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58章

如今世上，像龙泰寺南溪瑞闻这帮心寡欲，一心修佛的僧人才是少数，大多数和尚要么如同一向宗那样动辄煽动百姓，发起一揆，要么就是如比叡山众僧一般占地为王，垄断买卖，大放高利贷，个个赚得盆满钵满，肥头大耳。

甚至过去有很长一段时间，上阵打仗的是武士，掌握财政大权的却是各地僧侣，导致情况的原因有很多，大抵都是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不是一句两句能讲清楚的。

而后来随着战国大名势力抬头，各地新生商人也如春笋般接连涌现，冲击着以寺社为主的旧势力，双方斗争十分激烈，到得后来，织田信长借题发挥火烧比叡山，除了立威之外，其中未尝也没有一部分商业层面的考虑。

当然，比叡山什么对于现在的八寻而言还是太遥远了，但一国之中，道理总是相通的。即使是在伊贺这片相对与世隔绝的地区，掌握财政的同样也是以寺庙、神社等传统势力为主，而说到其中的佼佼者，南伊贺的是妙乐寺，至于北边的情况，则是由上野的平乐寺与西明寺平分秋色，不相伯仲。

说来也巧，这两座颇有影响力的寺庙都在不久前的伊贺之乱中付诸一炬了……

啊哈哈，真是奇妙的巧合，令人完全不摸着头绪呢。

……

好吧，其实大家都能看得出来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平乐寺是道顺、双猿这边趁乱干的好事，西明寺那边却实打实是藤林长门的手笔——其实光从这点也能看出，西明寺这帮和尚平时到底有多招人恨。

即使是修行了心魔秘法，舍弃六欲七情，一心只想着让伊贺百姓在乱世中生存下去的藤林长门守，一旦逮到机会，也毫不犹豫地把西明寺上下僧众顺手屠戮一空。

这显然已经不是普通的恩怨可以形容了。

但藤林长门一死，此举反倒是给八寻做了嫁衣，再加上平乐寺也在不久之后毁于战火，整个北伊贺原有的经济体系猝然崩溃，陷入了短暂的空白。

天智姐妹恰好也是在这个时机入场，不费什么力气就接管了两间寺庙空出来的大片市场，这才得以在短短一年内异军突起，甚至都开始一路把店铺开到了奈良与堺町等地。

相对而言，南边的传统寺社势力尚且完好，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打击——主要是八寻当初不愿做得太过分，加上这帮人投降得又太果决了一点，根本没有给她秋后算账的机会。以至于此时伊贺南境的情况仍是盘根错节，固然明面上对盲女忠心耿耿，可对于某些核心的利益，这些人也是断然不肯相让。

除非出兵硬抢。

可这么做无疑是给了其他人造反的口实，除非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不然很少有领主会这么直截了当地撕破脸皮。本来的话，八寻也只能跟其他人一样，继续与这帮家伙勾心斗角，可现今北边的状况却给了她另一个选择：

把重心从七见乡搬迁到上野，与天智姐妹配合吃下原本由平乐、西明两座僧寺掌控的市场，“官商勾结”，日子过得岂不是要比现在舒坦多了？

一边是肥头大耳口蜜腹剑的和尚，一边是可可爱爱的初芽与傲傲娇娇的舞衣，这两个选项摆在面前，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该怎么选——哦，瞎子也知道。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但建城这种事情，尤其按照八寻的构想，打算将这座伊贺上野的新城修筑成一国之重心，最好还能借此促进一下领内的经济发展，商贸往来等等，这种大手笔自然不是随便一两个月就能竣工的，保底也要以三五年来计。

其中类似各种材料怎么置办，领民普请如何安排等等，大小问题更是堆积如山，容不得半点轻忽。

故而即使决定了要在上野建城已有半年，众人却迟迟没有开始正式动工，只是在陆陆续续清理着平乐寺的遗址，而每回召开定期评定，主要也是围绕着筑城的问题讨论不休。

今天也是如此，南北头目齐聚一堂，各自就着一个个议题交换意见，有时情绪激动起来，互相指着鼻子叫骂，然后在即将发展到拳脚互殴的前一刻被旁边杂贺萤扔出门外。

这大概算是伊贺这边独有的风土人情了，不管是旁观者还是被丢的当事人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一点都不觉得有问题。

