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却见盲女把头一偏,对着她恶狠狠地呲了呲牙:“民治你都独占小澪这么多天了,就让我抱一抱怎么了嘛!小气,小气鬼!”
“……”
坏了,这下是真的喝醉了。但凡还剩下一丁点理性,某人也不可能表现得如此通人性,而对于这种状态之下的八寻,民治丸一向是没有任何办法的。
真没办法,打又打不过,说又说不赢,最重要的是等到酒醒了之后,万一八寻还记得这段时间的事情,恼羞成怒倒是不至于,就怕自觉没脸见人,躲进房间里扮演天照大神——这种事情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当初哄起来可不是一般的麻烦。
因此民治丸只能投给小澪一个无奈的眼神,表示自己无能为力,让女孩自求多福。
“民姐——”
小澪见状反抗得更厉害了。
但正是这个时候,抱住她身体的两手突然一松,女孩猛地跳了起来,正要下意识往民治丸的方向跑,可随后又站定脚步,略微纠结了一阵。
“妈……母亲大人?”
扭过头来,小小声地唤了一句。
只见刚刚还颇通人性的某只醉猫儿,此时整个人却突然陷入了消沉之中,坐在树下,垂头丧气,就像是一株被霜打了的小草也似,煞是可怜。
“好吧……要是你真的这么想跟民治玩,你们两个就一起去玩吧,我才不寂寞呢,一点都不寂寞……”
这下麻烦了。
一大一小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小小的眼睛里盈满了大大的慌张。民治丸努了努嘴,小澪拼命摇头,随后换成小澪比比划划,民治丸慌张挥手。
像这种眼神与肢体交流持续了一阵子,最后在没有经过一句话沟通的情况下,两人好似得出了什么共识,女孩小步小步地挪了过去,拿手去扯八寻的衣袖。
刚扯一下,某人就抱着拐杖,转过身去,只把后背对着女孩。
然而民治丸早已守在那个方向,一模一样的动作,抬手去扯衣袖。
仿佛故事里狼群的捕猎方式,锲而不舍,前后包抄,只要能让独自闹别扭的八寻开口,不管是被烦的还是被气的,第一句话说出来,之后这气也就消得七七八八了。
这一招两人先前已经用过了好几次,每次都大获成功。
此次亦不例外:
一开始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像这样你扯一下,我扯一下,盲女就仿佛牵线人偶一样跟着左转右转,后来大概是觉得这样实在是有点滑稽,她猛地摆了摆袖子,气哼哼地说道:“干嘛啦,反正你们都嫌弃我,那就自己去玩去!”
“师父……”
“母亲大人……”
两人也不回嘴,就这么默默地看着她。
过得片刻,小澪先抱了过去,小小的身子,轻轻的胳膊,八寻原本还想稍微挣扎一下,但大概是害怕伤到女孩,只是肩膀一晃,接着就一动也不动了。
民治丸看准时机,捡起旁边的酒葫芦,殷勤地递了过去:“来,师父,喝一口,喝一口。”
“咕咚咕咚……”
“母亲大人,这个好吃,多吃点。”小澪也赶忙掏出萤姐送给她的坚果干,一粒粒地投喂着。
“嚼嚼……”
“再喝一点!”
“再吃!”
“喝!”
“吃!”
“——你们两个是想把我噎死嘛!”
这一出古怪的投喂戏码,就这么持续到了八寻气势汹汹地抢过葫芦,顺势拿它敲了一下民治丸的脑门为止。这一敲用的纯是巧力,响是很响,痛却一点不痛,只把那一条长长的马尾敲得摇来晃去。
民治丸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嘿嘿一笑:“师父。”
按理来说,醉态不怎么样的人应该是越醉越糟糕,但也有那种触底反弹,醉到一定程度反而越喝越清醒的情况,八寻恰恰便是这种以酒醒酒的类型。
之所以她每逢恶战必饮酒,一方面是为了借助酒意抛开心头枷锁,出招更无顾忌,一方面,在那种半醉半醒的状态之下,行招运式非但不受影响,反倒愈发精纯。
不过此刻面对的是自家徒弟与女儿,她自然不会醉到拔剑伤人,只是感受着心里那种飘飘然的滋味,嘴角翘了起来,然后又猛地压下去:“就知道在这种时候扮乖……还有澪你也是,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你之前可是当着民治的面说过我是笨蛋,还一口气说了三回!三回!你知道我有多伤心嘛!”
