璐离开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再度回过头来，“还有，大姊你记得让初芽适可而止，再怎么说那家伙也是一城之主，别到时让外人看了笑话。”

直虎也不答话，只是笑着看她。

四目相对，舞衣的眼神逐渐飘忽不定，最后猛地跺了跺脚；“才不是大姊你想的那样，我才没有一丁半点的心疼呢！”说罢转身就走，这回甚至连身法都用上了，一阵风般刮过了走廊，转瞬消失无踪。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直虎耸了耸肩膀，觉得有趣地笑了起来——不过细看的话，这笑容中似乎又带着些许无奈。

她视线一转，重新看向依旧气哼哼擦着口红印子的初芽，以及正在拼力挣扎的某盲女。

“直虎大人……”

好一副其乐融融的画面。

“救命……”

虽然好像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响，不过想来这也只是天魔波旬的呓语，用来干扰她之修行。意志坚定如直虎，自然是彻底无视了这种惑乱心神的杂音。

阿弥陀佛。

善哉善哉。

……

如果单看这一段，可能会觉得某位纵横四海的商人小姐，以及剑惊伊贺的天枫城主，其实都是不着调没什么威严的性格，但实际上……好吧，实际上也是大差不差。

但即便如此，这两人也不是永远都在胡闹，该认真的时候一样会变得认真起来。

譬如此刻。

“天枫小姐，这个就是你想介绍给我的商品？”

“正是……萤，你来示范一下。”

天枫城外的一处空地，六七人聚在一起，不远处还竖着几个圆形的木靶子。

丽璐端端正正坐在一张马扎上，正拿手撑着下颌，兴致勃勃看着杂贺萤一步迈出，举起手中的一挺火枪，娴熟地点火、装弹，“乓”的一响，一个木靶应声而碎。

硝烟的气味随之弥漫开来。

“真有意思！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款式的火绳枪！”丽璐两眼闪闪发光，“不对，我刚刚好像没有看到火绳？”

“不需要用到火绳，就是这款‘燧发枪’的特别之处。”

八寻笑眯眯地回答道。

没错，她打算推销给这位商人小姐的，正是阿优“划时代”的伟大发明，远东特制燧发枪——什么，你说国之重器不可以示人，问她为什么要把这么厉害的兵器随随便便卖出去？

原因很简单：

因为这东西压根就不算什么“国之重器”啊！

事实上，也正是燧发枪这件事，让八寻意识到自己比起其他穿越者前辈还相差甚远。她一开始多少是以为只要把记忆里的设计图掏出来，再经过阿优试验实践，等投入量产之后，就能让直虎带着三千火枪手横扫东国，拳打今川脚踢武田……

无奈现实总是残酷，纸上谈兵谈得再好，依旧有很多问题是要等实际做了之后才会发现的。

首先是成本问题，由于燧发枪的内部结构繁复，如今这个时代又没有工业化的条件，只能靠所谓的“工匠精神”手搓。

哪怕她家阿优论技术已是天下间一等一的巧匠了，再加上楚叶矢众其他巧手名工，一个月下来，顶天了也只能打造出三四把能用的燧发枪，有时状态不好发挥失常，这个数字甚至还会再往下跌一跌。

而在把工坊搬到了伊贺之后，阿优起初想通过培训学徒提升产能，结果非但没能如愿，反倒浪费了不少宝贵的材料，无奈之下，只好从头开始，一步一步慢慢练习。

产能提升不上来，燧发枪最大的优势——排队枪毙便也无从发挥，而除此之外，像是射击速度提升、又或者是比较不怕风雨等优势，虽然也颇具吸引力，可惜居高不下的成本，以及火枪本身的昂贵开销，注定了这种燧发枪暂时只能是个精致的玩具。

毕竟说是能快速射击，对于熟练的火枪手而言，也不过是从每分钟一到两发，提升到每分钟两到三发而已——关键在于，这每一枪的成本大概在五十个永乐钱左右，而说句残酷点的话，这年头很多足轻农兵的性命还不值这个价格呢。

至于不惧风雨，也只是相对来说，像是那种绵绵细雨的天气，火绳容易受潮，燧发枪则没这个问题。然则如果遇到桶狭间那种倾盆暴雨，燧发枪也只能沦为烧火棍，到底还是只能抡着刀枪玩肉搏。

所以就连杂贺众那边，捣鼓了大半年后似乎也暂时放弃大批量换用燧发枪，只给军队里的精锐将士配置。原因无他，单纯没钱玩这种高档玩意而已。

连杂贺众这种职业雇佣兵都玩不起，何况是伊贺呢？考虑到一时半会没办法拿这玩意碾压对方，八寻便有了卖货的念头，好歹换点钱回来止损也是好的。

但说是要卖，也不能乱卖，这东西伊贺跟杂贺用不起，可如果落到如三好长庆或者日后吃下了美浓平原的织田信长手中，万一对面硬是砸钱砸出来一支领先时代的排队枪毙火枪阵，其他人也就可以收拾收拾喜迎王师了。

大大名不敢卖，小大名又多半舍不得买，左思右想之下，拥有国际视野的八寻顺势就把主意打到了海外。

反正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法兰西的马汉同学这时候也已经捣鼓出了世上第一支燧发枪，不怕带来什么蝴蝶效应，再者……欧洲那边打得再猛，就算把脑浆子都打出来了，跟她又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