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57章

“怎么说呢……以前总觉得要替父亲证明些什么，不过真正当了一段时间的武士，又感觉……没什么意思。要不是考虑到大姐，我早就撂担子不干了，现在正好。”

字里行间，话里话外，俱是一股懒洋洋的咸鱼气息。

明显听得出来，舞衣的确是一早就有这个念头——同样都是咸鱼，八寻尚且有一丝兼济天下的念想，舞衣却由始至终只在乎她的妹妹与大姊直虎，本来心心念念想当上武士，一方面是替父亲正名，一方面也是想让初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而如今前一个目的已然达成，短短一两年的功夫，已令天智武流之名传遍了远江乃至整个东海道，想来天智正行泉下有知，也当欣慰；至于后者……

似乎也用不着她来操心了。

早早失去了人生的两个奋斗目标，舞衣彻底变成了退休老干部，在龙子大人的道场里挂个名字，每日混吃等死。不过她自己一个人混吃等死倒是无妨，跟着过来的彦五郎和云龙丸众人却总不能跟着啥都不干，成天净祸祸天枫城里的大米。

于是跟着某位老商人学习了两三个月的初芽主动挺身而出，拽着自家姐姐以及一众闲杂人等，尝试着做起了生意。

八寻虽然不怎么看好这帮半路出家的家伙，可小初芽难得鼓起勇气想要做点什么，再加上还能顺带搭救一下咸鱼状态的舞衣，这种一石二鸟的好事，她自然没有泼冷水的道理，当即咬了咬牙，把自己这些年弹琵琶偷偷攒下来的私房钱，一股脑都塞给了初芽当本金。

“好好干，赔了也不要紧，八寻姐姐永远都是你最坚强的后盾！”

说实话，盲女本已做好了天智姐妹两三个月就赔到血本无归，哭唧唧回来求安慰的心理准备，还私底下拉着大家，把到时怎么安慰两人的话语都打好了草稿。

但事实证明，她实在是有点太小觑这两人了。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两姐妹赫然把店面经营得风生水起，甚至已经走出伊贺，遍地开花，连堺町都开了一家分店……

早知道有这本事还当什么武士，永乐通宝他不香吗！

本来八寻还想着自己如今当上一城之主，让初芽从此吃饱穿暖总非难事，但照如今这种情况看下来，好像不是她养初芽，而是小初芽要反过来养她了……

“想一想是不是也挺带感的？”

内心深处的第六天波寻正悄声低语。

而在魔主对面，正气凛然的侠客岳不寻大声驳斥：“不不不，八寻你好歹上辈子也是一名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岂能这么容易就屈服于软饭的诱惑？如此没有骨气，他日有何面目去见二十四代先帝！”

“但软饭也是饭，浪费粮食是不对的。”波寻据理力争。

“这……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

“对吧。”

“对吧。”

正邪双方意外迅速地达成了共识。

果然姓岳的大侠就是靠不住。

……

但软饭要吃，硬饭也要吃，这样才算得上健全。

自打从丽璐那里得知望远镜这项发明尚未现世，或者至少世界上还没有几个人知道这玩意后，八寻当机立断，直接抛出记忆中的制作方法，忽悠商人小姐留了下来，与阿优等楚叶矢众名匠一同热火朝天地磨……磨砺镜片。

至于为什么要把这法子说出来，原因有二，首先丽璐直觉敏锐，瞒估计是瞒不住的，而她又肯定干不出杀人灭口的坏事，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就把人拉入伙，有钱一起赚——反正她原本也是打算把这位南蛮姑娘拉上贼船，长期合作的。

毕竟日本当地东西有限，不比海外各种商品琳琅满目，不说一杆子支到欧罗巴那么远了，哪怕就是泰国缅甸那边的玉石象牙什么的，运回来价格都能翻个几番。君不见某款以太阁为名的角色扮演游戏里，商人最赚钱的路子也就是到海外逛上一圈？

其他人不这么干，要么是没钱，要么是没关系，而她机缘巧合之下搭上了丽璐这条线，自然是要好好把握。

不过这是相对长远的想法，另一个要拉丽璐入伙的理由则现实得多：

玻璃太贵了……

虽说如今日本不是没有玻璃卖，且不说威尼斯与奥斯曼的商人闲着没事就一船一船把这东西往东亚送，又有葡萄牙和西班牙的大小商人在中间买进卖出当二道贩子，以至于如今市面上但凡有南蛮人出没的港口市集，大都有玻璃可买。

