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69章

依照盲女如今的地位，虽然尚无官位在身，却已是实质上的一国之主，即使穿着直垂也不会令人觉得逾礼，可她却只换了一件档次较低的大纹。

由在场的幕府众人看来，这种穿衣打扮无疑是一种恭顺的表现，即使是最开始对八寻心怀不满的几个人——这种大概是觉得一名女子行窃国之举，属实是牝鸡司晨，大逆不道——见到对方如今的装扮，也不由得暗暗点头，心说这女子倒还算知晓分寸。

可惜这只是一个美好的误会。

不要说八寻了，就连伊贺相对有文化的小南或伊贺崎道顺，以及见过世面的勾坂甚内等人，事先其实都没有料到还有礼服这一茬，得是后面到了京都，连拜帖都送出去之后，才被吉冈宪法提醒了一句：

“那个……可能是我想多了，但八寻姑娘，你不会想要穿着这一身去见公方殿下吧？”

“哎？”

意识到八寻果真是抱着这个打算，吉冈大剑豪的脸色顿时精彩无比。所幸他家里本身有在做染坊生意，与京都很多裁缝铺子都有来往，当即急急忙忙托关系找人租了一件二手礼服。

本来是想一步到位借直垂的，可试了几件尺寸都不太合适，要说改吧，时间倒是勉勉强强来得及，可惜要改的话就不能租了，得把整件衣服买下来，八寻又舍不得掏这笔钱——毕竟在她想来，像这种礼服一年到头都不见得穿几次，花这冤枉钱作甚！

有这钱还不如拿去买酒喝，或者让阿优他们多搓几支望远镜出来呢。

于是大家伙一番斟酌，最后退而求其次，给八寻借了一件尺码相对合身、价格同样合适的大袖礼服，凑合先把眼前这一关过了再说。

谁知阴差阳错，反倒因此小小地刷了一波好感。

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可惜盲女没有读心之能，此刻甚至还在心里面嘀嘀咕咕，琢磨着自己这趟没穿直垂过来，会不会显得不够庄重……可那件衣服真的很贵耶！

算了，管他的。

八寻很快就把这些念头团吧团吧，丢出脑海，转而把注意力拉回到了现实之中，听着上头的将军大人笑呵呵嘘寒问暖，间不中回答一句，其他时候只需要静静聆听就好。

反正像这种众目睽睽的公开场合，能聊的肯定也都是一些没什么营养的话题。

足利义辉先是大大夸奖了一番盲女此番觐见之举，称其能在当今畿内风雨飘摇的形势下仍然恪守本分，实乃幕府之忠臣，武家之栋梁云云。各种赞扬之语那是文不加点，出口成章，展现出了极为扎实的贯口功底。

想来要不是早生了几百年，到时让这位将军大人拎着一副快板去天桥底下讲几段相声评书，指不定也是一世之人杰。

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虽说由于生活所迫，让足利义辉不得不勤学苦练嘴皮子功夫——毕竟只有把那些进京的大名们哄得足够开心，这帮家伙才愿意接着给幕府捐钱捐粮食。

但过去无往而不利的夸人话术，却没有几种是能用在盲女身上的：论出身，谁都不知道对方这个天枫氏究竟出自哪一脉，是源是平还是藤原，更没听过祖上有哪个知名人物，连夸都无从夸起，就更别提攀亲道故了。

当然，能夸的也不止这一点，像其他几位经常给幕府捐东西的老主顾，什么越后长尾，什么尾张织田，其实论门第都不算多么显赫，这种时候足利义辉一般会转换思路，夸不了出身，那就夸一夸他们出手阔绰，忠义无双……

