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即使久经战乱,京都毕竟还是这个国家的首府,各路商贾云集,只要舍得花钱,还是能筹到不少好东西,像什么野鸡豆腐,哪个牛蒡鱼干,做法也是怎么精致怎么来,姜葱冷拌,糖煮酱烧,净是些逢年过节都未必能吃到的佳品——
可谓是给足了盲女面子。
可惜八寻食量不大,吃不了多少,大抵都是每样动几筷子完事。
足利义辉在席间又主动劝了几杯酒,见对方似乎并非客套,而是当真酒量不佳,便也点到为止,转而让下人把剩下的饭菜都打包了,让八寻带回家里,也好给同伴尝一尝京都的风味。
八寻起初还想客气客气,但将军大人把手一挥,豪爽笑道:“哈哈哈,无需在意,这点东西不算什么!爱卿若再推辞,那就是看不起我了!”
没错,收下了那支千里镜后,他对盲女的称呼也变成了爱卿。
君臣相宜,莫过于此。
然而等到酒过三巡,天色渐晚,八寻告辞离去,足利义辉特意把人送到了门外,看着对方的身影逐渐消失不见,这才幽幽地叹了口气:“兵部。”
“臣在。”
“明天开始,没事多去钓会鱼吧……记住,只准拿钩子钓,不准拿钱。”
打肿脸充胖子的那一瞬间固然很爽,但事后的代价亦是相当惨重。
至少在接下来的一两个月里,整个二条御所估摸着只能靠酱汤拌饭度日了,而且连酱都要尽量省着点放……话虽如此,但将军大人一点都不后悔。
在幕府的尊严面前,区区口舌之欲何足道哉!
人走茶凉,足利义辉正待转身进门,忽然又注意到身旁细川藤孝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兵部,你是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臣的确……有话想说。”
“想说那就说呗,好像我会拦着你似的。”
足利义辉先是随意地挥了挥手,但紧接着心思一动,又皱起了眉头,“不对,平时想说什么话也没见兵部你犹豫过,怎么偏偏这一次还吊起了胃口——哦,我懂了,你是对我刚才的决定有异议?”
细川藤孝没有直接开口,只是微微苦笑一声,相当于是肯定了将军的猜测。
“细说一下。”
“哎,臣只是觉得,轻易授予天枫大人白伞袋与毛毡鞍覆的使用权,或许有些……操之过急了。”
“急吗?我觉得不急,人家都已经把整个伊贺打下来了,给个‘两免许’合情合理。”足利义辉停了停,又补充道,“要是现在不给,转头等她开口问咱们要,反而尴尬。”
“道理是这个道理没错……”
细川藤孝仍在苦笑。
若是不知情的人听见这番交谈,怕是只会一脸茫然,不知道这边两个人到底在纠结什么。
白伞袋这个好理解,就是一个用来装伞的白色袋子;而毛毡鞍覆,顾名思义,即是盖在马鞍上面的一块兽皮。乍看之下,这两样东西似乎都是普普通通,无甚出奇,更不值得将军大人如此郑重其事地给予使用权。
但像这类事物,看的从来不是表面。
自古以来,白伞袋与毛毡鞍覆,再加上一个涂舆,也就是用漆涂上了颜色的轿子,此三者皆是一国守护才有资格使用的仪仗道具,乃实打实的身份象征。
现今足利义辉赋予了盲女使用其中二者的权利,其实是便相当认可了对方在伊贺一国的统治权,与直接授予伊贺守护一职也没什么太大区别了——
之所以不直接一步到位,一来是因为升官这种事情不能做得太匆忙,否则难免遭人诟病。
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如果一口气把能给的给完,那这笔“买卖”也就算是做到头了,不像现在分成两次给,说不定之后还有机会能多拿一次好处……
可能有人会问,将军也会这么斤斤计较的吗?
不如说正因为是将军才会如此计较,但凡他像信长或者六角那样占着一块富裕的地盘,又何必如现在这般挖空了心思,雁过拔毛?
