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61章

“民姐。”

女孩依旧抱着膝盖，双眼一眨不眨，注视着盲女的睡颜。那篝火的光芒在她眼底跳动，化作一抹奇妙的色彩，澪小声地说道：“我知道的。母亲大人不肯教我用剑，不是因为她很忙，而是因为……她在害怕。”

“澪……”

“她怕我像其他人那样，拿起了剑，然后有一天突然就死掉了……不只澪一个人，还有民姐，虎姨，初姐……母亲大人是个胆小鬼，但她知道其他人不会听她的话，所以只敢对澪发脾气……但她不知道，澪也是个不听话的坏孩子。”

稚嫩的语调，娓娓道来的却是很多人即使长大了也未必能看懂的道理。

民治丸安静听着，一言不发。

“我知道，母亲大人是个了不起的人，了不起的人，就会做很多很多了不起的事……澪也想当这种人。所以，澪要变得很厉害，很厉害，最后变得比母亲大人更厉害……然后，澪要做的第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就是让母亲大人不再害怕。如果要怕的话，就让澪一个人来怕，因为……澪会变得比任何人都强——哎哟！”

女孩的语气认真，表情同样认真，那似乎并不像是一个五岁孩童应该露出的神色，可放在如今这个纷乱的世间，又显得如此合理。

然而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呼，让至今为止酝酿好的气氛又彻底碎了一地。小澪嘟起嘴巴，两只手捂着红通通的额头，气呼呼地瞪着民治丸：“民姐，你干嘛打我！”

“小小年纪，也敢口出狂言。好像当你民姐不存在似的。”民治丸冷笑一声，“先等你长到像我这么高了，再来说这种大话吧。”

“哼，你也没多高嘛，就比母亲大人高一点而已！”

“刚刚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我刚才是说谎。”

“只有坏孩子才会说谎。”

“澪本来就是坏孩子！”

“那坏孩子就要乖乖接受惩罚，来，让我再弹一下。”

“不要！”

吵吵嚷嚷间，女孩不知不觉忘了压低音量，民治丸却也没有提醒她，只是一边笑嘻嘻地与小澪斗智斗勇，一边不介意地把视线扫向旁边，只见两件衣物静静地铺在地上。

原本躺在那儿的某人，却已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果然，小丫头还嫩着呢。

她心中得意地想着，把手一晃，使了个虚招，成功破开小澪的防守，掐住了那张到现在没发现少了个人的小脸蛋：“怎么样，认输了吗？”

“澪才没有输呢……呢，呢，啊……”

“呢？”

“阿嚏！”

一个喷嚏，两行鼻涕。

澪抬头看了过来，四目相对间，用力一吸，又把鼻涕吸了回去。

民治丸眨了眨眼睛。

心中突然闪过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

笨蛋的直觉总是特别灵验。

“民治！八寻！你们两个给我乖乖坐好！不知道现在外面天气有多冷吗，几岁的人了，两个加起来都有五十了，怎么还敢带着小澪出去吹风的，还把人孩子吹生病了！你们两个是笨蛋吗！啊？是笨蛋吗？！”

平时温柔的直虎难得发怒一回，面前师徒两人战战兢兢。但八寻兀自小声嘀咕：

“为什么连我都要……”

“啊？我刚刚没听清楚，你有在说什么吗？”

“没有抱歉我错了！”

……

第三百七十五章 远在天边

这个世界很现实。

人受了伤会痛，被杀就会死，肚子饿了会没力气，饿久了会生病，最后同样会在绝望与无助中死去。

虽然传说中有仙人可以不食五谷，餐风饮露，但纵使真有这般神仙人物存在，这种事对于普通人来说也实在太过遥不可及。生老病死，衣食住行，自古便是压在芸芸众生头上，无可逾越的一座座高山。

至少在八寻印象中的数百年后，即使方方面面都有了飞跃式的发展，人们却还是未能摆脱各项生理需求。而世界各地，也依旧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尤其是那种被帝国蹂躏过后的穷苦地区，百姓更是连吃饱穿暖都是一种奢望。

现今如此，往后亦然。

一旦想到这些真实发生着的苦难，盲女心头便总是有些沉甸甸的。前世她有幸生活在一个和平强大的国度，对这方面的了解甚至大多是通过历史书与新闻，尽管也会为之叹息愤慨，却始终隔了一个镜头、一条时光的长河，没有过切身的体会。

