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67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两眼一瞪,下拓植小猿眼看就要蹦起来,所幸身体刚起到一半,就被自家弟弟的蒲扇大手给拦住了。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瞥了一眼上座微笑不语的盲女,赶忙规规矩矩坐回原处,连手的位置都摆得一丝不苟。

而大猿拦住了兄长之后,自个默默低着脑袋,好似在思考什么。过得片刻,突然蹦出一句:“京都……将军。”

“啊?”小猿闻言先是一愣,随即两眼一亮,似乎猛然想通了什么关窍,兴奋道,“对对对,原来如此,八寻大人这趟去京都,不就是为了面见公方大人嘛!”

“所以呢?”却听小南追问道。

“什么所以呢?”

“我是问……为何要见公方大人?”

“这嘛……”下拓植小猿眼珠子又是一轮,支支吾吾,“八寻大人足谋多智,这么做肯定有她的用意,我们听令行事就是了,想这么多作甚!弟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

大猿再度沉默了下去。就在其兄长忍不住要再次催促时,这个沉默寡言的壮汉终于再度开口:“三好修理……足利公方。”

“什、什么意思?”

下拓植小猿挠了挠脑袋,有点纳闷,但这回说话的却不是大猿,也非小南,而是旁边从刚才开始便在思忖着什么的勾坂甚内。

这位土蜘蛛之首蓦然把手一拍,哈哈大笑:“危机危机,是危也是机,这话确实有道理。”

“勾坂你又懂了?”小猿眉头紧皱。

“下拓植的,这回你的反应可有点不尽人意啊。”

甚内先是调侃了一句,又把目光看向八寻,等后者稍稍颔首,这才解释道,“以小博大,博的是赌局,是筹码——不光是咱们,这天底下的所有人,其实都可以当做是一枚枚或大或小的筹码。只要时机恰当,加上足够的好运气,靠着一枚筹码也能赢到盆满钵满。”

“一大堆全是虚话,有没有具体点的?”小猿不耐烦道。

“当然有,不过下拓植的你先想想,现在有资格在近畿这场局中下注的‘赌徒’,都有哪些?”

“这……不是多得很么,什么六角啦,三好啦,筒井……”本来还在报菜名似地随口念着名字,但下拓植小猿看着似笑非笑的甚内,蓦然灵光一闪,“不对,只有两个!”

“没错,想三好修理大夫还活着的时候,那才真叫一个权势滔天,先是六角,再是畠山,几万几万的大军都被他杀得丢盔弃甲,最后搞得整个近畿没人敢招惹三好家。但现在……”

勾坂甚内顿了一顿,“修理大夫已经死了。而新的三好家主显然没有足够本事继续压制近畿,这么一来,京都的那位公方大人必然不会错过这个时机。”

“但破船还有三千钉,何况修理大夫新死不久,三好家的势力依然庞大,公方大人最大的依仗,南近江的六角家又还没有从前两年那场骚动中恢复过来,这时如果咱们主动示好,无疑是雪中送炭,必然能取得公方大人的信任。”

三言两语之间理清了头绪,伊贺崎道顺也加入到几人的对话之中。

“就是这个道理,只要等咱们抱上了将军的大腿,六角也好,筒井也好,就都不会轻举妄动了。”勾坂甚内点头笑道。

这推断其实并不困难。

只是大多数人的视野都受限于伊贺一地,没有纵观全局的意识,直到被小南与甚内点拨了几句,这才纷纷领悟过来——近畿这些年的情势乍看错综复杂,其实归根结底,还是幕府将军与权臣的斗争。

或者说是已经架空了将军成为“天下人”的大名,与想要架空将军成为下任“天下人”的大名,两者之间的激烈斗争。

从百年前的应仁之乱开始,前有大内义兴,后有细川晴元,再到三好长庆,乃至后来的织田信长,无不是打着“挟将军以令诸侯”的主意。

具体步骤大致可以分成以下几步:先拥立自己这边的将军入京,再架空幕府发号施令,被架空了的将军于是找来了新的帮手,一轮激战,将军扬眉吐气赶走了权臣,然后自己又被新的权臣架空……

如是循环。

而如今权倾一时的三好长庆刚刚死去不久——人是去年秋天走的,有人说是病逝,也有传言称他是被松永久秀暗杀,无人知道真相如何。就连伊贺这帮高来高去的忍者也不知道,毕竟对方可是京畿霸主,谁敢没事派个人进天守里刺探情报?

