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是!”
那小仆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尚未元服,还留着少年的发型,闻言抖了一抖身子,“我知错了。”
“好了好了,天气本来就够热的了,犯不着一堆人都聚在这儿,快带着其他人去忙别的吧。”
细川藤孝摆了摆手,那小仆却没有立即回应,而是望向公方殿下。直到足利义辉颔首,这才答应一声,各自倒退着离开了。直到几个仆役都走不见人影了,足利义辉才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来回打量着细川藤孝。
“公方殿下……”
“亲自钓起来的?”
“这嘛……”
“兵部,做人当以诚信为本啊。我再问一遍,这鱼真是你亲手钓的?”
“确实是臣钓的没错!”细川藤孝略一犹豫,毅然决然地答道。那眼神与表情坚毅无比,显然是真心实意,不掺杂一丝谎言欺瞒。
可足利义辉的询问并没结束:“在哪钓的?”
“在一位老渔夫的竹篓里。”
“用什么钓的?”
“七文永乐钱。”细川藤孝对答如流。
“兵部。”
“臣在。”
“你的这种行为,在世人看来一般应该称之为‘买’,而非‘钓’。”
“公方殿下此言差矣,岂不闻古人云,‘姜子牙钓鱼,愿者上钩’,既然姜太公昔日能用直钩钓鱼,臣自然也能用七文钱钓鱼。”
“强词夺理。”拿手指点了点对方,足利义辉笑骂一声。
而细川藤孝虽则振振有词,脸上却也露出了几分大话被揭穿的尴尬笑容。
可能是觉得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有损他作为钓鱼佬的尊严,这位兵部大辅战术性地咳嗽了一下,赶忙转移话题:“不管是拿钩子钓的还是拿钱钓的,都不影响这是一条好鱼,鲜美无比,公方殿下快去品尝罢。”
“不急,不急。”足利义辉却摇了摇头,“我仔细想了想,如今世道,尚有许多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我忝为幕府之长,又岂能一大清早便独享此等美味?”
“那公方殿下的意思是?”
“鱼就不用了,腌菜……腌菜和饭团也先留着,帮我端一碗热汤泡麦饭就好。至于烤鱼的饭团,还是留着招待咱们的那位稀客——人家是大老远从伊贺过来的,咱们总不能连一份硬菜都端不出来。”
“这一点的话公方殿下倒是不必担心,左右还有一段时间,臣可以去再钓一条……”细川藤孝摩拳擦掌,信心十足。
然而话音未落,足利义辉已经拿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劝道:“兵部啊,术业有专攻,这天下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你来操劳,就别成天惦记着祸祸那河里的鱼儿了。”
“公方殿下!您这话我可不能当做没听见——”
细川藤孝两眼一瞪,可将军大人说罢转身就走,他也只好匆匆忙忙跟在身后,一面嘴里还在说着什么“花钱钓鱼也是钓,武士的事情能算买吗?”
紧接着又是一些难懂的话,什么筑岩钓渭,什么龙伯钓鳌之类,让整个二条御所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
最后细川藤孝还是没能如愿以偿,在奉公时间溜出去钓鱼。
而足利义辉的早餐也只是拿一碗咸汤配了三大碗麦豆饭——本来煮的时候还掺了大概三成米进去,不过他又让自家妻女把这些米一粒粒挑了出来,捏成饭团,打算稍后跟烤鱼、腌菜一同端出来招待客人。
穷归穷,不坠凌云之志!
只要想到自己这做法能稍微提升一点幕府的名声,将军大人就感觉嘴里这麦饭也变得有滋有味了起来。不过他拿筷子戳了戳碗里的饭粒,还是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
什么时候才能有好心的大名来京都送点钱粮,让他们将军家也能改善一下生活呢……
记得上次派人送钱过来的是毛利元就,再之前是上杉谦信,尾张的织田信长也来过一回,虽然是乔装单骑,不过也带来了一些尾张土产,像是小鱼干什么的。
说实话还挺好吃。
一边回忆着尾张鱼干的味道,他一边又往饭里倒了半碗汤,唏哩呼噜地吃着。
像这种又干又噎人的饭食可谓是俭朴到了极点,除了田间辛苦耕种的农户,以及日子没比农民好多少的下级武士之外,没什么人吃得下这种东西。
尤其是像美浓的斋藤龙兴,或者是去年接任当主之位的三好义继这种叼着金勺子出生的年轻大名,更是多半宁可饿着肚子都不愿拿这种粗粮充饥。
可此时此刻,这位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却一连吃了好几碗,而且看模样不说多么津津有味,但至少不认为这是一种苦行——原因也很简单,从小到大,他其实没经历过什么好日子,吃的喝的也尽是这种粗食。
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额……饱啦,饱啦。”
吃饱喝足之后,足利义辉把碗筷一放,舒坦地伸了个懒腰,往后一倒,大咧咧躺在地上。
不过他马上又翻身坐了起来:“不好,不好,吃完不能立刻躺下,等到髀肉复生再感叹就迟了!”