只有八寻时不时扶额叹息，总觉得自己比起什么国主，更像是山大王……还得是那种小规模的山寨，但凡有个梁山水泊的水平都不至于这么混乱。

不过吵归吵闹归闹，筑城的事宜总归是在一点点往前推进，这也算是唯一能让盲女感到些许慰藉的事情了。

一天下来，从早上吵吵嚷嚷到中午，一众人等吃完了八寻准备的爱心料理——开水泡饭配腌菜，拍拍屁股擦擦嘴各回各家。

至于天枫城主本人，则是打着哈欠打算去吸两口小澪，治愈治愈疲惫的身心，谁知走到半路，猛然心头一动……

一悸！

那种感觉，仿佛就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猝然盯上，分明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却分辨不出具体的方位——对于感知敏锐的盲女而言，这可以算是极为少见的情况。

她下意识按住了拐杖，微微弓起身子，剑锋未出，已放出了几分杀意，试图逼出暗处的窥探者……

但即使杀意放出，竖耳聆听，依旧没有听见一丁半点的人声动静。

只有远远几不可闻的一声脆响，好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咔嚓！

等等，咔嚓？

八寻忽的一怔，若有所思，似乎想到了什么。

……

而她的直觉在大多数时候都不会出错：

“天枫小姐，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片刻之后，本来应该还在工坊里忙着与阿优磨……磨砺镜片的丽璐突然钻了出来，蹦蹦跳跳来到盲女面前，难得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让我猜猜，好消息是你们做出了望远镜，而坏消息……”

八寻微微一顿。

“抱歉，刚刚我本来是想着拿这东西远远看你一眼，试试好不好用，结果不小心被天枫小姐你吓了一跳……”商人小姐哭丧着脸，“望远镜就掉地上了。”

“掉地上然后摔碎了？”

“没有没有，这可是我花大钱从威尼斯那帮奸商手里买的好玻璃，才没有这么脆弱一摔就碎啦。”

“那坏消息是？”

八寻一怔。

她还以为刚才听见的那声隐约脆响，是这个世界上第一支望远镜镜片摔碎了的声音呢，如果这东西没出事，坏消息指的又是什么？

而丽璐闻言表情更沮丧了：“摔的那一下是没摔坏，问题是我后来又踩了一脚……”

“……”

……

第三百七十三章 千里之行

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经过阿优与丽璐等人的不懈努力，东西合璧，终于成功摘下了工业皇冠上的又一粒璀璨明珠。

坏消息则是这粒“明珠”诞生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被某位咋咋呼呼的荷兰商人小姐一脚踩进了轮回。

虽然严格来说这算是无心之失，但丽璐还是连着沮丧了好几天，其中大概有两到三成的原因是觉得自己一步行差踏错，让团队众人同受拖累，至于另外七到八成……

这支望远镜从镜管到镜片再到里面的零件，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她自掏腰包买过来的！

好不容易看到成果出来，心想可以开始回本兼赚钱了，谁料一朝打回西晋前，重归三国乱世民不聊生。

试问商人小姐作为一位兼济天下的大善人，见得此情此景，焉能不沮，岂能不丧？

可不得不说，丽璐到底还是心性坚定，有大毅力之人，只消沉了短短两三天的时间，第四天便已重整旗鼓，又变回了以往那副精神奕奕——甚至有点过于精神的状态。

“天枫小小小小姐！来，这就是我与竹中小姐还有大家辛辛苦苦，流血又流泪这么多天终于研究出来的发明，传说中的望——远——镜！”

踢踢踏踏，踢踢踏踏，听耳边这鞋跟敲地板的动静，商人小姐好似还在她面前即兴表演了一段传统的低地木鞋舞。虽然盲女看不到具体的样子，但以此也能想象出对方此时该是一副何等雀跃的模样。