第一句话是埋怨的口吻,接着的一句又变成了兴师问罪,而到得最后,则是委委屈屈,仿佛立时就要掉下泪来。大概也只有足够亲近之人,才能有机会看到情绪如此多变之八寻,民治丸无疑便是其中一员。
她见状悄悄松了口气。依照过往的经验,接下来只要顺着师父的话再安慰个一会,就能让对方心情转好,雨过天晴了。就像对待一只生闷气的猫儿,顺着毛捋就好……
“但澪又没有说错,母亲大人就是笨蛋嘛。”
顺着毛捋……
“等等,澪你在说什么啊!”
意料之外的话语,让民治丸刚刚松掉的那口气立马又提了上来。
“你说什么,我哪里是笨蛋了!”
“就是笨蛋!大笨蛋!不然为什么母亲大人愿意教别人剑术,却不愿意教澪!”
孩子的心情六月的天,明明就在刚才小澪还愿意配合民治丸哄人,可如今不知为何,居然也开始较起了真。
民治丸被夹在中间,左看看,右看看,只觉得帮谁说话都不是,尴尬无比。
“我不教你……是因为你还很小!”
“澪已经长大了!”
“哪里长大了,明明还是这么小小一只!”
“这么说母亲大人不也是小小的,还没有民姐高呢!”
不,你们两个吵就吵,别把我扯进来啊……尽管民治丸努力想作壁上观,奈何小澪一句话就把她再度拉进了战场。正自有些手足无措,却见盲女支着拐杖,扶着树干,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民治!”
“师……师父?”
“你站起来!我们两个……嗝,我们两个比一比身高!”
“这这这……这不用了吧?”
“没什么用不用的,快,我要让小澪明白,谁才是最高的那个……来比!”
为什么总有人想要自取其辱呢?
看着面前盲女一副斗志昂扬的模样,民治丸欲哭无泪,而小澪则好像还嫌天下不乱似的,在旁边帮忙声援:“民姐加油,把母亲大人比下去!”
“……”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作为现场唯一一个清醒且没有上头的可怜人,民治丸只能随波逐流,叹着气来到了盲女身边,然后被她拿手拍来拍去:“唔……这,这是哪?”
“这是我的头……”
“不对,这是民姐的腰!”小澪在一旁纠正道。
“腰……腰?那这儿呢?”
“这里真是我的头……”
“这是肩膀!”
“肩、肩膀嘛,咦,这里是肩膀的话,脑袋在哪儿?民治,你原来有这么高的嘛……”
八寻越摸越惊讶,到最后甚至踮起了脚尖,拿拐杖“乓乓乓”地往上敲。民治丸表情古怪地望着这一幕:“师父,我在这里呢,你现在开始敲的那东西是树……”
“哼,高一点而已……算什么本事!我以前又不是没高过,听没听过一句话,山不在高、高、高……”盲女摇头晃脑了半天,到底没把最后半句诗嘀咕出口,取而代之身子一晃,抱着拐杖,在树下蜷成一团,居然直接呼呼大睡了起来。
只剩下这边清醒着的两人,一大一小,再度交换了一个目光。
“澪。”
平时总是一脸无忧无虑的民治丸难得皱起了眉头。
“我知道啦……”
而女孩似乎也自知理亏,没有再像方才那样反唇相讥,只是低下头来,有点闷闷不乐地踢了一脚石头。
“但妈妈……明明就是一个笨蛋嘛。”
……
“……师父这段时间很辛苦,有很多事情要忙,所以空不出手来教你剑法,这些我不是都跟你讲过了嘛。而且我问你听没听懂的时候你也说懂了,为什么现在又突然像这样子……”
明辉将落,晚霞未出。城外的树林里,一小堆篝火正在静静烧着,民治丸一面拿着树枝拨动着火里的柴薪,一面压低声音,絮絮叨叨地说着。
盲女正在旁边安静地睡着,火光映在她的脸上,让那略显苍白的脸色也变得红润了许多。原本单薄的衣衫之上,又多了两件衣服,一件是民治丸刚刚穿的,另一件却是孩童尺寸,其主人不言而喻。
而小澪则是坐在了民治丸的旁边,靠着篝火,抱着膝盖,将下巴搭在上面,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默默注视着那张熟悉的侧脸。
按理来说,如今虽然已是春季,可每到清晨傍晚,天气依旧寒冷,像这样在野外待着和睡觉显然不是什么好主意,如果换成其他人,比如阿优的话,民治丸多半早就把人拎回去了。
可八寻向来不能以常理度之,即使此刻正在醉梦之中,民治丸却也不敢赌回去的路上会不会不小心惊醒对方,左思右想,索性在附近收拾了一些能用的薪柴,凑合升起了一堆篝火,想着先让师父睡个好觉,睡醒了再回去。
毕竟此处离天枫城不远,理应没有什么危险,而且她的野太刀与打刀重国也都在身边,就算真遇到了什么危险,民治丸自忖一人也足可应对。
当然,即便如此,考虑到还有一个小孩子在场,以及夜晚降温可能会感冒生病等等因素,这个决定还是稍显鲁莽了一点,要是让别人知道了怕是免不了一番唠叨。
