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6章

“等等等等！龙子小姐，这跟咱们之前说好的可不一样啊！”正想伸手去拉对方，谁知天上的那只鹰一声啸叫，作势威吓，吓得他赶忙缩回了手，只敢用嘴巴喊，“龙子小姐，等一下啊！”

一身南蛮装束的女子却当真停了下来：“什么不一样，是你说的，要我帮你一个忙，现在忙我已经帮完了，还有事么？”

“我要你帮的不是这个忙！”

“那是哪个？”

“就是……”井之助眼珠子一转，瞥了八寻与丰五郎一眼，似乎有所顾虑，“待会再跟你细说。总而言之，你先留步……”

“不要。”龙子断然拒绝，“我可是很忙的，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那么多好吃好玩的东西都在等我，没有时间浪费在别的地方。”

井之助一咬牙：“只要你答应帮忙，接下来一路上吃喝玩乐的费用，统统由我来出！”

“——众所周知，我龙子大人行事一向最重仁义，如今既是友人有难，又岂有坐视不管的道理！来来来，是要我帮忙对吧，具体什么事情，尽管说来听听！”

一听到有人出钱，龙子的态度顿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拍着她那两座小有规模的山峦，自信满满地答应了下来。

反倒是井之助不知为何脸色苦涩，更悄悄伸手进去，在自己的袖子里掂了掂钱袋，眼瞅着几乎就要落下泪来了。过了片刻，他勉强收拾好心情，与龙子说了一句，让她在旁边捎待，接着又过来与八寻交谈。

首先自然是打听日吉丸的下落，得知他平安无事，井之助稍稍松了口气，然后又说起了自己这两天的经历。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就是他昨天在街上碰巧遇见了熟人龙子，又听说松下宅邸出了变故，于是向龙子求援，两个人急匆匆一路赶了过来，唯恐来迟一步，不管是丰五郎杀了八寻，亦或是八寻剑斩剑圣外甥，都会让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幸好幸好……在最后关头赶到，否则再迟一步，就要看到人头落地的惊悚一幕了。”他拍着胸口，大为庆幸。

龙子在旁边凉飕飕地插进来一句：“是我赶上了，你当时还在森林里乱爬乱滚呢。”

“哈哈哈！”井之助倒是不觉尴尬，哈哈大笑，随后又跟八寻问了一遍事情具体的起因与经过，听完之后，瞥了瞥一旁的丰五郎，表情不由变得尴尬了起来。

“原来如此，怪不得小琴也在这……”他做作地咳嗽了两声，“这么说呢，小伯先生，反正你打又打不过这位八寻姑娘，刚才又被她给救了一命，依我看啊，这笔烂谷子的旧账不如咱们就此放下，相视一笑尽释前嫌怎么样？”

“好。”

“反正当事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再纠缠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所以……咦，你怎么答应得这么爽快？”井之助自己都愣住了。

丰五郎低着头，拾起自己的佩刀，缓缓收进鞘中，神情颇为复杂：“如你所说，现在并不是继续追究这件事的时候……”

“确实，毕竟你刚刚差点被人杀了嘛。”

“……恩。”

“话说回来，你对这几个人的身份有头绪吗？”

“没有……”

“真的？连谁想杀你都不知道的吗？”

“我……我自以为没有做过什么会招致他人忌恨的事情……”

越是回答，丰五郎的语气就越是低沉，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而问话的井之助也是一脸傻眼的表情：“你是认真的？”

“是……”

“好吧，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这些人都是从上野开始就跟着你一起出发的亲信吗？”他指了指地上的尸体。

丰五郎摇头：“出发之际，只有我与另一位父亲的家臣，其他人都是在这一路上遇见的，说是希望在我身边学习剑术和兵法，所以……”

“所以你就让他们都留下了？”

“……对。”

“好吧，我懂了。”

脸上的神情从傻眼逐渐变成了大彻大悟，看着丰五郎明显已经知道自己做了蠢事，垂头丧气的模样，井之助也不好再说些奚落讥讽的话语——可他不说，自有人说。

“你看，我就说他是一颗会走路的甜瓜吧。”龙子补了一刀。

丰五郎差不多整个人都要钻进地里了。

“好了好了。”井之助连忙打起了圆场，“既然小伯先生没有头绪是谁想要杀你，这件事就暂且寄下吧……八寻姑娘，我记得你好像说过，接下来要去骏河？小琴也是与你一起么？”