脑海中第一时间想到的,正是三国刘备的典故,只是对方感叹髀肉复生时已有四五十岁,这位幕府将军今年却刚好只有三十。
某种意义上,三十岁其实是一个颇为微妙的年龄,既不能完全算是年轻人,可距离成熟又还有一段距离。
《论语》曰三十而立,在孔圣人的概念里,一个人倘若到了三十岁,便该知晓礼仪,懂得分寸,并且竖立了属于自己的原则与方向,奋发图进。
而对于习武之人而言,这个岁数更是人一生中最巅峰的时期,筋骨隆盛,肌肉满壮,心、体、技三者圆融贯通,一刀在手,能抗群狼。像是冢原卜传、上泉信纲这等名震天下的剑豪名手,大抵也都是在三十多岁时开始崭露头角的。
然而……他自己又是如何呢?
足利义辉审视自我,扪心自问,却始终不清楚自己是否已做到了“三十而立”,几乎是从有记忆开始,他便一心想要复兴幕府,让这混乱不堪的世道重归井然有序。
可惜在细川、三好这等近畿霸主面前,幕府将军的权威是如此微不足道,即使他绞尽脑汁,试图借助其他大名的力量反抗,结果也只能以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告终——而他原本如热火沸腾的内心,也在这些年逐渐消磨。
但就在去年秋季,事情突然就有了转机:
三好长庆死了。
事先恐怕没有多少人能想到,这位被誉为日本之副王的枭雄人物居然连五十岁都没活到,而且还是说死就死,几乎没什么预兆。
在刚刚收到这个消息时,足利义辉第一反应甚至是对方又在策划什么阴谋诡计,直到后来三番几次确认打探,才确定这件事竟然是真的,压得他喘不过气的那座巍峨高山,就这么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不仅如此,三好长庆赋予重望的嫡长子义兴,以及跟随一同打拼天下的几位兄弟也都比他先走了一步,以至于“副王”死后,整个三好家竟然找不出一个足以压服众人的角色,而导致大权旁落,由松永久秀与三人众把持。
百年难逢的良机——
足利义辉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点,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他一面与信任的家臣们日夜计划方针,一面飞快将京都周近的三千多兵力掌握在了自己手中,并运用各种方式,试图进一步挑起三好家内部的争斗,好让自己渔翁得利。
可是他同样也明白,只靠这几千兵众,想要击败宿敌三好——哪怕是内乱中的三好——同样是天方夜谭。
可幕府依靠的六角家正逢内忧外患,自顾不暇,河内畠山家更是因为先前那场惨败一蹶不振,短期内再难指望。想要趁此机会一展宏图,就必须拉拢新的盟友……
问题是,近畿这一片,哪还有什么新的盟友呢?
苦恼之中,足利义辉不由得把目光投向了大和之东,那片常年游离于幕府支配之外的伊贺之国。其实早在两年多以前,就陆陆续续有情报传了过来,一会儿说伊贺内部连番激战,一会儿又说有位奇人横空出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统一了伊贺。
但由于那片土地的各方势力如犬牙交错,割据排外,鲜少与外界来往,也导致其他人大多只知道有所谓的三家上忍,至于更详细的消息,却是无从知晓。
当初传来的各种情报听起来也是亦真亦假,教人一时难以相信。
可随着时间经过,越来越多的消息流传了过来,经由众人拼拼凑凑,终于还原出了一部分相对可靠的真相。
而足利义辉本人则是在听归来的吉冈宪法亲口说完之后,才意识到伊贺一统的传闻居然是真的。而更让他惊诧的,却是另一件事:
那位统一了伊贺的“奇人”不是哪位知名上忍,而竟然是先前与他实打实打过交道的那位盲女——天枫八寻。印象中,就在那届御前比武召开之际,对方明明还是一介浪人,结果短短一两年间,却已经当上了一国之主?
这种晋升的速度,只怕连斋藤道三或者北条早云听见了都得说一声自愧不如。
但事实明晃晃摆在眼前,他信与不信都改变不了什么。
在最初的惊讶过后,足利义辉很快开始思考起了更为实际的问题,比如怎么通过这段过往偶然结下的善缘,尝试把伊贺国众拉进自己的阵营之中。
只是还没等他想出什么好主意,却已收到消息,那位天枫八寻居然亲自到了京都,还向二条御所这边寄了一封拜帖——用细川藤孝的话来说,“信中言语近乎恳求”,可足利义辉翻来覆去看了半天,都没看出来哪里有一点恳求的意思。
明明就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拜帖嘛。
而且还不像毛利、上杉与织田那样随贴附上一大串礼物清单,起初将军大人还以为是送信的人不小心掉了,仔细问过之后,才得知是压根没有礼物清单。
心里难免就有点失落。
不过他立即又调整好了心态,比起可有可无的身外之物,伊贺国如今的统治者亲自前来拜见将军,这件事情本身才是最为重要的。这说明不光是幕府这边希望拉拢对方,天枫八寻应该也有着类似的想法。
既然不是剃头担子一头热,那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正因如此,足利义辉不惜克扣自己的饭菜,也要努力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
而且除了饭菜之外,他还提前数日,从收到拜帖开始就张罗着修缮御所破旧的地方,又问各处筹了点钱,准备见面之后赐给盲女作为赠礼。其中也有人提出异议:
“不过是一个伊贺的乡巴佬而已……而且听说还是个女瞎子,公方殿下干嘛要如此大费周章?吃的喝的也就算了,没必要连大门都要特意重刷一遍吧,反正那人又看不见……这朱漆可贵着呢。”
本来只是私底下抱怨两句,却不巧被路过的细川藤孝给听见了。
后者勃然大怒,索性把所有人叫过来训斥了一通,言道:“这不是别人能不能看见的问题——别人或许注意不到这新刷的朱漆,却能从方方面面感觉到咱们的态度。要是让贵客觉得怠慢了,到时丢脸的可不是你们,而是公方殿下!你们是要让公方殿下在天下人面前蒙羞吗!”