民治丸虽然性格有点憨憨的,却也不是真正的傻瓜,自然不至于想不到这些问题,之所以她还是决定这么做了,理由其实很简单:
“……母亲大人的眉毛,没有皱起来呢。”
小澪突然轻声说道。
“是啊。”
民治丸点了点头。
在她的注视下,盲女确实睡得十分安稳,眉头松开,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大概是正在做着一场好梦。类似的笑容,在对方醒的时候时常能见到,可一旦睡着了,别的不说,那对细细的眉毛却总会下意识皱起。
仿佛正在苦恼着什么。
而大家其实都明白这份苦恼的来由。
天枫八寻是个好人,是一个天下罕见的善良之人——如果把这句话说出来,那些死在她剑下的人们估计会破口大骂,而且骂得特别难听,但不管别人怎么说,至少民治丸自己始终是这么认为的。
尽管两人以师徒相称,可实际上,她们认识的时间并不算长,满打满算也不过五年左右。但在这五年间,民治丸却是一日一日,从早到晚都在注视着对方,将对方的喜怒哀乐尽收眼底。
哦,主要是远江的屋子太小了,不得不视。
但也正因如此,她自认对盲女的心思想法不能说是一清二楚,却也是略知一二。
当初还是一介浪人的时候也好,如今已是一国一城之主的时候也罢,虽然对方嘴上总会把自己描述成一个快意恩仇的侠客,但民治丸看得出来——她相信还有很多人也看得出来——这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师父大人,实在不是侠客的料子。
她的心肠实在太软了。
对于身边之人,以及受其庇护的伊贺领内百姓自不必言,先前在同样喝醉了酒时,八寻曾拉着自家徒弟,幽幽地说过几句话。不知道酒醒之后对方是否还记得,反正民治丸始终不曾忘却:
“要打仗了……”
“会死人,会死很多人……我讨厌杀人,却又避免不了杀人,民治……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粮食不够吃呀。光靠自己的这一亩三分地活不下去,就只能出去抢别人的,否则就会饿死……哪怕抢不到,打起仗来,死一个人,就少了一张吃饭的嘴,多死一些人,日子也能勉勉强强过下去。就这样熬啊熬,熬到明年,后年,熬到活不下去为止……
“当然,除了这种人之外,还有那些本身不怎么缺粮食的,也一样会出去抢,你不抢别人,别人就会抢你,与其让战争在自己的地盘爆发,不如去别人家里打……这是连小孩子都懂的道理。小孩子懂,大人也懂,所以几百几千年来,大家都是这么过的……
“但民治,我不想这么干。我不想跟其他人一样,出去抢别人家的粮食,让别人饿肚子,让别人的父母失去子女,妻子失去丈夫……可如果你问我不这么做的话,又要如何……我也回答不上来。时势造英雄,时势造英雄,但……为什么偏偏会是我呢?”
除了最后一句话听不明白之外,其他的话语都不难懂,而字里行间那一股深沉的无奈,更令民治丸不知该如何回应。再锋利的刀剑,也斩不断贪婪人心,就算师父的剑法已到了如斯境界,面对一位嗷嗷待哺的婴儿,身无余粮,不争不抢的情况下,同样也是毫无办法。
如何才能让这天下间的百姓吃饱穿暖,安居乐业,这是长久以来,无数人都在思考的难题。
但一名目不能视的盲女,有必要考虑到这么长远的问题吗?
一城之主,哪怕仅仅只是天枫城这种小砦,也已是世间无数人可望不可即之梦想,更遑论一国之主,群雄俯首。即使放眼当今乱世,此时的八寻也已算是不大不小的一方豪强。要是换成别人,可能就从此志得意满,开始各种享受,接着奏乐接着舞了。
可她非但没有自鸣得意,反而每往前踏出一步,心中便又有了更多的担忧与牵挂。这份野心看在民治丸的眼中,甚至要远远胜过那些叫嚣着一统天下之辈,甚至超过了曾经的历代幕府将军,令她感到一阵鼓舞。
以及一丝悲伤。
因为这注定是无法实现的梦想。
所以她能做的只有尽自己一份心力,让师父平时能够稍微轻松一点,脸上多一点笑容——所以她才想要努力劝说小澪懂事,好令这对母女重新回到以往的状态。
可惜小澪并不怎么配合。
民治丸起初以为这是由于对方还是个孩子,难免有些不懂事,可这一刻她望着女孩脸上的表情,却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搞错了什么。
澪不是不懂事。
而是……太懂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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