后面那句话却是转向了八寻。

“没错。”少女答道。

“恩！”

小琴也在她身后探出半个脑袋，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那就好，咱们两个碰巧也要走一趟骏河，这么有缘，不如一块上路如何？”井之助兴致勃勃地提议道，就是这说法怎么听怎么不吉利。

对于多两个旅伴这件事，八寻是无可无不可，只是比起此事，她目前还有另一个更加在意的问题。用指尖摩挲着拐杖，稍作思忖，却先朝着丰五郎问道：“小伯先生，我想请教一事。”

“……什么？”似乎还没有从沮丧的情绪中挣脱出来，丰五郎的声音听起来有心无力。

“你还记得是在何时何地遇见这三名袭击者的吗？”

“在哪里……”他回忆着，“应该是信浓附近，具体在哪不记得了，至于时间，只记得是在大约半个月前……怎么了吗？”

“如果他们想要杀你，在这整整半个月的时间里，真的会什么都不做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不仅丰五郎，井之助与龙子同样表情一变，“你的意思是……”

“失礼了。”

没有直接回答这个疑问，八寻上前两步，左手一伸，陡然抓住了丰五郎的手腕，这一下出手极快，后者竟尔没有反应过来，正想挣脱，整条手臂却已又酸又麻，根本使不上劲。

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女将指尖搭在他的手腕上，一言不发，过得片刻，又蓦地将手松开，不等丰五郎反应，并起双指，往他小腹右侧戳了下去。

“好痛！”

明明这一下没用什么力道，丰五郎却倒吸了一口冷气——那煞白的脸色简直像是被人捅了一刀——踉踉跄跄后退几步拉开距离，却见八寻只静静站在原地，左手抵住了杖头。

“你中毒了。”

她轻轻地说道。语气风轻云淡，但听在丰五郎耳中，不啻一道惊雷。

“中……毒？”

“会使用毒药自尽，说明他们在这方面肯定有着一定的造诣，而且说到杀人，再没有什么法子比用毒更加简单方便，更好掌握时机的了……我猜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可能是打算通过一点一点加大剂量，最后在某个特定的时候让你毒发身亡，可惜被龙子姑……”

感觉到某个充满热情的目光，她顿了一顿，改口道，“……龙子大人揭穿了身份，仓促出手，导致计划暴露。”

“你是说……我中毒了？”丰五郎神情变来变去，显然内心不太相信，“可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那可能是小女子才疏学浅，搞错了。”

八寻微微一笑，“抱歉，小伯先生，就当做我什么都没说，请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等……”

“那么青田先生，龙子大人，还有小琴，临走之前，咱们先将这几人的尸首收埋了吧？如今天气逐渐炎热，放着他们在这儿，要是之后惹出什么疾病甚至瘟疫可就麻烦了。”

“当然，这是应有之义。”龙子点头。

“好！”

小琴也跟着晃脑袋。

至于井之助，作为几人中唯一的男丁更是当仁不让，早早就撸起袖子，准备大干特干了。正在商议具体要怎么做法，毕竟好几具尸身，埋起来也要费一番功夫。

骤然身后传来“扑通”一声，井之助疑惑地转过头，却看到丰五郎蓦然跪倒在地。

“小伯先生，你这是……”

“请姑娘救我！”

如果八寻不断说明强调，丰五郎或许还会一直保持那种将信将疑的态度，可她直接来了一句“是我搞错了”，眼看着就要把这件事情直接揭了过去，反倒让丰五郎心中的天平更加倾斜了许多。

而且小腹刚刚被她一戳，那莫名的痛楚也非幻觉，左思右想之下，知道自己恶了八寻，如果直接开口多半是没用的，丰五郎咬了咬牙齿，最终仍是双膝一跪，不顾所谓武士的尊严，大声恳求道。

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少女的背影，不知道对方是什么表情，然则过得一阵，只听那稚气的声音说道：“我救不了你。”

“什……”

