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59章

“好，不过在这之前……”商人小姐欲言又止了一会，最后眉毛往下一撇，又抬了起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还是给我也来一点零食吧。”

既然无法改变，那就只能入乡随俗了。

“嚼嚼嚼……咦，这还挺好吃的。”

“对吧，这是我亲手做的呢。”

杂贺萤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

所谓有一就有二，无三不成礼，丽璐本来只是想配合其他两人吃个一两颗就停下，谁知这东西虽然没什么味道，嚼着却意外上瘾，不知不觉就把一袋子坚果都吃了个干干净净。

随后阿笔又端上来两杯茶水，给丽璐与八寻润了润嗓子——这个土蜘蛛一族的小姑娘倒是懂事，知道这是比较严肃的场合，没有连杂贺萤的份一并准备。

而杂贺萤也明白这一点，并未奇怪，只向盲女请示：“八寻大人，我有点口渴，能出去喝点水吗？”

“去吧。”八寻爽快答应。

于是杂贺萤就高高兴兴跟着阿笔离开了房间，一路上还能听见两个小丫头凑在一起，叽叽咕咕聊着什么……丽璐见状张了张嘴，有点想吐槽，又不知道该从何吐起。

你不是护卫吗！这样擅离职守真的没问题吗！

算了，入乡随俗，入乡随俗……

她在心里如此默念着，把茶碗在手掌里缓缓转动着，先是欣赏一遍，再分几口慢慢把茶水喝完——虽是一副金发碧眼的异国样貌，可在这举手投足间展现出的，却是连这个国家许多人都要自愧不如的正宗茶道礼仪。

入乡随俗这四个字可不只是一句空口白话，每到一个国家，丽璐都会尽可能学习当地独特的礼节风俗，一方面是为了不会无意间触犯什么忌讳，一方面也是方便争取当地掌权者的好感。

而这喝茶时的礼仪，是她在堺町从一位名唤千宗易的鱼商那里学来的……虽然觉得跟一位卖鱼的同行学习喝茶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但既然别人这么推荐了，再加上这同行看着还挺有模有样，商人小姐便也没提出什么异议。

话说回来，这个国家的茶水还挺好喝的耶。

她喝完之后，又规规矩矩把空碗放下，再抬起眼来，正好看到八寻咕咚咕咚像喝酒一般，豪爽地把一整碗茶水倒进了肚子里，这姿态要是让她的茶道师父看到，估计能直接气到从嘴里吐出一条沙丁鱼……

话说回来，为什么是沙丁鱼？

丽璐摇了摇头，抛开脑子里不着边际的奇怪想法，反正她现在又不是跟着八寻开茶会，怎么喝茶都是个人自由，轮不到其他人说三道四。

她当即把手一撑膝盖，稍微挺了挺身子——没办法，正坐久了容易脚麻——再一次用那熠熠生辉的双眼望向盲女：“所以天枫大人，关于这个‘望远镜’的售卖权……”

“便按照丽璐小姐的想法来吧。”八寻抿嘴一笑。

“这……这么干脆？”虽说早有预料，可真正听见这句话时，商人小姐还是不由一愣。

“丽璐小姐是聪明人，何况在我们东方有一句俗话，‘一寸光阴一寸金’，翻译过来是‘时间就是金钱’的意思，既然大家互相已有共识，又何必再浪费时间，纠结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呢？”

“时间就是金钱……真是一句至理名言！”

看得出来，这句话相当之符合丽璐的人生哲学，她又小声念叨了几遍，连连点头，看向盲女的眼神也更多了几分欣赏，“说得没错，像咱们这种做船长的，只要决定船只该往哪去就好，至于其他细节问题，丢给卡米尔他们慢慢吵就好了！”

“正是这个道理。”

这般如此，如此这般，几句话之间，两人就大致敲定了望远镜这项新兴事物日后的销售思路，虽说具体细节尚需双方人员慢慢扯皮，但即便如此，这大概也是丽璐闯荡江湖这么多年，做过最干脆利落的一笔生意。

连带着她对八寻的好感度也跟着翻了几番，颇有一种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的感觉。若非是荷兰那边没有义结金兰的习惯，依着丽璐的性子，只怕当场就要拉着八寻磕一个，从此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至于八寻这边为什么不结拜，则是有着更实际的原因：