到时人被抓到还是小事,万一三好家生起气来,提前二十年上演一出“永禄伊贺之乱”,那乐子可就大发了。

总而言之,无论三好长庆到底是怎么死的,总之人确实死了,而继承家主之位的三好义继又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尚未元服,由松永久秀与人称三好三人众的三位重臣担任后见役,本质上其实就是一个推出来的傀儡。

而三好家的大权,则是顺理成章落到了四名后见役的手里。

大权旁落,而且还是四方共治,这情况不出点乱子是不可能的。而这天下局势,某种意义上便如同跷跷板一样,一边落下,另一边自然就升了起来。

京都的足利义辉并未错过这一良机,打从去年秋天至今,他趁着宿敌三好家内部勾心斗角,无暇分心,接连拔掉了好几道三好长庆钉下的钉子,又通过外交手段拉拢各方势力,努力恢复将军的权威。

这一幕落在那些仍旧对旧秩序心存期望之人眼中,自然令他们感到相当鼓舞,甚至最近连大街小巷也开始有相关歌谣流传,内容要么是赞颂将军本人的能力,要么就是回忆过去天下太平时的美好岁月。

正是一派生机勃勃,万物竞发,幕府中兴之象仿佛已近在眼前——

在这个当头,八寻决定亲自前往京都向将军示好,在伊贺众人看来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现今大和国的筒井顺昭正苦于三好家的猛攻,南近江六角家亦是足利义辉的忠实盟友,一旦伊贺能与幕府搭上线,与这两位强邻自然也就有了交好的契机。

到得那时,即使北畠家与伊势国的其他势力不给将军面子,他们也只需要专心应对一方攻势,不用担心两面甚至三面受敌。

敌人嘛,总是越少越好。

如此这般思路一打开,评定间内顿时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过不多时,又有人担忧地问道:“咱们这次把筹码压在公方身上,可万一他又输了呢?到时三好家估计不会放过咱们。”

一个又字,胜过千言万语,其他人听了不禁也犹豫起来,纷纷将目光投向上座。

而从小南开口便一直不再开口,只是静静聆听的盲女如有所觉,直到此时才抿了抿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阁下所言确实有理。这样吧,小女子这边亲自前往京都,面见公方大人,至于三好家那边,则是另外让人带上节礼,尽量走动打点一番……等局势明朗,咱们再做决断。”

“如此甚好。”刚刚说话的那人稍一思忖,也赞同道。

两头下注,两头都不得罪,相比起孤注一掷直接投靠幕府,这种较为谨慎的做法无疑得到了更多人的认可。

大方针敲定之后,众人又围绕着具体的细节讨论了许久,到了傍晚才三三两两各自离去。

勾坂甚内倒是想要留下打听点什么,不过还是被小南给拉走了,八寻始终面带微笑,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但耳朵不时微微一晃,直到确认评定间内安安静静,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这才猛地换了个坐姿,呲牙咧嘴,拼命敲打着失去了知觉的大腿。

这一天下来,别人要么坐一会起来走一会,要么索性直接大咧咧盘腿而坐,唯独她这个老大碍于颜面,足足正坐了接近三个时辰……此时感觉两条腿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不知何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靠近,随后一只手伸过来,替她按了一按:“如何,还酸吗?”

“没什么感觉,你多用点力……”

“好。”

“等等力气用过了好痛痛痛痛痛!”其实刚才那句话一出口八寻就后悔了,奈何对方从善如流,压根没有给她反悔的机会。这一拇指按下去,盲女一个激灵,整个人差点蹦了起来。

“阿永你就不能收着点吗!”

“是你叫我多用点力的……”直虎的声音听着还有点委屈。

“我叫你你就听,昨天晚上怎么没见你这么听话……”八寻磨了磨牙齿,转过身去,背对着某只逐渐学坏了的大猫。

后者却也没有绕到她面前,而是就那样安静待在黑暗之中,既不欺近,也不远离。

过得片刻,八寻只感到有什么东西压在了背上——正是直虎的身体。

两人背靠着背,心跳近在咫尺。

“结果如何?”

“就跟预想的差不多。大概有六七成是对将军有好感的,其余两成倾向于三好,还有一成左右是中立态度。”

“看来室町幕府依旧深得人心。”

“毕竟那可是天下共主嘛,而且这一代的公方大人说实话也还不错……”盲女把头往后一仰,抵着对方的后脑勺,“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在计划之中,希望接下来也能顺顺利利。”

“真不需要我陪你一起去么?”直虎突然问道。

“不用。”

“但……”

“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话吗,这伊贺的山野太小了,不足以让你尽情施展拳脚……井伊直虎,生来就该是威风凛凛的百兽之主。”

八寻略略一停,再开口时,语气中更多出了几分愉快,“而我要做的,便是为这位漂亮的王者添上双翼,让整片天空成为她的猎场。也好让那些有眼无珠的家伙明白,他们当初究竟错过了什么——”

这话说完。

又过了很久,才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微微的叹息,其中既有着几分无奈,也能听出几分少女般的欣喜:“这天底下,怕是只有八寻你才会这么想。”

“所以我说其他人都是有眼无珠呀。”

盲女说着又笑了起来,“不过不要紧,很快他们就会知道我家的阿永到底有多么了不起了!”

“还有我家的八寻。”

“谁是你家的。”

“原来不是吗?”

“也……”

“也?”