一瞬间心里有怒火腾腾而生，丰五郎忍不住握紧拳头，我都不惜给你下跪了，你居然还不肯救我，何等可恨——可他马上又意识到自己这个想法本身才是最为可恨的东西，对方与他非亲非故，凭什么一定要出手相救？

严格来说，两人分明还有着不小的过节，说是仇人可能有点严重，但终究是已经到了刀刃相向的地步。既然如此，不愿救他岂不是理所当然，丰五郎将心比心，换成自己的话，又能否毫不犹豫地救助敌人？

答案瞬间浮现，他攥紧的拳头也在不知不觉间松了开来，整个人怔怔地有些失神，恍惚间，好像以往奉为圭臬，不曾有过质疑的某些事物，悄然有了裂痕……

然而下一秒，却听见八寻说道：“别误会，我不是不想救你，而是救不了。虽然知道你中了毒，但我既不知道具体是哪一种毒，手头也没有相应的药草和器具……不过我知道有一个人可以救你。”

随着她话锋一转，丰五郎恍如绝路逢生，猛地抬头，又惊又喜。

“事实上，我这趟前往骏河，正是为了寻找一位医者，你若不介意，与我们同来便是——据我所知，那位老先生医术造诣高深，解你所中之毒应该不成问题……当然，前提是他还没有饿死。”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八寻的神情微微有些古怪。

……

第四十章 八寻，你看啊

邀请丰五郎同行，并不全是一时起意。

其中固然有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善念，不过非要说的话，八寻也非全无私心——不提别的，光是上泉伊势守外甥这张虎皮大旗就已经很有用了。

虽说如今上泉剑圣正在老老实实当他的大胡城主，还没有踏上遍游各国，传道授业解惑的旅途，但作为年纪轻轻便已尽得香取神道流真传，又以爱洲移香斋的阴流为基础，自创出新阴流绝技的剑法奇才，自然少不了各种各样想要攀炎附势、大献殷勤的角色。

事实上，在接下来数日的行程中，虽然依旧经过了重重关所，可其中除了今川家亲自设立的关卡需要照样乖乖给钱之外，像是各地大小国人土豪，以及临近寺庙神社的关所，一听说来者便是伊势守的门生兼外甥，一个个不但当场命令放行，更陪着笑脸嘘寒问暖，明里暗里就差直接开口要丰五郎回去多跟他舅父美言几句了。

一路过来，大家都省了不少钱，类似雁过拔毛的勒索敲打更是一次都没遇见，心情愉快之余，对这位傻少爷的态度也变顺眼了许多。

尤其是井之助，更是快要乐到潸然泪下了——倒不是他当真如此穷困，而是之前一时嘴贱大包大揽许下了龙子小姐的伙食费，八寻当时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一个年轻的小姑娘而已，再能吃又能吃得了多少？

后来才知道，这天下果然是能人辈出，别人吃饭都是按碗，龙子吃饭却是按盆来算，一口两个饭团，只当开胃小菜，关键是她吃得又多又快，八寻呼噜一碗茶泡饭的功夫，龙子已经连吃带喝，把整个茶馆刚煮好的小米饭扫了个一干二净——

因为没料到她吃得如此之快，第一次的时候，吃东西习惯细嚼慢咽的丰五郎甚至没吃饱，唯有吨吨吨喝了一肚子凉茶充饥。

吃一堑长一智，第二次开始，丰五郎就毅然决然舍弃了自己的优雅风格，化身饿死鬼试图从龙子嘴里夺食……

可惜最后仍是以惨败告终。

还是井之助看不过眼，拉着小琴去附近河畔捡了一堆田螺回来，冲洗干净，又问老板买了小米和酱，自己开锅灶煮了一顿饭，与丰五郎两个人分着吃了，听说丰五郎是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吃饭，直夸井之助仁义无双。

然后他们就手牵着手，感情很好地拉了几天肚子。

在这个时代，拉肚子这病可大可小，每年都有不少栽在这里头的，两人神情悲壮，据说丰五郎连辞世诗都琢磨好了，眼看井之助没什么文化憋不出好句子，还强打精神替这位难兄出谋划策，但在他们两个参谋出一首好诗之前，腹泻的毛病已经早一步痊愈了。