她伸手接过了那个长长的管状物，在手里挥了挥，终于忍不住吐槽道：“丽璐小姐，小字说一遍就够了！”

没错，八寻已经有所成长，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翻来覆去只懂得抖一个包袱了……但为什么明明进步了，心里却没有一丁半点的欢喜之情呢？

人心果然很复杂。

“抱歉抱歉！”

丽璐一呆一惊一回神，赶忙又把望远镜拿了回来。

倒不是说她当真冒失到了这种程度，毕竟与直来直去的龙子大人不同，无论性格再怎么大大咧咧，作为一名商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那都是刻在了骨子里的职业本能，倘若遇上的是其他患有眼疾之人，丽璐绝不至于几次三番闹出这种笑话。

问题在于……在她的心里，下意识就没把八寻当成一个普通的瞎子。

别说普通人了，她之前捣鼓出第一支望远镜之后，因为实在兴奋不已，第一时间跟着阿优狼狈为奸，四处偷窥……不对，应该说是检验实际效果。

一路实验下来，不管是眼力过人、枪法神准的“火枪手小姐”，还是据说天生神力、徒手能搏狮虎的“阿玛宗小姐”，就连警惕心拉满的前海盗阿芝莎都没有注意到她们两人远远的窥视。

唯独八寻，隔着一两百米的距离不仅瞬时反应了过来，更隔着镜片反过来吓了她一跳。

这事听起来好像很玄乎，但在对方把手放在拐杖上的那个瞬间，丽璐是真有了一种自己马上就会被砍杀的错觉，整个人寒毛直竖，脖颈凉飕飕的，半天没能回过神来。

不过等她两眼含泪、战战兢兢把这事跟阿优说了之后，后者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八寻姐的话能做到这种事情很正常啦，没什么奇怪的……话说谁让你去招惹她了？”

要是只有阿优一个人这么想的话还可以认为是盲信，可后来丽璐又去四周逛了一圈，旁敲侧击之下，大致打听到了盲女过去十几二十年的大概经历与战绩，即使她自己也算见多识广，仍是为之咂舌不已。

杀人如剪草，剧孟同游遨。

经此一遭，平日里只见过某人温和一面的丽璐，终于意识到了为何这片土地上的“贵族”们愿意奉一位如此年轻，又有缺陷在身的女子为主。

同时也更加坚定了某个想法。

“天枫小姐，你这个叫望远镜的东西真是太厉害了！”思绪种种，只在心头起落，而现实之中，丽璐还是那一副兴高采烈的语气，双手小心翼翼捧着那支望远镜，那姿态简直像是捧住了成千上万的黄金。

或许在她的心中，望远镜这项发明正是有着这般价值。

要是换成一般眼界狭小的商人，或许仓促间还意识不到这东西的意义，但丽璐比较特别——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哪怕海上也决计称不上太平。

从远东到极西，丽璐带领的阿歌特商会这些年没少跟各地海军海贼斗智斗勇……咦，你问为什么老实本分的商船会跟海军对上？

这个问题连丽璐自己都回答不上来，只能说这大概就是“飞翔的荷兰人”罢。

总而言之，数以百计的大战小战，锻炼出了丽璐敏锐的战争嗅觉，早在之前听八寻提起望远镜的同时，便意识到了此物究竟能在战场上起到多大的用途——

打仗打仗，比的是什么？

是资源，也是情报。前者决定了一场仗能打多久，而后者则决定一场仗能打得多好。正如孙子兵法所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掌握的情报越详尽，便有越多的时间与精力计算布局，抢占先机。

过往想要达成类似效果，大多数时候只能依靠间谍斥候等等，尤其是想要探知对方营地之内的状况，更是要抱着必死的决心派人潜入查探，伊贺忍者们豁出性命去干的，其实主要也是这类脏活累活。

可现在有了望远镜之后，只要找个合适的位置与角度，定睛一瞧，不管是营地里的具体布置、兵士巡逻方位，又或者是粮草辎重所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无所遁形。