一通怒斥,总算让大多数人明白了其中关窍,接下来的各种准备也不再磨洋工拖拖拉拉,而是开始认真去做。而细川藤孝某种意义上才是最忙碌的一个,从会面的安排步骤,到具体场地的布置等等,统统都需要他来操心。
折腾了许久,好不容易才等到面见当日,足利义辉吃过早饭,又往身上多罩了一件旧纱衣,戴好乌帽子,并没有因为要接待的是一个瞎子便在细节稍有轻忽。
此后来到侧间,闭目养神,静静等待。
大约是巳时前后,才听见隔壁房间传来了人声与脚步声,人们来来去去,隐约能听见细川藤孝在寒暄打招呼,紧随其后传来的,则是一个印象颇深的柔软声音。
是八寻姑娘……
这个想法闪了过去,事到临头,足利义辉倏然又有些紧张起来。他与众家臣一致认为天枫八寻此次前来京都,十之有九是想要亲自见识一下如今这位幕府将军的器量。
而他接下来的举动,也将决定幕府在这个当头能不能拉拢到一位新的有力盟友。
冷静,冷静……
缓缓做了几个深呼吸,足利义辉正襟危坐,竭力放空脑海,让自己进入到一种类似冥想的状态。此后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小仆快步过来,在他耳旁轻声说了一句,男人微微颔首。
紧接着便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公方殿下驾到——”
他这才把衣袍一整,长身而起……
但正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一番冥想固然让足利义辉沉下心来,不再紧张,却也让他疏忽了另一件事:如果正坐太久,血气不通,腿脚是会暂时变麻失去知觉的。
……
“公方殿下驾到——”
“噗通!”
近侍很有精神的声音,与另一声仿佛什么重物坠地的沉闷声响几乎是同时传来,坐在大广间等待正主现身的八寻微微歪了歪头,疑惑道:“方才这是……什么动静?”
“……”
正在东拉西扯与盲女套近乎的细川藤孝也听见了这声响。
说时迟那时快,冷汗“唰”的就下来了。
……
第三百八十章 报李投桃
君威如天,不可测哉。
据说有些上位者往往喜欢在接见他人时故意迟到,亦或是把对方先晾个一时半刻,用这种方式彰显自身的威仪,让受接见者理解双方之间的差距——即便细川藤孝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但字里行间,其实都在透露着这个意思。
可他似乎担心这种做法会把盲女得罪得太狠,因此又在话里话外努力找补,说什么这是幕府一贯的传统,并非是将军大人刻意刁难,希望天枫大人能可谅解如何如何……
只能说这位不愧是当世有名的文化人,一番话说得周全得体,落落大方,要不是刚刚听见里头那结结实实的“噗通”一声响,八寻说不定还真就信了。
而此时她脸上只带着微妙的笑容,陪细川藤孝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紧接着又等了片刻,才听见终于有人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抽着凉气,艰难坐下。
估计是刚才那一下把脚扭了……
一时之间,无论是好不容易现身的将军大人,还是有资格出席陪座的几位幕府近臣,表情都变得有些古怪。
细川藤孝更是强忍着扶额叹息的冲动,并努力让声音不至于发颤——唯一值得庆幸者,他们这次隆重接待的贵客是个瞎子。
看不见将军一拐一拐走出来的模样。
虽然大家平时都笑掩耳盗铃很蠢,可事到临头,该掩还是得掩。
哪怕只是个心理安慰,总归也是有好过冇嘛。
“拜见公方殿下。”
正主来到,八寻便也收起了脸上笑意,等身旁的细川藤孝退回了自己的坐席,再用双手撑地,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
在这种场合下,她既没有如平时一般身穿打满补丁的旧衣服,也没换上最近喜欢的淡樱色新衫,而是穿着一件宽袍广袖的男式礼服,头上戴一顶乌帽子,衬着那张格外年轻的面容,竟是迥异平时,给人一种风度翩翩美少年的感觉。
这礼服的学名叫“大纹”,本身其实是直垂的替代品,原先只是作为中、下级武士日常的便服,不过随着时代推移,小袖逐渐变作主流之后,大纹与素袄便也相应往上推了一级,成了正装。
虽然如今时代并没有严格的规定,但普遍来说,三种礼服中直垂档次最高,大纹其次,素袄最下。
上一篇:我的聊天群友为什么都是外传人物
下一篇:妖尾:接收动漫角色的我无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