这年头日本一般没有家养的鸡，想要斩鸡头正经得去山里抓半天，想想就麻烦……还是算了，算了。

当然，八寻这边答应得痛快归痛快，但也没有因此吃亏，实在是这笔买卖不比平常，大家互相都没有怎么藏着掖着，各种条件与需求皆是摆在桌上的明牌，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在这种情况下要得出最优解并不困难，而如果还想进一步挣得利益，那就得各种装疯卖傻，甚至翻脸无情了。

倘若只是一锤子买卖，这么做倒是无妨，但不管八寻还是丽璐皆打算把这份交情长久维持下来，自然不好因为眼前这点利益伤了和气。连这点一起考虑进来的话，这笔生意能供两人交涉的空间着实不多，不如一锤定音，再把细节丢给手下人慢慢扯皮更好。

毕竟丽璐看得清清楚楚，八寻这边可谓是缺钱缺粮缺装备，除了吃饭的嘴巴不缺之外什么都缺，否则也不会想着把燧发枪拿出来卖给她。所以望远镜这东西卖是肯定要往外边卖的，但具体往哪卖，卖给谁，才是真正需要商榷之处。

这玩意不比燧发枪，哪怕只有一两支，也足以在一定程度上改变战局走势，更关键的是望远镜本身不难制作，只要知道了原理，再找几个有经验的匠人，花上几个月时间慢慢磨……磨砺镜片，怎么的也能捣鼓出几支凑合用。

事实上，如果没有八寻这横插一杠，仅仅几十年后，第一支望远镜问世没多久，各种仿制品便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以至于第一个得知望远镜存在的天才军事家——拿骚的莫里斯不得不放弃垄断的念头。

欧洲既是如此，东洋也不会例外到哪去，只要人们一旦得知望远镜的存在，相信不过数年，各地大名手里至少都会有数支望远镜可用，而交战双方也将因此重新被拉回到了一个公平的环境。

丽璐不会太在乎这一点，可八寻不得不在乎。难得能抢占一次先机，她自然想要尽可能地获取好处，而望远镜的存在能多瞒一日，所带来的优势就能多持续一天。

所以她肯定不会把这东西乱卖给其他大名，而是——至少近期之内是要紧紧攥在自己的手中。

可问题来了，望远镜再好用，也不能当饭吃啊！

这边一帮饿着肚子，拿着竹枪和锄头的农兵，哪怕开了全图视野，也打不过对面两倍三倍的敌军。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而要改变这一切，无论是买粮食，更新装备还是跟上时代潮流，建立一支能打的常备军，无疑都需要大把大把的金钱。

虽说经过内心第六天魔主与华山大侠的争辩之后，八寻并不介意尝一尝天智姐妹的软饭，但众所周知，一家软饭不如十家软饭，可以的话，她还是想尽量自己多赚一点钱，到时你吃吃我的，我吃吃你的，这样才称得上健全嘛。

而这玩意既然一时半会不能在海内售卖，那就只好换个思路，让丽璐带出去外边卖了——还是那句话，欧罗巴那边打得脑浆子都出来了，又与她何干？

何况八寻后来冥思苦想，总算想起来望远镜跟伽利略好似有些关系，而伽利略差不多也是这个时代的人，误差不超过几十年，这说明哪怕没有她这只蝴蝶，欧洲那边差不多也该出现望远镜了。

反正这笔钱早晚都得有人来赚，为什么不能是她来赚呢？

至于丽璐具体要卖给谁，往哪卖，那就是阿歌特商会的业务范畴了。

八寻对商贸之道十窍通九窍，对此自然不会随便出主意，不过她相信丽璐——并不是相信对方的人品操行，而是相信对方作为商人的眼光。

要知道，她脑子里装着的可不仅仅只有望远镜，还有……还有……反正还有很多东西！

总而言之，这笔生意谈的也不仅仅是望远镜，只要丽璐能看清这一点，就不会选择杀鸡取卵。而假如对方当真这么短视，那也正好早早止损，另外再找合作伙伴。

左右都不算太亏。

于是两边各自皆有默契，又希望这份关系能够长久持续下去，谈判之间便也不至于闹得面红耳赤，而是呈现出了一派彬彬有礼的君子风度。

三下五除二，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双方已经谈妥了利润分成等细节。而丽璐大概是着急去下一处“战场”赚大钱，这边刚谈妥生意没多久，就匆匆忙忙动身返回了堺町。

临行之前她似乎还想着再来一次惯例的“贴”面礼，谁知这回刚张开手，却被直虎笑眯眯地拦了下来。

“丽璐殿下，事不过三哦。”