在陆地上是如此，海上亦然，其实后者才是丽璐真正在意的地方——所有人都知道在海洋上能提早一两个小时发现敌人的船只究竟意味着什么。

然而在过去漫长的时间里，这一点都只能是痴心妄想，毕竟大家只能靠肉眼去看，你看到我的同时，我也发现了你，除非借助天时地利，否则很少有人能够抢先一步……

可望远镜的诞生，正正改变了这一点。

与这些实打实的好处相比，天上的星星太阳如何，一时间显然还不在商人小姐的考虑之中。而最令她诧异的，是八寻先前居然莫名其妙觉得这东西在欧罗巴是随随便便就能花钱买到的……开什么玩笑！

哪怕是神圣罗马的皇帝或者法兰西王得知了此物的存在，必定也会惊诧不已，甚至会不惜代价试图独占这件名为望远镜的“神器”——好吧，这么说可能有点夸张了。

但有道是久病成良医，对于互相打了几百一千多年烂仗的欧罗巴诸王而言，哪怕在其他方面再蠢再奇葩，也不至于看不出这东西在战争上的作用。

丽璐甚至早早就想好了十种乃至九种靠这玩意大赚特赚的方法，奈何此物并非她自己捣鼓研究出来的，能不能拿来赚钱，还得看此地主人的意思。

不过商人小姐深谙人心，这段时日相处下来，也已经大致摸清楚了八寻的想法，对这方面道是不太担心。

之前望远镜还没做出来的时候，一切皆是空谈，直到如今实物问世，她才兴冲冲拿着跑到盲女面前，聊起了正题——对商人而言的正题，自然是生意了。

“有了这件宝物，天枫小姐从此进可攻，退可守，已立于不败之地了。真是恭喜，恭喜！”

“要是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并未因为丽璐的这番恭维而变得飘飘然忘乎所以，八寻只是轻叹了一声，“虽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可实力的差距，又岂是如此轻易就能弥补？短吃少穿还是小事，伊贺大部分的士兵就连一副刀枪甲胄都凑不齐，一旦敌军来势汹汹杀到，只怕……胜算渺茫呀。”

“啊哈哈，天枫小姐实在是太谦虚了，以我看来，以天枫小姐你的聪明才智，是绝对不会被这等区区小事给难住的！”丽璐高兴地笑道。

“丽璐小姐这番信任，实在令小女子汗颜。”

“哈哈，天枫小姐太谦虚了。”

“呼呼……”

两人谈笑间，气氛其乐融融。

只把一旁担任守卫的杂贺萤听得嘴角直抽抽：假如伊贺这几千农兵人人都有一副刀枪甲胄，那他们还窝在这山旮沓里作甚？直接杀出去统一日本都行了。

八寻大人这话几乎是在明摆着扮可怜了，偏偏丽璐完全不上套……

真是好一番龙争虎斗。

还好她只要抱着铁炮守在一旁就好了，不用开口说话。

“嚼嚼嚼……”

如此想着，杂贺萤一面又从腰里的小包摸出坚果，丢往嘴里咔吧咔吧嚼了起来。

由于她在杂贺众内实力出众，过往干的都是攻坚杀敌一类的硬活，因此始终没人提醒过这位女佣兵，当领主的护卫是不可以没事乱吃零食的。

而八寻显然也不会在意这种细枝末节。

她只会跟着一起嚼嚼嚼。

倒是丽璐时不时瞥她一眼，表情略有些古怪，杂贺萤注意到了，眨眨眼睛，把小袋子一递：“丽璐小姐要来一点吗？”

“不用了……”

“给我一块。”八寻却把手一伸。

“是！”

杂贺萤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恭恭敬敬地把坚果喂进盲女口中，随即退回原处，继续恭恭敬敬地……咔吧咔吧。

“嚼嚼嚼。”

“嚼嚼……好了，丽璐小姐，闲聊到此为止，让咱们开始聊点正经的话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