“也……可以是啦。”

……

第三百七十九章 将军与忍者

时为永禄八年,五月初九,正是仲夏之初。

还是清晨,晨露未晞,盛夏的骄阳却已显出了獠牙。

空气仿佛凝固一般,呈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闷热,哪怕一动不动,不停涌出的汗水也能让整件衣服变得湿哒哒的,黏在身上,说不出的不快。

又有苍蝇蚊子在空中胡乱飞舞,嗡嗡嗡的响声时远时近,吵得人心神不宁。

像这种酷暑的天气最能消磨斗志,哪怕是平日里吃惯了苦的武士与百姓,面对窗外吵闹的虫蝇也会心生厌烦,想着不如再歇一会,就歇一会……然后就在不知不觉间消磨了一整日的时光。

但二条御所之内,却并不存在此等怠惰之人——

“呀!”

骤然一声叱喝,刀锋直挥而下!

肤色黝黑的男人袒露着上身,披头散发,一步踏出的同时,双手握柄,一记势大力沉的袈裟斩也重重劈了下去。

所谓袈裟斩,即是从自己的右上方劈向左下,若是力气足够的人,兼且有一口削铁如泥的宝刀,这一下说不定就能把大活人生生劈成两半。

但此时握刀的男人却并未把招式用老,一刀未尽,旋即出步翻掌,刀随身动,电光石火之间,正、反、横、竖,竟将掌中的三尺锋芒舞成了一团白光,翻翻滚滚,如浪如潮,锋刃映着朝阳的光彩,熠熠生辉,叫人不敢逼视。

陡然间,恍若浪潮止歇,重重叠叠的光影乍然收敛,又在下一个瞬间,再度绽放开来!

那直上直下的一刀,气势凌厉,看似落在了空处——可男人的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视着刀尖之上的一个微小黑点。

赫然是一只恼人的苍蝇。

这只小小虫豸从刚才就与它的同类一起,肆意扇动翅膀,左右徘徊彰显着自身的存在,然而随着男人将刀挥下,其余虫蝇四散而逃。唯独这只苍蝇有那么一瞬,在原地停得一停……

在那双眼眸的凝视下,刀尖不动,黑点般的苍蝇却缓缓一分为二,从中间被干净利落地切了开来。

男人左手扶住腰间的刀鞘,一挥一振,屏气凝神,重新把刀收了回去。随后再向着身前空无一物的位置微微低头,鞠了一躬。

两半苍蝇的尸体掉在了地上。

“呼。”

他吐出一口浊气,正要拿手背擦一擦额头黏腻的汗水,突然动作一顿,顺势把手一抬,接住了旁边抛过来的毛巾。

这毛巾事先打湿了凉水,又拧得干净清爽,男人胡乱拿它擦了把脸,便将毛巾一甩张开,搭在肩上,目光望向旁边,唤了一声:“兵部。”

“公方殿下。”

气质温雅如书生的中年男子含笑行了一礼,同时看了一眼地上那蚊虫的尸体,眼中带着几分赞叹,“真是绝妙的一刀。”

“还差得远呢。”

那名面相普普通通,仿佛田间老农的男人闻言摇了摇头,“要是换成是冢原卜传大人在此,方才那一招,既可以用木刀轻易震碎蚊虫,也能够以真刀全力一挥,而令刀下虫豸毫发无伤。”

截然相反的两个例子,让外行人听见或许有些茫然,可这位中年儒生同样也有着一身精湛武艺,自然明白其中艰深,不由得变了变脸色:“举轻若重,收发自如……那位鹿岛神宫的剑圣大人当真如此厉害?”

“若非如此,又如何当得起一个‘圣’字?”

“也是……好了,公方殿下,时候不早,该去吃早饭了。莫忘了今天稍后还有一位稀客上门,可不能怠慢了人家。”中年儒生笑着提醒。

被称作公方殿下的这个男人,自然便是当世名义上的武士共主,第十三代征夷大将军足利义辉了。

不过他此时却丝毫看不出什么上位者的威严,只是对着来人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应了一声:“我当然记得。”

但说归说,他的动作倒是一点不慢,一阵风也似来到廊下的大缸旁边,拿小桶舀了冷水,兜头淋下,如此重复了几遍,仿佛要用这种方式把一身汗水连带着晨练的疲惫齐齐冲刷殆尽。

期间那名中年儒生也进屋唤来了几名小仆,捧着衣衫,拿着梳子,围住男人一番忙碌。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过去,等人群散开,方才还显得有如山野武士的身影,已是摇身一变,变得判若两人。

从头到脚,不管是标志性的月代头,还是身上的衣袖衣角与裙裤,连最细微的角落也是收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除了旧一点破一点之外,看上去并不比那些雄踞一方的武士豪强差上多少——

虽然这种比喻听起来好似有点倒反天罡,可没办法,谁叫这是事实呢。

“且去吃饭……等等,早饭都有什么吃的?”

突然想起一事,足利义辉回头问道。

“回禀公方殿下,有热汤、饭团、腌菜与一条盐烤鱼。”跟在旁边的某位侍从回答。

“这么丰盛?”

“没错,这鱼还是细川兵部大人亲自钓起来的呢,肥美可口,正适合消暑解乏。”

那小仆恭恭敬敬地说着,却是替旁边的中年儒生邀了一功。而后者苦笑着摇了摇头,拿手轻轻一敲对方:“一条鱼而已,哪里值得在公方殿下面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