除此之外,没有把话挑得太明,也是为了在一定程度上保留反悔的权利。
毕竟将军一言九鼎,守护一职给出去了很难立即收回,可如果单是白伞袋与毛毡鞍覆的使用权,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两者意味着什么,不过倘若后来真遇到什么麻烦,反悔起来相对也比较容易。
因此足利义辉自觉刚刚的决定没什么问题,既没有头脑发热直接把伊贺守护封了出去,又不至于白收了一件宝物却不予回报,可说是大方得体,挑不出毛病。
更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心血来潮,早在数日之前,收到了盲女的拜帖后,他立刻叫来了几名信任的家臣,关起门来商量一番,最后一致决定应该赐予伊贺守护一职,以此拉拢这位新近崛起的伊贺之主。
细川藤孝自然也是其中之一,甚至于他当时还在极力主张应该摈除陈旧的性别之见——当今天下,彼强则我弱,我弱则彼强,要是不趁现在先把人拉拢到咱们这一边,等对方投向三好,一切就太迟了!
这番言辞成功说服了众人,令那些原本还举棋不定的幕臣纷纷做下决定。正因为细川藤孝此前是持这种立场,足利义辉才会诧异于他此时的反应。
而细川藤孝也看出了将军的疑惑,当即解释道:“公方勿要误会,我并不是对天枫大人有何意见,以如今的畿内形势来看,要是能够将伊贺之民拉拢过来,对我方亦是大有裨益。问题出在伊贺守护一职……”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脸上的苦笑更深了几分,“公方有所不知,原先那位伊贺守护可活得好好的呢。”
“啊?”
足利义辉这回是真的愣住了,“伊贺守护不是空置多年了吗?”
“臣一开始也这么以为,只是为求谨慎,这数日间又去查阅了一番资料,结果才注意到此事……”
细川藤孝叹了口气,“过去百余年间,伊贺守护之位,皆是由三河源氏的仁木一门担任,但前代伊贺守护仁木友梅轩大人膝下无子,在他病逝之后,理论上伊贺仁木氏也该就此绝嗣了才对。”
“我记得也是这样……不过听兵部你的意思,莫非这其中还有变数?”足利义辉若有所思。
“正是。其实臣也是翻了好些文卷,才查到有这一茬。当初仁木友梅轩大人临终之前,似乎特意过继了一名婿养子,名唤仁木义政,想让他继承家业……”
“婿养子?”
所谓的婿养子,也就是俗称的上门女婿。这种事情本身并不稀奇,足利义辉所在意的却是另一点:“可要是真有这么一个人在,我怎么完全没听说过?”
“毕竟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细川藤孝耸了耸肩膀,“友梅轩大人死后,那位仁木义政大人似乎有意一展宏图,还特意向南近江的六角家借了两三千兵马,打算一举降服傲慢不逊的伊贺国人……”
“然后呢?”
“然后这两千兵马就几乎都折在了伊贺,义政大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那场仗打得意气消沉,从此销声匿迹,不知所踪……我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不再人世,谁知一查之下,才发现这位伊贺守护大人不仅活着,而且还是健健康康,活蹦乱跳,正在南伊势的北畠家里当食客呢。”
“这……”
足利义辉闻言眉头皱得更紧。
虽说他这几年为了拉拢各地盟友,类似的职位也没少给,但能封出去的守护要么是早就彻底绝嗣空置了的,要么就是原先的守护已经没什么影响力了,索性把他的职位拿来讨好别的新兴势力。
像九州探题之于大友、信浓守护之于武田,皆是如此,这次原本也是想着伊贺守护反正都没人占着,不如做个顺水人情给了盲女。
可按照细川藤孝的说法,昔日仁木友梅轩的婿养子仍在世间,而且还是在北田具教的家里当食客,这事可就有点麻烦了。
可这还不是最大的麻烦。
“兵部,你刚刚说这位仁木义政向六角家借了数千兵马,意图平定伊贺对吧?”
“对。”
“那他在入赘仁木氏之前,是何出身?”
足利义辉这话一问,就见细川藤孝脸色一垮,“正是六角近江守氏纲的次子。”
“谁?”
