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7章

丰五郎这一路上也听到了其他人的谈论，此时小声咕哝着，表情看上去有些忧心忡忡。

“这事儿还不知道是真是假呢。”

井之助挥了挥手，“北条和今川，今川和武田，过去几十年互相都是把脑浆子打出来的关系，恩恩怨怨拿一百张纸都写不完，哪有这么容易说放下就放下。何况就算他们真的结盟了，从东海道一路杀到京都，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就算尾张那个大傻瓜不值一提，还有美浓的斋藤和南近江的六角拦在中间呢——更别提那位日本的副王了。”

不愧是走南闯北的江湖艺人，井之助谈起天下大事可谓头头是道，大有八寻前世那些公园大爷们指点江山叱咤风云的气势，丰五郎倒是听得认真，连连点头，身为一位武家子弟，他对于井之助提到的这几个势力都不陌生。

有这么一个捧场的听众在，井之助显然很是高兴，接着又在那噼里啪啦说了一堆，从自己在近畿一带的见闻，逐渐说到了尾张与美浓的现在与将来，他信誓旦旦地说尾张织田不出五年，不是亡于美浓的斋藤义龙之手，就是被今川义元的上洛大军吓倒，俯首称臣。

丰五郎对此也表示赞同，毕竟双方实力对比悬殊，基本上只要不是疯子，都不会持有异议，完了井之助一扭头，又朝少女问道：“八寻姑娘，你觉得呢？”

“才疏学浅，不敢妄议大事。”少女笑着摇头。

“哎，客气什么！说一说嘛，又不是打赌，错了也没什么的，我保证不笑你。”

“那……”八寻稍一犹豫，最后还是笑了笑，“还是算了，剧透是不好的。”

“剧透是什么？”井之助一脸茫然。

“呼呼。”

“好吧，又是这样，我也不是第一次知道八寻姑娘你奇奇怪怪的了，总而言之，要是今川当真上洛，那就有一番好戏可看了。”

“死人而已，哪有什么好戏不好戏的。”

对这个话题一直表现得兴趣寥寥的龙子终于插嘴进来，“不是我说你们两个，甜瓜脑袋也就算了，好歹是个正经出身，蛤蟆大叔你一个吃了这顿没下顿，别说领地了，就连一文钱俸禄都没有的浪人，成天谈论这些事情有意义吗？今川也好，北条也好，这天下人的位置由谁来坐，和你这种穷光蛋又有什么关系？”

“此言差矣！”井之助摇头，“古话说得好，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如今大家日子过得为什么苦，就是因为战火绵延不息，为了对抗邻国，各地大名不得不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在军备上面，年复一年地交战，日复一日地抢掠，才导致如今这种纷乱流离的景象。

“龙子小姐你想，若是天下安定，一道命令出了京城，而五畿七道六十六国皆能奉行无阻，将军勤勉，臣下忠诚，百姓安居乐业，还会有现在这种重重关所，层层限制的状况吗？何况我现在虽然确实是一个两手空空的穷光蛋，但就像潮起潮落，只要能够把握时机，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发家致富，跳过龙门成为了不起的人物呢。”

他说这话时，眼中闪动着野心的光芒，语气间有着十足的自信与向往。这一点倒是与日吉丸颇为相像，也难怪他们两人会成为好朋友了——但转念一想，乱世出英雄，像日吉丸与井之助这种怀有野心，试图出人头地的又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两个？

但最后能够青史留名的，却是万中无一，更多人在半路上就早早化作了一抔默默无闻的黄土，甚至连名字都无法传承下去。

井之助又是哪一种呢？

八寻回忆了一下，不记得在原来的时空有过青田井之助这个名字，不知道是根本没有这个人，或者对方并没有能在历史上留下过痕迹……那自己呢？如果她没有穿越过来，另一个世界，另一条时间线上，是否还会有一个盲了眼的天枫家孤女？

对方又会有着怎样的命运？

如此一想，不免又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荒谬，人们将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叫做历史，将尚未经历过的事情称作将来，而她现在却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在“历史”中眺望着“将来”——而她偏偏还是个瞎子。

“呼呼。”

她忍不住轻笑出声。这一笑，却把旁边正在争执的井之助和龙子给吸引了过来：“八寻，你突然发笑，是不是因为你也觉得这个蛤蟆大叔说的话特别滑稽啊？”