“可能是田螺的问题……”丰五郎犹豫着提出自己的怀疑。

“肯定是店家米饭的问题！”井之助据理力争。

“我看是你们两个脑子有问题。”龙子跳出来打圆场。

“小琴，记住千万不要乱吃别人给的东西，尤其是那个胖胖的大叔……”八寻拉着小琴在旁边看热闹。

“恩，知道了。”小琴乖巧答应。

“乖，来，这个是给听话好孩子的奖励，慢慢吃，别噎着了。”趁着他们吵成一团争执不休，少女又从包袱里摸出了昨天在路边摊位上买的煎饼，与小琴一人一半，肩并着肩，感情很好地啃了起来。

这大抵便是一大帮人旅行的醍醐味，吵闹喧嚣，一大堆意外与混乱，却又因此不至于陷入寂寞与孤独的情绪当中。

尽管大家都是刚刚认识不久的泛泛之交，相处几天之后，便也渐渐卸去了防备，交谈间也不再如最开始那般拘谨客套了……虽说龙子小姐好像从来就没有拘谨和客套过，但这一点属于个人特色，就不要追究了。

如此这般，一方面被田螺腹泻的小小插曲拖累了数日，另一方面，由于丰五郎这张虎皮大旗的作用，又让他们节省了路途上的诸多麻烦，一增一减恰好抵消，走走停停，一行五人终于出了远江，来到骏河。

作为今川家数代人悉心经营的大本营，骏河的风貌与三河、远江又是不同。

有首童谣是这么唱的：“三河的人打仗冲锋，远江的人打鱼种地，骏河的大人们呢？正忙着吟诗作对！”虽是儿戏之言，却也能在某种程度上表现出这三个领国的各自风格。

今川家本身便是天下名门，幕府足利将军的同族，在这个下克上之风盛行的战国乱世，算是为数不多出身高贵而又强盛一时的势力了。可能是为了与其他土包子做出区分，今川义元极其推崇京都文化，在生活的各方各面都有意效仿与遵循京城公卿们的作风。

上行下效，一众家臣们对于传统的学问知识也极为热心，在义元的努力推广之下，骏河国中聚集了不少当世落魄的贵族公卿、云游四方的僧侣、文人，文化氛围浓重，底蕴深厚，甚至有了“小京都”的美誉。

在京都屡遭战火，日渐破败的当下，更有一些人将希望放在了这位骏河守护，治部大辅的身上，期望他能够拨乱反正，恢复旧有的秩序，一手弥平战乱纷争。

至于义元本人以及他那位智计无双的名军师是怎么想的，究竟有没有匡世济民之心，一般民众自是无从得知。

但最近却有某个传闻在民间逐渐传开，说是在雪斋禅师的筹划之下，过去始终乒乒乓乓打个不停的北条、武田两家居然要与今川结盟了——这个消息一出，众皆哗然，毕竟这三位大名无一不是当世霸主，他们若是结盟罢战，整个东日本的局势显然都会引来剧变。

北条倒是好说，无非是终于可以腾出手来专心殴打关东的一众大小流氓，至于武田信玄……当然这个时候还叫武田晴信，要么西进，要么北上，要么往东伐上野，总之不止一个选择。

唯有今川家，在北边与东边进路都被堵住之后，剩下的扩张方向只剩下一个：

往西，攻取尾张。

今川与织田两家的仇恨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正因如此，当三家结盟的消息传出，各方势力各怀心思，纷纷派遣探子确定真假的同时，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关于今川义元意图上洛勤王，进而一统天下的传闻，也随之不胫而走，传遍了各地……

来到骏河只有短短两三天，八寻就已经不止一次听见有人在谈论今川义元是否会上洛的事情了，其中大多数都是浪人和商贾，前者或是在担忧天下变局再起，或是摩拳擦掌想要扬名立万；后者则又是担心财路受损，又忍不住想着能不能从里面捞到一笔；

至于普通的平民百姓，光是每年的年贡，以及无穷无尽的普请与军役等沉重负担，就已经将他们压得喘不过气了，每日只顾着眼前劳碌，又哪里会有闲暇、有能力去推演天下大势？

所想的无非是怎么撑过今天，怎么活到明天罢了。

至于这天下到底会落到谁的手里，他们则是不太关心的。

“治部大辅要上洛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