可八寻偏偏是空手来的。

这就很尴尬了。

所以到头来足利义辉也只能赞一句忠心耿耿，占完了地盘居然还知道要来京城见自己一面，光这一点就比其他那些战国大名好上太多……

人嘛，知足才能常乐。

看着眼前至少态度还算端正的盲女，将军大人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

由于中间跳过了好几个环节，例如进献礼物、进献礼物或者进献礼物什么的，以至于这场接见很快就陷入了无话可说的窘境。

足利义辉一向是个干脆利落的性子，感觉能夸的都夸差不多了，当即双手一拍，便要让人准备筵席，招待盲女吃午饭——希望那条盐烤鱼真如细川藤孝所言，足够肥美。

以此彰显幕府的威仪。

当然，鱼不够肥也没事，到时候就解释说这是京都的风情，具体让客人自行脑补即可。

足利义辉心中一本正经转着这些念头，正待出声喊人，话到嘴边，却又忽的一顿。只见八寻微微一笑：“公方殿下，微臣此番觐见，实是为了向殿下供献一物。”

“哦？”

本以为对方纯是两手空空过来捧个人场，结果听这话的意思，好像还真带了什么礼物上门？足利义辉一愣之间，与底下的细川藤孝交换了一个眼神，却发现后者默默摇了摇头。

显然事先对此并不知情。

而目光一扫，盲女全身上下除了衣服和帽子，便只剩下她那根造型朴素的拐杖了……总不能是要把这拐杖当作礼物送人吧？

且不谈这东西足利义辉拿了有什么用，身为名义上的天下共主，他又怎么可能真拉下脸去抢一个瞎子的探路工具？

那是村头恶霸才会干的事！

幸好八寻口中的“供献之物”不是她那根手杖，否则将军大人还真要纠结一番怎么婉拒。在幕府众人的注视下，盲女脸上噙着笑意，缓缓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支木头做的长筒。

“这是什么东西？”

旁边有人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乍看之下，这东西颜色灰扑扑的，极不起眼，原本只有一掌宽，但八寻拿在手上，略略一拧，就把它凭空又拉长了一截，随后用双手呈着，向前一递。

便有下人过来，拿一块布小心翼翼接过去裹了起来，又膝行后退，递给了一旁的细川藤孝——像这种底细不明的玩意，肯定不能直接呈给将军，而是要先让其他人试验安全与否。

而具体把东西递到谁的手上，也是有不少讲究的，在场的幕府之人中，细川藤孝官拜兵部大辅，乃是除将军之外地位最高者，由他来接手这件礼物，无疑是给了盲女极高的信任与待遇……

只可惜后者对这方面礼节一窍不通。

真真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各种方面都是。

不过这番举动本来也不是做给八寻一个人看，更多的还是足利义辉想通过这种方式表明态度，让其他人明白他们对这位来自伊贺的客人有多么重视，免得某些人脑子不好使，暗地里再搞什么阴谋诡计。

而此刻他佯装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全场，只见一众幕臣神色各异，若有所思，明显都看出了此举的用意，这才稍稍安下心来。随即收回视线，有点好奇地望向细川藤孝手中长筒。

“额……不知这是何物啊？”

在称呼上略略卡了卡壳。这种严肃的场合，莫说一举一动，就连一句话乃至一个称呼，都能让有心人分析出各种各样的意思，不得不慎。

一般来说，像幕府将军这种身居高位者，平时叫臣子都是叫的官名，至于那些关系较好的亲近之人，为表重视与亲昵，则会唤他们的小名或通称。

至于直呼其名或者姓氏，如果不是在十分庄重的场合，则无疑是一种疏远的表现，严重一点甚至可以当成是在敲打对方——而八寻远道而来，肯定不能直呼姓名，否则就太轻慢了。

按足利义辉的意思，最好的肯定是直接叫人通称，就像他上回接见织田信长时一口一个三郎那样，显得亲近。或者叫官名也可以……

但据他所知，眼前盲女好像还是一介白身。

而如今的女子大多又是一个名字从小用到老，又没有什么郎什么兵卫之类的通称。

要是在私下场合，他倒是可以像以前那样随意叫一声八寻姑娘，可如今乃是正式的面见场合，为了避免予人口实，足利义辉只能含糊带过这个问题，同时还在心中盘算着之后要不要帮盲女申请个一官半职，既能卖一个人情，也方便日后称呼。