龙子唯恐天下不乱地问道。

“不可能，我是知道八寻姑娘为人的，她才不可能笑我，笑你还差不多！”

“啧啧，还在嘴硬，还在嘴硬，要是像你这幅尊容都能出人头地，那这个天下可就真的要完咯。”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一边针锋相对，一边还在不停询问八寻，想要把她拉进自己的阵营里。

“我只是……呼呼，想到了高兴的事情。”八寻企图保持中立。

“胡说，你分明就是在笑他，你看你都没停过！”

“明明是在笑你好吧！”

“好了好了，都别争了……”耳听得话题越跑越偏，少女急忙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拉住缰绳，将正题又扯了回来。说话的同时，她停下脚步，抬起手杖，遥遥一指前方，“咱们要找的人，应该就在那儿了。”

“但你指的那里什么都没有啊。”龙子疑惑。

“唔姆……我意思是这边。”

“这边也是什么都没有……哦，有一只兔子，不过跑掉了。”

“……”

“那里倒是有一间草屋，不知道是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位医师……叫什么来着？”

八寻沉默了半晌：“叫万鬼斋。”

“哦，对对对，万鬼斋！这名号倒是挺有气势，就是听起来不太像帮人看病的。”龙子双手一拍，兴高采烈地说完，还不忘又吐槽了一句。

井之助跟着接茬：“岂止名号不像，如果八寻姑娘说的都是实话，我看这位就没半点像医生。”

之前一路过来的时候，为了让丰五郎安心——毕竟是要去找给他解毒治病的医生，总得先了解一下详情——八寻特意向其他人说明了一下这位老医生的情况，谁知不说还好，说完反而起了反效果，让丰五郎更加心神不宁了起来。

“我记得按照八寻姑娘的说法，这位万鬼斋老先生好像有三不医的说法？一个是富人不医，贵人不医，还有一个是……医不好的不医？”井之助掰着手指头，又说了一遍，表情不禁有些古怪。

“没错。”少女点点头，“那位老先生的解释是，富人不知进退，贵人不识尊卑，这两种不管治没治好，都会引来一大堆麻烦，所以干脆就不治了。”

“倒是有点道理。”井之助摇头晃脑，接着又说道，“不过这最后一个，医不好的不医，这不是废话嘛。医不好的当然没办法医了，哪用得着他专门提出来当规矩！”

“这个嘛……”

正待解释，龙子却早三两步奔了过去，来到那草庐前面，也不敲门，而是探头探脑从窗户张望里面，随后不知道见到了什么，猛然扭过头来，远远地喊了一声：“八寻，过来！”

少女微微一怔，听出对方话语中的一丝紧张，于是也不再与井之助说话，敲着拐杖快步走了过去。

来到跟前，还没等出言询问，陡然身前香风一转，却是龙子转到了她的身后，双手一抬，居然硬生生把她给举了起来，正面对着那扇窗户，十分理所当然地问道：“你看，里面躺着一具尸体，是不是就是你要找的万鬼斋？”

“……”

我看你个大头鬼！

……

第四十一章 神医三连

“哈哈哈哈，抱歉抱歉，因为你这一路上表现得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我差点都把你当做一个普通的小矮子了。”

反应过来的龙子哈哈大笑，说是道歉，但从这句话里根本听不出半点歉意。

只是正事当前，八寻也不与她计较，作为在场几人中个子最矮……最小巧玲珑，而且又有着轻身功夫打底的忍家子弟，她自然是当仁不让，一撑拐杖借力，轻轻巧巧就从窗户里翻了进去。

血腥味扑面而来。

八寻先是开门放了其他人进屋，继而与井之助、龙子各自分散开来，调查周围的情况，地上这具尸体似是刚死不久，仍有余温，致命伤在胸前，干净利落的一刀。

“不是万鬼斋。”

不消片刻，她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理由有二，其一是在八寻的印象里，那位老医生年过六旬，老当益壮，而如今这人摸起来皮肤光滑有弹性，显然是个饮食良好有规律的年轻人，岁数不会超过三十。