但买不买得到是一回事，买不买得起又是另一回事，虽说如今有了天智姐妹这个“最坚强的后盾”，区区玻璃而已，八寻真要自个咬咬牙也不是真买不起，可既然有丽璐这么一位不差钱的女财神在，她又何必自掏腰包呢？

何况等到望远镜真做出来了，也还得指望着商人小姐运出去往海外卖呢——

只是这事儿一时半会也急不来，总不能她亲自上阵帮着阿优、丽璐她们一起磨……磨砺镜片吧？只听过盲人摸象，没听过瞎子给人当眼镜匠的。

专业的事情自然要交给专业的人负责，八寻时不时过去工坊那儿问候一声，其他时候，则还是以忙着自己的事情为主，比如陪小澪玩，陪直虎玩，陪民治玩，陪龙子玩，等等等等，顺便再努力腾出一点时间处理公务。

城主的生活就是如此繁忙。

……

一晃又是十多日，新年将至，风雪仍急。

这天一大清早，神户小南、勾坂甚内、伊贺崎道顺与下拓植双猿等如今伊贺举足轻重的几位头领齐聚一堂，各自拣着相熟的人交谈，窃窃私语间，神情都显得有些兴奋，时不时还把目光望向门外的走廊。

“来了！”

突然，伊贺崎道顺了挥手。

其他正在闲聊的人顿时话音一停，双手握拳撑地，纷纷低下头。与此同时，门外一声八寻大人到，拐杖笃笃声中，盲女缓步走进屋内，在上座坐了下来。

“参见八寻大人。”又是伊贺崎道顺第一个出声。

“参见八寻大人！”其他人紧接着说道。

这话说完，他们这才直起身来，目光往上一瞧，就见到了八寻有些微妙的笑容。

“我说……咱们真的每次都要来这么一套流程吗？说实话有点尴尬……”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八寻大人既是我等伊贺之共主，一举一动，自当彰显伊贺一国之威仪，正是礼不可废！”伊贺崎道顺正色说道。

“这话说得没错，何况才这么点阵仗而已，有什么好尴尬的，不是我说，就连尾张那边的蜂须贺小六排场都比这个大呢！”甚内笑呵呵地接茬道。

“话虽如此……算了，你们开心就好。”

八寻幽幽叹了口气，决定不再纠结这个话题。

自打她当上了这劳什子的伊贺共主以来，一年多的时间，每次与这帮人见面总是免不了这么一遭，要是不按规矩来的话，还会被全员你一言我一语，煞有其事地说教一顿。

明明隔壁信长光膀子游大街都没人唠叨……

哦不对，有人唠叨过，不过那个人后来切腹了而已。

为了让底下这群人多活几年，八寻姑且乖乖按照他们的要求，每次评定开始都一本正经摆出了领主的架子，不过等到坐下之后，她又恢复了平时有点懒洋洋的模样，把手一摆：“好了，还是按照以往惯例，大家有事说事。”

“八寻大人！”

这回却是下拓植小猿抢先开口，“关于您之前提过的那件事情，属下认为已经差不多可以开始筹备了！”

“那件事？哪件事？”八寻闻言却是一怔。

“当然是——在上野筑城一事！”

……

第三百七十二章 丽璐的一小步

筑城一事非是心血来潮，早在当初解决完藤林与服部两家的威胁之后，八寻便已经有了这方面的念头。后来又与一众人等商议讨论了整整一年多的时间，总算有了一个大致的思路与方案。

要说的话，这年头建一座城砦本身不算什么大事，不管是用来防御敌人的袭击、控制交通要道，又或者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权威等等，几乎每时每刻，这个国家的某处都有一座——或者不止一座新的城堡正在动工修建。

