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8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血腥味,虽然离得较远,还是让八寻忍不住蹙起了眉头。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于是不再细听,只等着龙子回来告知结果。

不一会儿,香风扑面,龙子快步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走了。”没有停留,直接就往镇外走去。

八寻偏了偏脑袋,紧跟在后。

乡村野地,飒飒凉风,拐杖笃笃的敲击声,与两人草鞋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很有规律地响着,过得片刻,八寻忽然说道:“怎么说,每人一个?”

“不用。”

龙子一抬左手,猎鹰疾飞而出,同时脚后跟一旋,开弓引箭,一击如流星,竟不知道是鹰更快还是箭更快,电光石火之间,只听见两声短促的惨叫接连传来,那鹰飞了回来,爪子和喙上一片鲜红。

左爪上甚至抓着一支箭矢,箭身上还沾着几点碎肉。

等到老鹰落下,龙子很熟练地接过箭矢,拿出布巾擦得干干净净,收回箭筒,背起藤弓,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对着八寻扬了扬下巴,语气得意,神情炫耀:“看,搞定了。”

“了不起。”少女很捧场地鼓掌。

龙子大人更加得意了:“雕虫小技而已,哈哈哈,不算什么……但如果你非要再多夸几句的话,我也不介意。”

“太厉害了!”

“哈哈哈——”

得意洋洋的笑声未停,八寻表情一正:“所以,那两个是什么人?”

“哈哈……哈?”龙子眨了眨眼,“你再多夸几句呗……不过我也不是特别在意这种小事,咳咳,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至于那两个是什么人,具体的不知道,但我感觉应该是同一批人。”

“何以见得?”

“他们两个在看到我的瞬间就变了脸色,而且还露出了惊疑和杀意。”

“所以他们追上来是为了……”

龙子耸了耸肩膀,意思不言而喻。

八寻抿着嘴角,又问:“那些人是为什么聚在一起,你看到什么东西?”

“一具尸体。一具……死状凄惨的尸体,被丢在了某个宿屋面前。说实话,只要看他一眼,我担保你至少三天吃不下饭……”龙子咧了咧嘴,回想起自己见到的景象,忍不住直抽冷气。

“这是……威慑?”

“很有可能。”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这种可能性,特意将其中一具尸体山长水远带到附近町镇,又丢在某处宿屋面前,只能想到是以此来恐吓宿屋里的某人——也即是杀鸡儆猴。

但杀人者是谁,被杀的又是谁,住在宿场里的是谁,这几人与万鬼斋是什么关系,与下毒暗害丰五郎的又是不是同一批人?

“事情越发扑朔迷离了……”八寻咕哝着。

龙子也摇了摇头:“总之咱们先回去吧,放着甜瓜脑袋和蛤蟆大叔他们两个人留在那儿,我总是不太放心。”

“走吧。”

两人不再多言,一路紧赶慢赶,回到了万鬼斋居住的草庐附近,然而还没靠近,八寻就已经听见了一声哞的牛叫,那声音似乎是在草屋旁边传来的。她微微一愣:“有牛?”

“一头老黄牛。”

龙子微微眯起双眼,回答道。

不仅如此,她甚至从半掩半开的门中,看到了坐着的丰五郎与稍远的井之助,像抱着宝贝一般抱住那颗烟玉的小琴,以及坐在丰五郎对面,正在闭目替他把脉的一位白发老者。

苍苍白发,满脸皱纹,一道刀伤横在脸上,宛如蜈蚣,让这老人的侧脸看上去有些可怕,再加上他此时正板着一张脸,一副不苟言笑的严肃表情,足以让任何人感到胆战心惊。

尤其是正在被把脉的丰五郎,更是两股战战,仿佛下一秒就会吓到昏过去。

倒不是他太怂,将心比心,换成是谁看见医生这副神情,心情肯定都不会美妙到哪里去。

恍惚间,龙子好似已经听到了那老人的下一句话——当然在这种距离她肯定是听不到声音的,只能勉强从唇形分辨出大致的语句。

倒是八寻听得清清楚楚,只听那老人先是深深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千回百转,让人心头一凉,随后稍作沉吟,带着三分无奈,三分踌躇,四分医者父母心的悲悯,对着丰五郎抱了抱拳:

“你这病……唉,恕老夫无能为力,告辞。”

……

第四十二章 陶陶万鬼斋

什么样的情况最能让人提心吊胆?