而在过去二十多年，虽说她真真切切来到了这个纷乱的时代，可或许是目不能视的缘故，又总感觉四周的人、事、物。恍如一场悠长的浮梦。

仿佛某一刻当她睁开眼时，又会重新看到那熟悉的沿海小城，随意拿起手机就能叫到天南海北的外卖美食，再有抱怨，抱怨的只是生活档次不够，而从不曾为生存本身发愁。

曾经的数千个日夜里，八寻都在心中期待着这一可能性，可随着时间流逝，她却不再期盼，甚至反过来变得不希望这纯粹是一场梦境。回到熟悉的城市、重获光明不再是一件她心心念念的好事，而是意味着她要与至今为止建立起来的牵绊一刀两断。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那她又能为这真实的一切做些什么呢？

从新年伊始，到樱花盛开，周遭的大小势力们纷纷起兵来攻，为的却非是占据伊贺，甚至不是想从她手里夺走一些土地，而单纯是为了掠取一些粮食，好让自己领下的子民能坚持到新一轮麦禾收获的时节。

粮食不够吃了，就这么硬熬着迟早会饿死，或者被其他近邻趁机吞并，与其这样，不如主动带人出去抢上一波，哪怕打不过输了，死上几十个人，接下来便也少了几十张吃饭的嘴——

当她在北境轻而易举击溃甲贺人的军队，听着四周将士们的欢呼高喊，内心却感觉不到一丝喜悦。

与先前对阵百地丹波、藤林长门的时候不同，这并非理念之争，亦不存在一丝一毫的血海深仇。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而今为了食物而死掉的，却不是鸟儿，而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

人应该像这样轻易地死掉吗？

这曾经是一个很好回答的问题，可到得如今，八寻却有点不知道答案了。

或者说，即便给出了答案，她也无法改变现状。

安得广厦千万间是每个文人的梦想，可如果真让这些文人当了官，恐怕其中很多人连一座小县城都治理不好。不管在什么时候好高骛远都是大忌中的大忌，唯有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才能真正做到实事。

盲女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就好比如今她既是天枫城主，又是伊贺众人承认的首领，而要是连自己的一座城堡都管不过来，又如何能让别人相信她能管好一个领国？要是连伊贺这区区数万人都管不过来，又哪里来的自信去替外人担心？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短短九个字，所言正是一个循序渐进的道理。可这个道理说来简单，真正做时才知其中艰难——幸好八寻身边并不缺乏真正实践过的人才，小南与道顺等人皆是一城之主，在这方面自然比她这个半路出家的更有经验。

而直虎更是一度坐拥半壁远江之地，时间虽短，却也通过实际的治理证明了自身才干。夺得伊贺之后的这一两年间，领地内无论大事小事，盲女皆不会独断专行，而是先去请教其他人的看法，集思广益再做决断。

有人认为她这是虚怀纳谏的明君风范，大为赞赏，也有人觉得如此做法显得这位新领主太没威严，无法教人信服，甚至有可能会沦为权臣的傀儡云云。

就连小南与道顺对此亦是各执一词，意见各不相同。

可不管旁人怎么说，八寻心里自有一张计划图，按部就班地推行着。因为各种缘故，这些计划她原本并不打算向任何人透露，到得后来也只是告知了直虎一个人而已。

至于计划具体的内容，说得简单一点，就是如何让伊贺的大家能在这个乱世中生活下去，而且尽可能活得更好一些。

在着眼于未来这一点上，目不能视的盲女要比世间大多数人看得更远，十年廿年，卅年卌年——可假如忽略掉那些玄而又玄不知道还会不会发生的未来，实打实摆在她面前的，无非也只是三个……或者说两个难题：

粮食、军队与威望。

这三个问题都很直白，并不需要过多的讲解，而说到三者的重要程度，无疑还是粮食最为优先。

民以食为天，其他一切筹谋，都必须建立在能让领民们吃饱饭的基础上。特别是八寻并不是很想随大流，像其他人那样不够吃了每年出去抢一抢完事，在她想来，像战国大名这种正儿八经的“公务员”，与土匪之流到底还是有些区别的。

最起码前者可以上桌吃饭。

但话又说回来了，天底下这么多人，没有几个是真的蠢材，要是粮食问题真这么好解决，那一早就解决了，哪还轮得到八寻这个“大笨蛋”——小澪语——来绞尽脑汁？

难，难，难啊。

……

“……师父，我想了又想，觉得要让大家吃饱肚子，来来去去无非就是三个法子。”

又是一个晴朗的白天。民治丸一如既往盘腿而坐，两手抓着脚踝，一会儿前一会儿后，整个人摇摇晃晃，像个不倒翁似的。但虽然坐姿不怎么严肃，她说话的语气倒是十分认真。

“哦，说来听听。”