但就像人和人有长短之别一样，城砦与城砦之间亦有高下之分。既有那种怎么险峻怎么修，只能塞进去几十个人的小砦，也有如小田原、稻叶山这类高大雄伟的坚城。

而八寻这边特意花了这么长时间与大家开会商量，想要的当然不仅仅是那种易守难攻、教敌军无从下口的“乌龟壳”，而是一座正儿八经能充当伊贺门面的首善之都。

就好比小田原之于相模，稻叶山之于美浓，骏府馆之于骏河，春日山之于越后一样，只要哪家领主成功开疆拓土，掌握了一定范围的地盘之后，总会挑拣一处合适的位置，大刀阔斧修筑一座富丽堂皇的城池。

这般做法，既能增强自身的实力，也能用以威慑众外邻与身怀二心的臣属，并让领内百姓们明白谁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伊贺一国恰恰就没有这种标志性的建筑。

想想倒也不奇怪，毕竟过去数百年间，幕府也好，朝廷也罢，任命下来管理伊贺的官僚只是个空架子，而当地的上忍三家又是彼此牵制，互相谁都不服谁，哪怕有那么点钱也是攒在手里，以应不时之需，又岂会有这个印加时间大兴土木增筑居城？

要是有谁真这么干了，只能说明他不甘现状，怀着一统伊贺的雄心壮志——到时只怕这边刚开始动土，那边另外两家就谈妥联手杀过来了。

三足鼎立，投鼠忌器，情况最是微妙。

但到得此时此刻，上忍三家或是灭亡，或遭拆分，早成明日黄花，整个伊贺再没有哪家势力能单独跳出来与八寻一较短长，又有楯冈、神户、伊贺崎等豪族追随效力，不管在谁看来，这位忍侠之女都已实现了前人未竟之事业，使这片常年割据分裂的土地再度归于一统。

而与这个一国之主的身份相比，盲女现如今的居城则多少显得有些太狭小、太落伍了一点。无论是从政治层面、战争层面、还是从道路运输、经济发展等角度考虑，眼下的天枫城皆难以担此重任。

于是随着伊贺局势稍定，搬迁居城一事也就被众人正式摆在了台面上，日夜争议不休。有人主张直接把天枫城扩建一番，“此乃八寻大人龙兴之地，大吉大利，不可轻废！”

也有人提议搬到百地丹波守的旧城，那座城砦本身经过丹波守多年经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八寻大人一家子住在里头正合适。

不过这个提议刚出来，就遭到了其他人猛烈的反对。

有的是认为百地丹波在城前落败切腹，乃是不祥征兆；还有比较实际一点的，则是觉得百地砦位置太偏，不比天枫城还在伊贺中部，百地砦则是直接跑到最南边去了。

倘若八寻搬到了那边去住，日常行事说不定就会更倾向于南部的国人，不利于一碗水端平。

“依我之见，藤林长门守精擅筑城之术，由他亲手修筑的汤舟城亦是国中一绝，正适合八寻大人居住。”

“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汤舟城不是在最北边吗！一边说着八寻大人搬到百地丹波城不利于团结国众，一边又想把她请到你们那旮沓，这做人做得有点忒不地道了吧！”

“我一心只想着为八寻大人挑拣最好的居城，而你呢，只顾着一己私利，斤斤计较，实在可笑！”

“你说谁可笑？”

“说你咋的？”

“我看你是找死！现在当着八寻大人的面我不揍你，回去的路上你给我等着！”

“等就等，谁不来是孙子。反正我就推荐八寻大人来汤舟这边住，冬暖夏凉平时没事还有温泉可泡，到时长命百岁健健康康，不比在百地城吹着冷风发抖舒服多了？”

“不成，你要这么说的话我就觉得百地砦更好！”

“汤舟城！”

“百地砦！”

“嘿，嘿，汤舟城！”

“喔，喔，百地砦！”

两边就这么足足争锋相对了大半个时辰，直到八寻忍无可忍，让杂贺萤把为首的两个憨货提着领子丢出去，现场这才回归了平静。

但那两憨货虽然言行举止幼稚十足，所说的话却也不是没有道理，汤舟城与百地砦本身条件或许不错，可惜地理位置太偏，一南一北，无论八寻选择哪一方，都像是在偏袒当地的豪族。

这种事情可大可小，现在大多数人可能听了只会一笑置之，但等到以后遇到什么事情，自己吃了亏，就难免会往这方面去想，一来二去，便产生了龃龉。

人心经不起考验，哪怕是如伊贺崎道顺这种沾亲带故的姻亲，又或者是小南、甚内等旧识好友，别看如今他们与八寻关系很好，但日久天长，多年之后，未尝没有一朝反目成仇的可能性。