是战场之上,刀弓相向?是床笫之间,上马提枪?对丰五郎而言,以上两者皆非,而是此时此刻,在把完自己的脉之后,忽然露出一副欲言又止,复杂难言神色的老医生。

“你这病,恕老夫无能为力。”

老者抱了抱拳,语气中带着几分歉疚,其中蕴含的意义,令他的心忍不住一点点沉了下去。

“您……不然您再看看?”

“看不了,医不了。”老者仍在缓缓摇头,话音并不响亮,却是斩钉截铁。

丰五郎沉默许久,终于勉强接受了现实。没想到自己年纪不到二十,正是意气风发少年郎,结果不仅在八寻这儿吃了一个大亏,更莫名其妙跳出来一帮人要杀他——最关键是他对此毫无头绪,连死都死得稀里糊涂——如今又被一位德高望重,看着就不会跟他开玩笑的老医师下了最后通牒。

一时间心情百味参杂,酸苦辣咸,独独没有甜味,但他用力握着拳头,尽管很不想问,仍是鼓起勇气开口:“那……老先生,您觉得我还能……还能再活多久?”

“久不了。”老者又是摇头,“这个世道,哪有谁能确定知道自己能活多久的,非要说的话,按你这种活法,大概短则三五天,最长也超不过几十年吧。”

“这样……”果不其然,一想到自己的余生只剩短短几十年,丰五郎便是一阵哀戚,明明门外太阳当空,全身却如坠冰窟,“我只能再活几十年了啊……等等,几十年?”

猛然意识到什么,他讶然地看向老者。

老者倒是一脸不耐烦:“怎么,就你这德行也想活到一百多岁?”

“我不是这个意思……您不是说我的病医不了吗?”

“废话,你小子根本没病,哪怕扁鹊重生,华佗再世,也一样治不了你这个无病之病——你莫不是特意来消遣老夫的?”他怪眼一翻,脸上刀疤跟着一跳一跳,看着吓人之极。

丰五郎咽了口唾沫,原本涌上来的些许气恼被这么一吓,登时又缩了回去:“您的意思是……我没病?”

“现在我怀疑你耳朵有毛病了,过来,让我看看。”

“额……”

不知道老人这句是认真的或是调侃,丰五郎颇有些坐立不安,也正是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一声轻笑:“万鬼斋老先生还是如此幽默。”

八寻推门而入,龙子跟在后面,丰五郎与井之助两人见状齐齐松了口气,小琴坐在旁边,正在端着一碗热乎乎的甜汤在那里喝着,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只用两只大眼睛看着少女,“唔唔”几声,就当是在打招呼了。

“哈哈,是八寻丫头。”看到两人进来,这老者也不再跟丰五郎逗趣,双手一拍,乐呵呵地笑了起来,“有三年没见了吧,果心居士最近可好啊?”

“劳您费心,师父她老人家身子硬朗着呢,能吃能睡,能跑能跳,怕是再活个几十年都不成问题。”

“我猜也是这样,居士真真当世奇人,十多年前初次见她的时候就是那般样貌,三年前登门拜访,外表仍是一模一样,毫无改变。反观老夫,已经变成一个苍苍暮年的老头子了。”

万鬼斋哈哈大笑,哪里还有刚刚面对丰五郎时那副不苟言笑,眉头皱到仿佛能夹死蚊子苍蝇的模样,直将某受害者看得目瞪口呆,只恨自己没有识人之明,被这老不修的狠狠耍了一把。

“好啦好啦,看在这几个人是八寻丫头你带过来的,我就放他一马好了。”他摆了摆手,“关于你们过来的目的,我已经从这三个嘴里打听到了,说是这小子被下了毒,有人想杀他?”

“没错。”八寻点头。

“那就有意思了。”

万鬼斋咂了咂嘴,忽然把手一伸,再次抓住丰五郎的手腕,先是把了把脉,又掀开他的眼皮端详了片刻,“确实,这么一说倒还真有中过毒的迹象,虽然已经很稀薄了,勉强还剩下一点……小子,你确实中过毒。”

“中过毒?”丰五郎一愣。

“但现在已经被人解了,看你这下盘虚浮,周身无力的样子,解毒那人应该不是对症下药,而是用了一力破十会的笨办法……”万鬼斋呵呵笑道,“小子,你前几天没少上吐下泻吧?”