至于女子能不能当官之类的，在足利义辉看来倒不是什么问题，且不说连当年天皇都有过女的，便是如今在越后还盘着一位关东管领兼弹正少弼呢。

他在上座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一边却也竖起了耳朵，仔细聆听着盲女的讲解，想要知道对方郑而重之拎出来的“礼物”到底有何玄机。

“正要禀报公方殿下。”

八寻拿出一副谦逊的语调，娓娓道来，“此物名唤千里镜，传闻乃是近千年前，逆贼藤原千方麾下四鬼所用之宝物，后来藤原千方败亡，四鬼离散，这千里镜与其制作方法也随之失传，只在书中有着只言片语的记载。

“直到不久之前，伊贺一位匠人费尽心思，又参考古籍记载，终于令这件奇物重现于世。微臣既知此物玄妙，不敢隐瞒，特来献于公方殿下，聊表寸心。”

“藤原千方……”

足利义辉嘀咕了一句。

他也算是读过不少书的人，隐约记得这个人名，不过也只限于听过一个名字，却不知道具体的事迹。

但想来盲女都说得如此信誓旦旦，有鼻子有眼的，大抵不会是在说谎。何况比起这东西的来历，他更好奇实际的用途，如何当得起“神妙”二字。

“原来如此。”细川藤孝则是一副恍然的神色，“怪不得我感觉此物有些眼熟，原来这便是古书里提过的千里镜。”

这回倒是换成八寻微微一怔：“兵部大人也曾听说过千里镜？”

“自然！”

细川藤孝傲然答道。

这般自信十足的姿态，果不其然引起了四周一阵赞叹与议论，都在称赞兵部大辅博学多闻，没有丢了京都人的面子。八寻把这些话听在耳中，嘴角却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这东西的来历明明是她瞎编出来的，天晓得细川藤孝到底是从哪读到的那本“古书”。

但她反正也没打算把这功劳揽在自己头上，要知道这世间大多数人都是厚古薄今，要是知道这东西是八寻独自捣鼓出来的，不免会心存忌惮，觉得此子断不可留。

可若是把这东西的来历推给千年前某位古人，再夸大一下制作复原的难度，整件事情仿佛一下子就变得合情合理，可以接受了起来。

至于为什么又是藤原千方和四鬼……

没办法，谁叫整个伊贺把族谱翻遍了也只有这几位名人呢？

既然细川藤孝愿意接这个茬，八寻自是无任欢迎，为了避免对方牛皮吹得太过下不来台，她赶忙介绍了一下这“千里镜”的用法——其实也没多复杂，往眼前一怼就是了。

就是这一怼需要不少勇气，毕竟虽说名字叫千里镜，可在当世之人眼中，这玩意怎么看都更像是那种吹筒，说不定刚往眼前一摆，马上就会有毒针飞出来直刺眼球。

若是遇到那种胆小之人，还真不一定能鼓起勇气。但细川藤孝自然与懦弱二字无缘，听了八寻的解释，毫不犹豫，直接把左眼凑了上去：

“……啊呀！”

下一刻，他陡然大叫一声，内中满是惊诧。

其他幕臣本就有些忐忑不安，此刻更是纷纷变了脸色，有平时与细川藤孝关系较好的当即便要起身赶过去，一边着急问道：“兵部，你没事吧！”

“没事……我没事！都坐着，坐着！”

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反应容易让人误会，细川藤孝赶忙摆了摆手，同时也让守在两旁的护卫回到原处。

饶是如此，现场剑拔弩张的气氛仍未消失，可这位平日里处变不惊的兵部大辅，此时却无暇顾及他事，而像是被什么东西吓着了一样，即使已经把那“千里镜”从眼前挪开了，整个人却依旧紧紧盯视着手里的木头长筒，表情惊疑不定。

“兵部？”

直到足利义辉一声呼唤，他才回过神来，咽了一口唾沫，似乎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具体该怎么描述，来来去去只能感叹道：“千里镜，千里镜……好个千里镜。”