仅仅一根手指，就把这个人高腿长的金发姑娘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可她不仅不怕，甚至还一脸惊喜的表情：“不愧是阿玛宗小姐！”

“阿……马总？”

话音未落，就在直虎一脸茫然的时候，丽璐却已调转目标，扑了过去，“啪叽”“啪叽”给了直虎两嘴巴。

这回换成八寻黑咕隆咚了。

而某位罪魁祸首依旧“啊哈哈”地笑着，宛如一阵呼啸而过的龙卷风，带着除阿芝莎以外的同伴们飞快撤离了伊贺。

阿芝莎一来是伤势未愈，不便搭船远行，二来据说她的兵器落在了志摩国，估计是被不知道哪家国众顺手抢了，海盗小姐怒气腾腾，一定要亲手夺回弯刀并一雪前耻，丽璐与龙子劝了几遍都没用，只好随她自己去了。

拜此所赐，丽璐临走前还塞给了八寻一笔钱，说是阿芝莎的医疗费与生活费，要八寻一定收下。盲女则是谦让了一番，说拔刀相助本是我辈应为之事，这钱却是万万不能收，收了就显得生分了——

然后丽璐从善如流地把钱拿了回去，连声称赞八寻仗义。

然后八寻又把钱抢了回来，并说深思熟虑之后，觉得两人间的交情绝不会被这区区一点钱财影响。

“啊哈哈！”

“呼呼……”

一番“谦让”过后，这笔钱最终还是归了八寻所有。

显然丽璐最后也认同了她的观点：两人的感情如钢似铁，绝非这么一点银白之物所能腐蚀。

真是令人感动。

但八寻也不是光拿钱，除了这段时日尽了一番地主之谊外，等丽璐等人要出发时，还咬咬牙送了他们几把武士刀和衣服、木屐等等，不是什么名贵物件，只是聊表心意。

而丽璐投桃报李，也回赠了些她船上的有趣小玩具，大抵都是之前从世界各地收集到的战利……土特产，一边配合着简单的介绍，直让这边没出过海的众人听得赞叹连连，憧憬不已。

“这是东非当地的手串，然后这是塞浦路斯的葡萄酒，天枫小姐你喜欢喝酒的话一定得尝尝这个……不过据说这几年奥斯曼的苏丹好像一直想攻打塞浦路斯，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喝到这种酒了……

“啊哈哈，不聊这些，你们来看这个，这个，这是我特别喜欢的一种花，又好看又好养，是一个印加朋友送给我的，漂不漂亮？对了，冢原小姐，冢原小姐！这花和果实，还有根茎都有毒，吃了是会死人的！你可不准乱吃，知不知道！”

又是异国花卉，又是衣衫首饰，还有诸如匕首、弯刀等与日本当地截然不同的奇妙物事，丽璐一件件小礼物送过去，谁都没有落下，狠狠地刷了一波好感度，随后才带着八寻这边的礼物回到堺町。

没几天就传来了商队出海的消息。

也不知道下次再见面会是什么时候……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期盼，八寻悠然入睡，大抵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她这个晚上果不其然，做了一个钱币叮当作响的美梦。

……

然而梦总归是假的，现实中的伊贺依然穷得叮当响。

丽璐风风火火来了又走，望远镜的生意一时半会尚且落不到实处，尽管先前一场恰到好处的瑞雪，在某种程度上保证了来年的粮食收成，但新年初初，人们一边忙着庆祝，一边还是不免为即将到来的春耕议论纷纷。

“好歹算是又熬过了一年……”

“冬天这场雪下得正好，应该算是能勉强填饱肚子，不用出门抢了。”

“废话，天枫大人不是交代过了，现在整个伊贺都是一家人，不准咱们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出门抢了。”

“但真到了歉收的时候，不抢就得饿死啊……不抢伊贺人，那就去别的地方抢呗。”

“也是，反正相信八寻大人就是了，真到了那个时候，她肯定不会让咱们活活饿死的。”

“确实没错。”

民间议论纷纷，天枫城的天守之内，盲女却是以手扶额，正自头痛不已。

而在她的对面，羽衣石宫也是一脸愁容。

“羽衣大人……此话当真？”

“当然当真，比针还真，否则老娘我怎么会在新年这个当头跑来找你聊这种话题，不嫌晦气么？”