想要避免这种好友反目的未来，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无非是作为朋友的时候坦诚相待，作为上司的时候尽力保持公平而已。因此她没有怎么多想，直接就从名单上划掉了汤舟城与百地砦这两个选项。

代价太大，不值得。

但放眼伊贺现存的城寨中，实在没有哪一座能比得上汤舟与百地，连这两座最优选的城堡都被排除掉了，其他的备选更不用提。

既然旧城指望不上，那就只能找地方建一座新城了。

而相比起先前围绕着南北的激烈争吵，对于这座新城的选址，一大帮人却没有出现什么争议，互相肩靠着肩，头靠着头，盯着伊贺的地图一番指指点点过后，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

“就选在上野了！”

众口一词，都认为上野一带是最好的选择。

这般默契自然有其缘由，一来，上野这片地区虽然稍稍偏向北侧，不过对于南境众人而言也不算太远，新城坐落于此，正好可以兼顾南北双方——事实上，早在好几百年前，但凡伊贺群雄碰到什么必须聚在一起商量的大事，例如有敌人入侵等等，都会选择在上野的平乐寺碰面。

如今将新城建在这个地方，某种意义上也是遵循传统了。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像是地势环境、周边的道路交通等等，上野都是相对优秀的选择，在此处筑城，既方便各地人士来往，也有利于兼顾整个伊贺的情况。

不管外敌从哪个方向入侵，又或者是谁谁谁起兵叛乱，作为头领的八寻都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应对。正因如此，南方的甚内、小南也好，北边的道顺、双猿也罢，对于这个选址都没有什么意见。

八寻就更没意见了。

虽说她对筑城之道没什么了解，哪怕是当年果心的“填鸭式教育”也没有教她怎么搭建城堡——也不知道是果心自己也不会，还是觉得让一个瞎子盖房子有点太不尊重生命了——不过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么？

就算八寻自己两眼一抹黑，但历史书上，自然有筑城高手的实际例子可以效仿。在她的记忆中，后世织田信长率领数万大军踏平了伊贺之后，便把这片土地封给了儿子信雄的家臣泷川雄利。

尔后经历本能寺之变等一连串变故，伊贺国的守护一职也跟着变了又变，从丰臣到德川，先是筒井定次，再是藤堂高虎，而这前后两位领主都选择了在上野一带筑城，也即是后世各个游戏中都有登场的伊贺上野城。

筒井定次姑且不谈，藤堂高虎可是战国时代数一数二的筑城名手，就连他都看中了上野这一片区域，说明这即使不是最好的选择，也肯定不至于太坏。

是以就算其他人没有考虑到上野，八寻也准备自己来上一个抛砖引玉。不过事实证明，能在这个时代混出点名堂的，大都不会是什么彻头彻尾的草包，根本不用她抛砖，伊贺崎道顺与小南等人已经不约而同选中了上野之地，作为建造新城的场所。

“正好，平乐寺也在先前咱们与服部的交战中不小心被波及，现在只剩下了一片残垣断壁。既然咱们现在要在上野建城，不妨把平乐寺的遗迹收拾收拾，直接在上面修筑城砦，还能稍微节省一笔开支……诸位以为如何？”

“此计大善！”

“不过话说回来，没想到平乐寺在上野屹立多年，到头来却还是难逃战火，就连里头的高僧们都被杀得一干二净，唉，真是残酷，残酷啊。”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一帮人说着说着，垂下眼睑，正自感慨不已，仿佛当初带兵冲进寺庙里大杀特杀的不是他们一样。别人也就罢了，八寻当时在场可是清楚听到下拓植小猿在扯着嗓子大叫：

“擦亮招子看仔细，别杀错了人！服部的家伙可以暂时放过，但这帮秃驴有一个算一个必须杀干净了！放跑一个回头我杀你全家！”

实在是对方那又尖又细的声音太有特色了，由不得八寻分辨不出来。

而她之所以没有追究对方的责任，也是因为平乐寺这帮和尚着实不算什么好东西，杀多一个不多，杀少一个嫌少——或者说整个日本的僧侣大多都是这副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