半天没想起这个名字的来历,足利义辉满脸茫然。
细川藤孝见状只好再提醒了一句:“这位六角近江守乃是弹正忠定赖大人的兄长。”
“哦!”
这下足利义辉懂了。
六角弹正忠定赖,那可是南近江的一方雄主,压制强敌浅井亮政,修建观音寺城,屡次介入京都的幕府事务,并与细川等大名联姻结盟,在他的领导之下,让近江六角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全盛时期。
可惜没过几年,他儿子和孙子眼看着就快要把这份雄厚的家产给败光了……
“等等,你的意思是说……这位仁木义政其实是六角家的人?”思绪刚刚跑偏一会,立刻又被将军大人扯了回来,意识到问题的关键,足利义辉表情微变。
“诚如公方所言。”
细川藤孝点了点头,“可想而知,当初六角家主把孩子过继给仁木友梅轩,应该是打算以此方式吞并伊贺,怎奈伊贺一众国人反抗激烈,一战不克,只好放弃。
“而此后六角家又忙着对付三好与浅井,无暇南下,这事便也一直搁置了下来。但如今公方金口玉言,给予天枫大人行守护之权,只怕六角得知之后,会想要借题发挥啊……”
他语气带着几分忧心忡忡。
“话是这么说,可此时的伊贺已尽入那位盲姑娘之手,而且对方这趟亲自来到京都,还献上了千里镜此等宝物,如果我再不给她守护之名,别人说几句闲话还是小事,怕只怕盲姑娘心生芥蒂,这梁子一旦结下,再想解开就难如登天了。”
足利义辉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且不说南伊势的北畠家日渐强盛,大有一统领国的架势,乃是他心目中需要尽力拉拢的对象,六角家更是多年来将军身边最可靠的盟友,假如这双方真借着伊贺守护之事发难,对他来说还真是一件挺头疼的事情。
问题在于,另一边的盲女也不是什么易于之辈。
伊贺那帮土豪国人是出了名的难缠,虽然不知道天枫八寻具体用了什么手段,可短短几年就能平定伊贺,足以证明对方绝不如表面那般软糯可欺——
何况他是真真切切领教过对方剑法的,自然明白在那一支拐杖底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骇浪惊涛。
个人武力卓绝,麾下兵力不多,却也是一帮硬茬,这种人又能好惹到哪里去呢?
而哪怕仅仅从实际利益的角度分析,相比起立场偏中立的北畠家,以及最近几年一通乱搞国力大不如前的近江六角,主动释出善意的伊贺天枫对他而言无疑更是一个值得争取的盟友……
“伊贺守护,只能让那位盲姑娘来做。”
内心一番斟酌利害,足利义辉最后斩钉截铁地说道。
细川藤孝闻言挑了挑眉毛,却似乎并不怎么惊讶,只道:“既然公方下定了决心,那接下来可能就要想办法应对六角与北畠两家的声讨了。”
“唉,麻烦啊。”足利义辉叹息一声,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兵部你说,要不然我晚上蒙个脸,跑去把那个仁木高政一刀剁了,一了百了如何?”
“咳咳咳,公方殿下,请注意您的言辞!有些话哪怕开玩笑也是不能讲的!”
这句话说出来差点没把细川藤孝呛着。他一边咳嗽,一边还不忘左顾右盼,生怕隔墙有耳,让堂堂幕府将军的名声毁于一旦。
“也是。”
足利义辉从善如流,立即就改了口,“那换个说法,要不然我晚上蒙个面,上门剁了丫的?”
“……公方殿下,慎言啊!”