第二个理由，万鬼斋是个老头，而地上这位怎么摸都是女子。

“……你直接讲第二点不就好了，第一点都显得多余。”龙子吐槽。

“还是严谨一点的好。”八寻正色答道，同时又在对方身上摸索了一阵，很熟练地顺出了一个小钱袋子，正要自然而然收进袖中，注意到周遭几道视线，动作一停，将这个轻飘飘的钱袋举起来，展示了一遍。

“钱财还在身上，不是劫财。”

“衣衫整齐，所以也不是劫色。”龙子接话道。

这句话在场也只有她适合接，其他两个大男人说起来多多少少会有点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意思，小琴则还在眨巴着双眼，显露出一种没有受过污染的纯真目光。

“龙子大人，能大致描述一下她的衣着打扮吗？”少女又问。

龙子明白她的意思，直接答道：“不像是住在这里的亲属，也不像是病人……她的袖口和裤脚都绑紧了，还有着笼手和绑腿，虽然看不见兵器，不过这人十有八九是个练家子。”

“还有她的手茧……”毫不顾忌地牵起了女子的手，用大拇指腹摩挲了一番，八寻沉吟道，“这位置……是练刀的，多半还是短刀匕首一类……可能还练过投掷之术。”

说到这一步，这名死者的身份已是昭然若揭。

龙子有些古怪地望了丰五郎一眼：“又是忍者……该不会是同一批人吧？为了确保这颗甜瓜脑袋必死无疑，甚至不惜绕远路过来，打算把能救解毒的医师也杀了？”

“有这种可能……但这样未免太大费周章了一点。”八寻迟疑着摇了摇头。

“那就是这位叫万鬼斋的医师招惹了哪个仇家，雇了忍者过来行凶？”

“不知道，不过我更在意的，是老先生现在人在哪，这人又是谁杀的……”她皱着眉毛，松开了那女忍软软的手掌，蹲在旁边冥思苦想。

龙子摸着下巴同样思考，至于井之助与丰五郎，这两个难兄难弟到现在也没能从前些天的腹泻中彻底恢复过来，苍白着脸色互相搀扶着在屋子内外转来转去，试图找出什么线索，好让自己显得稍微有用一点。

结果还没等他们两个有所收获，倒是压根没人寄予希望的小琴先有了发现：“血，过来一下，这里有血！”

“什么？”

龙子一马当先大步走去，难兄难弟组合两人三足跟在后头，八寻走得最慢——反正她去了也什么都看不到——三道目光循着小琴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屋外一片草丛中，看到了一行被刻意掩盖过的血迹。

那血是落在草上的，斑斑点点，被风吹得左摇右摆，如果不是定睛细看，很容易就会忽略过去。

注意到这些血迹，几人的神情都严肃了起来。

“这会是……那位老先生的血吗？”

丰五郎吞吞吐吐，话音里满是忐忑。他这几日本就因为腹泻痢疾的问题吓没了半条命，好不容易撑过来，就等着找名医诊断祛毒救命呢，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瞅着又有变故，指不定医师本人都被杀了……这么一想，整个人一下子又变得愁云惨淡起来。

“哎呀，小伯先生你就放宽心，你福大命大，肯定没事的！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嘛，该活的死不了！”井之助看出他的担忧，笑着拍了拍人肩膀，丰五郎正有些感动地望向他。

“何况就算真有万一，你不是也已经写好辞世诗了嘛。大丈夫死则死耳！”

“……我谢谢你啊。”

“谢什么谢，咱们之间也是过命的交情了，哪用得着这么见外！”

短短几句话下来，丰五郎已经快要变成了霜打的茄子，脸色从白变黄，又从黄变紫，五彩缤纷，引人动容。可惜根本没人看他一眼，龙子也好，八寻也罢，都在认真地讨论着正事：

“不管怎样，有必要沿着血迹去看看。”

“没错，关键是谁去？”

“我一个人即可。”八寻主动揽下最危险的任务，龙子却在摇头，“不成不成，你的身手我倒是不担心，可这追踪血迹嘛，你一个人怕是做不到。”

“……确实。”

这话倒是没错，任凭少女鼻子再灵，终究比不过猎犬，这血迹看着有一段时间了，又在野外，被风猛烈吹了那么久，要是真牵一条专业忍犬过来没准还能气味跟踪下去，但她着实是无能为力。