仿佛这些年的和书汉籍都白读了一样。

但细川藤孝总算还知道现在这是个什么场合，没有失态太久，很快就收敛好了心神，匆匆上前，连这支长筒连着布一同呈给了将军大人。

足利义辉早等得心痒难耐，一接过来也不说话，就要往自己眼前放，却又听细川藤孝压低声音提醒道：“往外看。”

“哦？”

虽然有些不解，但将军大人一向从善如流，当即转了个身，把那长筒对着屋外的庭院，左眼闭起，右眼递了上去——起初只看到了一片灰褐，可他很快发现这其实是石头的颜色……

是——院子里的假山？

可他所在的位置，距离那座假山何止数米，这一眼看去却仿佛近在咫尺，简直就像是凑到了跟前仔细端倪一般。这……内心隐约有所猜测，足利义辉随即合上右眼，再把没有对着千里镜的左眼睁开。

庭院的假山依旧处在原来的地方，不远，也不近。

随后是湖泊的倒影、花朵盛开的树丛、御所的石墙和蔚蓝无边的天空，他把手中的千里镜挪到哪里，那儿的景象就仿佛一下子拉近到了眼前，恍如伸手就能碰到。

原来如此。

察觉到这个木头筒的用途，足利义辉心头不禁掀起了惊涛骇浪。

与这个时代大多数的人相比，他这个将军论眼界还是比较开阔的，对于海外各国的情况也非是一无所知——远的不说，最近几年便有一帮金发碧眼，自称是来自什么葡萄国耶薯会的南蛮人来到京都，正在向他申请许可，想要在这附近建寺传教。

尽管皇居那边下令要他驱逐这些异邦人，可足利义辉却从中嗅到了一丝机会，非但没有遵从天皇的命令，反而有意与这些南蛮人交好，来往之间，也从他们那听说了不少海外的消息。

其中便有一种名叫“眼镜”之物，据说能够辅佐眼力不好之人看清远方的事物，听起来倒是与手头这“千里镜”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然而相比起那些南蛮人口中的眼镜，此物何止神奇百倍？

视千里如在眼前，果然不愧是千里之镜！

而足利义辉从小到大，这些年经历过的战阵不下数十，不说用兵如神，起码也是一个水平达标的武将，也因此在一瞬间就看出了这种千里镜在战场上能起到的作用，一时间惊喜交加。

视情况运用，这小小一支千里镜能发挥出来的效果，不啻于千军万马，将心比心，换成是他的话，如果有机会获得此等贵重宝物，肯定会尽可能封锁消息，绝不可能轻易把情报走漏出去让其他人得知。

更遑论像眼前的盲女这般，特意山长水远跑来把这东西献给一个落魄的幕府将军了……

留着自己用不好么？

哦，她自己用不了……

但八寻自己用不了，一样也可以交给部下来用——

果然是幕府的大忠臣！

如果说至今为止的称赞之语，其实皆是在虚以委蛇，笼络人心，那这一刻当他意识到了这支“千里镜”的神奇之处，对于八寻就更多了一份感激与欣赏。

心潮澎湃之下，足利义辉一下子竟也顾不得遵循礼节什么的了，一撑膝盖长身而起，拖着他那刚刚扭到了的脚踝，一瘸一拐走了几步，又把手在半空中挥了几挥，好似是想用这种方式发泄着内心的激动情绪。

“好，好极了！想不到我幕府时至今日，还能有如此忠臣！”

心潮澎湃之余，一个本就盘算了许久的念头又浮现了出来，足利义辉猛然站定脚步，眼神一凝，“天枫八寻，从今日起，我便赐汝使用白伞袋与毛毡鞍覆的权利——望汝今后勤勤恳恳，不懈不怠！”

“感激不尽。”

盲女正襟危坐，再度恭敬行了一礼，只是直起身时，脸上却并没有多少意外之色。

反倒是将军这句话刚出口，周围的近臣们便倏然变得吵闹了起来。

……

第三百八十一章 对牛鼓簧

一场会见，宾主尽欢。

看在那支千里镜的份上，足利义辉一咬牙一跺脚，除了原本预备的烤鱼和饭团之外，还让人快马加鞭临时出去又买了一堆吃的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