妇人叹了口气，“六角家这些年忙着跟浅井、三好打仗，加上还要镇压叛乱等等，隔三差五就得征召大批粮草，害得甲贺很多人都已经揭不开锅了……

“不想活活饿死，他们就只能出来抢上一波，可能很快就会有人把主意打到伊贺这边了。我劝八寻你还是早做准备为好，免得到时被打一个措手不及。”

……

第三百七十四章 始于足下

一年之计在于春。

这个春天八寻过得既充实又忙碌——当然，并不是某些人所想的那个“忙碌”，或者说并不全是。最主要的精力与时间，还是都投入到了跟周边大小势力的斗智斗勇当中。

只能说太平时节的县官难做，板荡乱世的皇帝难当。虽则八寻现在只是一个小小十万石高的山大王，距离所谓皇帝或者日本国王还有十万八千里之远，但知微见著，在这短短一两年的时间里，她仍是体会到了历代幕府将军们的辛苦之处：

首先是新年伊始，羽衣石宫过来提醒没多久，便传来了甲贺十一家豪族联合来犯的消息。八寻亲率三百人北上，汇合下拓植、藤林、王泷等北伊贺国众，大破贼势，斩敌军首级数十，余者四散而逃。

月中，又有北伊势赤堀氏发兵来攻，神户小南、勾坂甚内各自率军数百，在猿野乡附近布阵相持。期间小南又暗中派遣忍者向敌阵后方散布假情报，最终一矢未出，便逼得赤堀氏鸣金收军，无功而返。

而除了这两场比较正经的野战之外，还有断断继继的散兵游勇，大到几百，小到数十，论攻城拔寨是肯定没这本事，但随手抢一波庄稼再放几把火，也足以让当地百姓的数月辛劳化作泡影。

过往伊贺三家割据，像这些小股敌人都是自家各扫门前雪，只有实在应付不来才会找帮手，可现如今众人既然同奉八寻为主，遇到了麻烦肯定都要来找天枫城求援，不然的话拜你这个大王作甚？

正因如此，八寻差不多整个春三月都在东奔西跑，简直像是被人拿铜头皮带抽得如陀螺旋转一般，整日整日忙得脚不沾地。

虽说这些来犯的敌人大多皆是一冲就散，一击即溃，根本起不到什么威胁，奈何数量实在太多，四面冒烟，八边着火，直烧得她焦头烂额，分身乏术。好不容易挤出了一点清闲时间，还得亲自扛着锄头下地种田——

国王也需自食其力。

南无三，这是何等充实的人生啊！

……

但再猛烈的风雨，终究也有停歇的一刻。

不知道是因为她近期把周围的恶邻们都揍过了一遍，余威仍存，还是随着冬雪消融，这帮家伙终于也开始回头照顾自家的庄稼……反正无论原因为何，当时间走到了春天的尾巴，八寻总算为自己挣来了短暂的假期。

偷得浮生半日闲。

本来按照某人的性格，这种时候要么是去找直虎蹭蹭抱抱，要么就是跟龙子一起瞎胡闹，又或者跟舞衣斗斗嘴，挫一挫初芽的小脑瓜等等，能做的事情可以说是有一大箩筐……

可惜时机不对。

龙子大人在先前的征战中得意忘形，不小心中了一箭，虽是没有伤及筋骨，却也被小南勒令暂时不得随意外出，索性趁此机会开始闭关，继续领悟她心心念念的“无心之射”。

而龙子这一闭关，维持道场的重任便顺势落到了其他人身上，而其中又以直虎最为忙碌，一会儿教书，一会儿授武，间不中还得提着长枪驱赶那些杀到近处的野兽与流寇——实在不比八寻清闲多少。

而天智姐妹又正忙着在商场上开疆拓土，尤其最近筑城一事提上日程后，这两人更是为此四处奔波，往往一个月下来都见不到几次面，倒令八寻稍稍有些寂寞。

可能这就是成长的代价罢。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她还没有彻底变成“空巢老八”，即使玩闹的好友大都不在身边，至少还有一个可爱的贴心小棉袄会始终陪着她……

“呜呜，小澪，妈妈好累啊——”

“妈……母亲大人又喝葫芦了吗？太阳公公还在天上呢！”

五六岁的孩子不仅说话流利，也已经具备了一定的思考与分析能力，不再像以往那样无条件肯定家长的所作所为。

而这一点反映在澪的身上，则是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一边使劲拿手去推某人不停蹭过来的脸颊。试了几次没成功，又可怜兮兮地望向旁边：“民姐，救命！”

“师父，我觉得……”民治丸刚开了个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