……
而另一边,就在御所这边两人还在争执之时,某位小瞎子则是优哉游哉,拎着打包回来的饭菜回到了家里——说是家,其实是吉冈宪法的道场兼住处。
她这次上京计划刚好和要出远门的天沼独乐撞在了一块,一番商量,一拍即合,决定趁着这个天沼独乐救人的由头,在吉冈大剑客家里住几天,正好也能省一点住宿的费用。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今她不再是当初一个吃饱全家不饿的闲散浪客,凡事当然也都要算计得仔细一点,能省则省。
不过说是要省,也不是纯粹白吃白住,每天依旧按人头给吉冈宪法一笔钱,权当住宿费用,至于借宿期间的三餐伙食,则是八寻等人主动包了下来,一分钱都不用吉冈宪法出。
没办法,谁叫这趟出行的成员里凑齐了龙子和民治丸这对“饭桶”组合,要是真让她们两个放开来吃,吉冈家那间本就没什么生意的染坊估计没几天就得关门大吉,而八寻又舍不得让她们因此饿肚子,只好咬咬牙自掏腰包了。
该省的省,不该省的不能省,这才是称职的一家之主。
因此她对将军大人这番招待还是十分满意的,像什么糖煮鱼啦,酱烧鸡啦,都是平时没什么机会吃到的玩意——野鸡和河鱼倒是不怎么缺,可伊贺那地儿谁舍得放那么多白砂糖熬煮,顶多放那么一丁点,能尝出一丝甜味就了不得了。
到底谁说幕府抠门了,这明明很大方嘛!
甚至还让她把饭菜全部打包回去呢!
一时之间,八寻心里对将军大人的好感度蹭蹭往上涨,并盘算着回去之前能不能再去多蹭一两顿饭。与这顿难得的好饭相比起来,那什么白伞袋与毛毡鞍覆倒是没怎么被她放在心上。
说实话,盲女压根就不知道这两样事物意味着什么,平时身边也没个人能跟她普及此种常识。
毕竟伊贺这地儿名义上倒是一直有守护,可实际上大家几百年来各过各的,一辈子连守护脸上长没长鼻子都不知道,更别提一国守护平时出门打什么颜色的伞,坐什么轿子,马背上又铺不铺兽皮了。
而八寻作为一位半桶水晃荡的穿越者,对战国的理解更是只局限在信长崛起到关原的这短短数十年,能搞明白幕府和朝廷官职的区别就不错了,哪里知道这种细节的意义?
只是她隐约记得这两个东西好像与上杉姐姐有所关联,一路往回走一路琢磨,但最后依旧一无所获。
提到上杉谦信,八寻一时只能想到关东管领,但总不能是将军拿到望远镜太高兴,大手一挥,把关东管领封给她了吧?就算对方敢给,这玩意她也不敢要啊!
不过将军大概也是不敢给的。
所以只是杞人忧天罢了。
如此懵懵懂懂回到了借宿的吉冈家,早有龙子与民治丸两大护法闻着食物香味飞奔,一左一右迎接盲女归来。
八寻一面拿拐杖敲着她们的脑瓜,阻止两只饕餮夺食,一面将其他人都叫了过来,把这次面见将军的经过详细讲了一遍,又问有没有人知道这个白伞袋和毛毡鞍覆到底是什么玩意。
“我不知道啊。”龙子摇头。
“不到啊。”民治丸跟着摇头。
其他人也都是一脸茫然不解,杂贺萤还抱怨了一句:“这幕府公方怎么这么小气,连一个伞袋子都舍不得给,居然只愿意给八寻大人用的权利!没见过这么小气的!”
“话可不是这么讲的,要是公方大人真的如此小气,咱们又哪来这么一桌子好菜可吃呢。伊贺崎当家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勾坂甚内拍着大腿,哈哈地笑着。
“确实。”
伊贺崎道顺点头同意,随后却又话锋一转,“不过说归说,八寻大人都把那什么千里镜献上去了,堂堂公方大人就给这么一点回报,难免会让人觉得有点抠门。”
“是吧是吧。”见有人赞同了自己的意见,杂贺萤眼前一亮,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显出了一丝愤愤不平。她原本对这些世俗的礼仪不太在乎,可事情牵扯到八寻大人时,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
“好了,不说这些了。公方殿下乃是天下武家共主,进献乃是我等作为臣子的本分,又不是做买卖,哪能斤斤计较索求回报呢。”八寻如此一说,其他人便都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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