再说了，就算真能做到这种事，八寻也不可能光天化日之下趴在地上学狗狗，她还要脸呢！

嗅觉难以施展，敏锐的听力又暂时没有用武之地，少女于是不再逞强，乖乖接受了龙子同行的提议。

一来有猎鹰在手，说到狩猎追踪，两条腿的人再怎么样也比不过飞在天上的鹰隼，而且龙子又是用弓箭的，眼力想必极好，一人一鹰配合之下，若是还有找不到的东西，让其他人出手估计也是白搭。

主意敲定，又问其他三人如何行动，丰五郎倒是想跟着一起，可惜他腹泻泻得两条腿都在发软，连走路都要撑着竹杖慢慢挪，平时赶路倒是无妨，要是真遇到敌手，就他现在这种状况，恐怕只能充当拖油瓶。

如此这般说完之后，尽管心有不甘，傻少爷仍然是乖乖答应留了下来。

当然，名义上是要他留在屋内看守这具疑似女忍的尸体，而倘若万鬼斋老先生回来了，又或者有人杀个回马枪过来，有人在场，也好及时应对。

井之助的情况倒是稍微好点，毕竟他体重和吨位放在这儿，再怎么虚弱，下盘重心依然稳固，不过看到丰五郎这般情况，他自是不放心对方独自一人留下，八寻亦有此意，也就让他顺理成章留下看顾丰五郎。

至于小琴，带着可能会遇到危险，要是让她也留下，考虑到之前发生的种种，八寻有些担心小琴嘴上不说，心里对于丰五郎大概还是有所介怀的，抱着这种想法，她拉着小姑娘，拐弯抹角问了问，却听小琴没怎么犹豫，直接说道：“我留下来就好。”

“真的？不用在意其他事情，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恩，我知道的。你是在担心我，不过我其实不怎么讨厌他，而且还有井之助先生在，所以没关系。”小琴认真地回答着，语气里听不出有勉强自己的意思。

她又牵起八寻的手，“你不用像这样担心我的，小琴知道自己很笨，所以不会去想那些特别复杂的事情，所以每天都可以很高兴。就跟现在一样！”说完露齿一笑，笑容灿烂无比。

虽然看不见她的神情，八寻触碰到的手心却是暖烘烘的，她曾经听人说手热的人心冷，可这句话肯定不能用在小琴身上。

少女突然觉得面前之人并不像自己原本以为的那样呆呆傻傻，或者说正是因为这份纯粹，所以她才能透过那些弯弯曲曲，看清很多事情的本质。

这可能也是松下嘉兵卫夫妇喜欢她的缘故，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又有哪面镜子可以像小琴这般清澈呢？

“好，那你先留在这儿，遇到危险记得躲起来。”

“知道了。”小琴一直都很听话。

但八寻仍不放心，想了想，从身上摸出了一个没来得及用的烟玉——这个好像还是她在远江时手痒从加藤段藏身上顺的，不知道对方现在发现了没有——塞给小琴：“你把这个拿好，要是有人想对你不利，记得闭上眼睛，把它往地上狠狠一丢，然后赶紧逃跑，跑得越远越好……别担心，我肯定能找到你。”

“恩！”

叮嘱完毕，她回过身来，龙子一直抱着胳膊在旁边等，这时含笑开口：“怎么样，八寻妈妈，咱们现在可以走了没有？”

“噗嗤”一声，井之助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又在八寻白眼翻过去的瞬间赶忙捂嘴装哑巴。

八寻撇了撇嘴：“龙子大人，你以前有因为这张嘴挨过揍吗？”

“没有，倒是有挺多人想揍我，不过最后都被我揍回去了。”龙子一脸自豪。

“我想也是。”

……

血痕蜿蜒曲折，有如草蛇灰线，若隐若现，但再细微的痕迹也逃不过龙子一人一鹰的目光，一路走来，逐渐出了乡野，来到了一处町镇之中。

镇是小镇，小镇也有宿场，远远就听到了人声嘈杂喧嚣，因为同时很多人都在说话，乱哄哄的，八寻一时听不清具体的词句，正打算侧耳聆听，却被龙子喊住了：“八寻，你等等，我去前面看一下。”

“好。”

那话音似乎有一丝凝重。

她点点头，听着龙子脚步往前过去，汇入吵闹的人群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