“第一个法子，既然咱们现在种出来的东西不够吃，那就去开垦更多的田地，或者打出去，去抢其他人的地盘。”在大多数时候，民治丸本人的思考方式也如她那柄长度惊人的大太刀一般，直来直去，很少会讲什么弯弯绕绕。

此时首先抛出来的，也正是一个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主意。

“确实，开其源，节其流，这是最简单的办法。”

八寻先点一点头，夸了自家徒弟一句，然后又幽幽叹了口气，“可惜伊贺到处都是山地丘陵，能种庄稼的地方本就不多，能开垦的地方，过去这几百年间早就开垦完了，也轮不到咱们。至于打出去……民治，你有想过打出去占了别人家的田地之后，具体要由谁来耕种吗？”

“这……肯定是由当地的农夫来耕种呀。”民治丸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只是话音甫落，她自己也马上反应了过来，“啊，对哦！”

“没错，就是这样。”

八寻耸了耸肩膀，除非她能像某些热爱火鸡与头皮的大善人一般，去到一处就把当地原住民全部杀光光，否则来来去去，不管城头大王旗换了多少次，在当地生活的照旧还是原来那批人——而这种赶尽杀绝的做法，对于现在的大部分人来说还是太抽象了一点。

哪怕织田信长后来把武田旧臣余孽上上下下灭了个遍，也没有说对当地普通百姓下手的……或者说连蒙古人屠城之前都得先把车轮立起来呢！

所以就算打了出去，占了更多的土地，依旧没办法彻底改变现状，田地固然增加了，可吃饭的嘴也相应变多了几番。除非她想通过剥削其他领地的方式来惠及伊贺，不然大家伙原来该吃多少还是吃多少。

而像区别对待这种事情，八寻是肯定干不出来的。

正所谓来了就是深……来了就是天枫人，同为她天枫家的子民，又岂能再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要是这第一个法子不行，那就只能花钱买咯。”

民治丸皱了皱眉头，又给出了一个办法。

“花钱买是可以，问题是……咱们哪来的钱？”八寻苦笑。

“不是有初芽和舞衣大姐嘛。”

“别说得一副那么理所当然的样子，这是她们自己辛辛苦苦赚的钱，又不是我赚的。”

“但我觉得只要师父你一开口，她们两个都会很乐意地把钱都拿出来……”没等后面半句说完，民治丸倏然把头一缩，堪堪避开了某人挥出的一记手刀。

“她们愿意给，你师父我也不能要！这是攸关大丈夫颜面的问题，懂不懂？”八寻义正词严。

民治丸不懂。

民治丸只是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自家师父，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

如果眼神会说话，那她此时估计只想问一个问题：

哪儿大了？

“我怀疑你在瞎想些有的没的……”八寻忽然怀疑地开口。

“没有没有！”民治丸连忙摇头，并且赶紧把话题拉了回来，“所以师父真不打算从初芽她们那里借钱？”

“除非紧要关头，不然我是肯定不……哦，你说借呀。”

话说一半盲女才反应过来。

“……”

民治丸表情越发古怪。

敢情你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过要还是吧！

“借的话倒是没什么问题，不过现在是太平时候，买点粮食倒是容易，可一旦兵荒马乱打起仗来，且不说粮食会不会涨到五十万永乐钱一个饭团，那些商人愿不愿意把粮食卖给我们还是另说呢。”

八寻读过书，深知所谓商贾之道，说穿了便是低买高卖、囤积居奇，像粮食这种至关重要的国家命脉，必须保持一定程度上的自给自足，不能完全依靠这帮无奸不商的家伙。

哦，小初芽是例外。

但舞衣不例外。

而且她记得某只猴子特别擅长攻城，奇计百出，其中一个百试不爽的方法就是先派人把当地粮食统统买走，然后再慢慢包围。此招名唤“兵粮攻”——

但八寻觉得叫“乾坤一掷”好像更贴切一点。

能想出这个主意的肯定不止藤吉郎一个，而考虑到除了小初芽之外的商人本性，进口粮食也只能作为一个备选，不可以太过依赖这条路。

最重要的是伊贺这穷到叮当响的状态，也没钱从外面进口啊……哪怕问天智姐妹借钱，可这有借有还，要她上哪筹钱还债去？

总不能把自己卖了吧？

唔姆……

好像也不是不行？

“话说回来，师父，为什么是五十万永乐钱？”

所幸民治丸天真无邪的一句询问，把某人从岌岌可危的悬崖边缘拉了回来。再迟上一会，后者可能就要开始想象自己为大义献身的场面了……

但八寻肯定不会把自己脑袋里的想法说出来，只是摇了摇头：“商人的事你少管。”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