“确实是这样没错,莫非……”丰五郎与井之助交换了一个眼神。

两人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蠢材,既然老者已经把话说到这儿了,只要再稍微一点拨,当时就反应了过来。

敢情在他们压根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不仅丰五郎被人下毒,还有人暗中出手替他解了毒——虽然这法子可谓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把他们两个折腾得欲仙欲死——可终究是没了性命之忧。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饶是江湖经验丰富如井之助,也被惊出了一头白毛汗,就更别提漩涡中心的丰五郎了,原本就搞不懂究竟是谁要杀他,现在倒好,无端端又有人暗中出手救了他一命,悄无声息的对弈攻防,格外令人胆战心惊。

但万鬼斋丝毫没有体谅他们心情的意思,撑着膝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招呼一声:“这屋子刚死过人,晦气得很,我带你们去住附近的旅馆。”说罢转身就走。

“那就麻烦您了。”

对这老人的个性颇为了解,八寻并不意外,微微一笑,与其他人一起跟了上去。

……

万鬼斋做起事来,着实当得起一句雷厉风行,出了草庐,翻身骑上自己的那头老黄牛,晃晃悠悠在前带路,速度不快,让后面的几人不至于跟丢。

半路上八寻也悄然问了井之助他们,原来她与龙子刚走没多久,这老人已经慢悠悠骑着牛回来了。

见到他们三人待在家里,窗边还有一具尸体,万鬼斋却毫不惊讶,甚至连问都没问,一张嘴就指挥着他们擦血迹,搬尸体,待到把屋内打扫干净了,大马金刀坐下来,连喝了三碗凉井水,这才问他们姓甚名谁,是从哪来,有何目的。

直到听见八寻的名字,老人的态度才稍微变得缓和了一些,同时好似一眼就看出了丰五郎的问题,伸手招他过来把脉查看,之后便是龙子遥遥看到,八寻远远听见的景象,万鬼斋故作深沉,差点把可怜的丰五郎吓没了半条命。

“这位老爷子一直都是这样的吗?”龙子打量着牛背上白发苍苍的背影,饶有兴致地问道。

八寻想了想:“大概是。”

“我还以为你和他挺熟的。”

“不算熟,只是三年前老先生有一次上门来找我师父,留下住了半个来月,一来二去的,也就认识了。”

“原来如此。”龙子摩挲着下巴,“是个挺有意思的老人家。”

“确实。”

想到对方之前吓唬丰五郎的那段对话,八寻也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后就有一道幽怨的视线,从她的身后刺了过来——眼不见心不烦,少女直接选择无视。

一路无事,万鬼斋优哉游哉带着一行人来到了町镇里的某间宿屋。

但不知道是有意或是纯粹的巧合,这宿屋正巧就是不久前被人丢过尸体的那间,只是隔了一段时间,当地维护治安的町众早早过来驱散了人群,现场也基本收拾得七七八八,地上还可能残留着一些血迹,不过无伤大雅,反正没人在意。

掀开帘子进去,万鬼斋似乎与这地方的老板是熟识,互相点了点头打过招呼,二话不说,直接掏出一小块黄灿灿的金子,递了过去:“给……要几间房?”说到半途,又扭过头来问道。

“这……”

原本还以为得自掏腰包,八寻钱袋子都快要摸出来了,闻言不由一怔,这意思是要请客么?

“一二三四五……开六间吧,我也要住。”

不过没等她或者别人回答,万鬼斋目光一扫,张嘴就要了六间客房,算上他自己一人一间,出手阔绰之极。

那老板望着那块金子的亮光,眼睛瞪得溜圆,吸溜了一下口水,连声道好,随后又有些迟疑:“不过老先生,您这金子沉甸甸的……可能找不开啊。”

“不急,咱们估摸着得多住几天,再把这段时间的吃喝也一并算上,如果最后还有剩的,全部归你就是。”

此言一出,老板整张老脸都快笑出花来,赶紧吆喝了几个伙计过来,忙忙碌碌,帮着三位男士解了绑腿,摘了斗笠,带去大堂喝水休息,自己则趁这段时间上楼收拾房间。

至于八寻与小琴,两个妙龄少女,自然不好让那些粗手粗脚的伙计做事,老板直接将自家女儿喊了过来,前前后后一顿帮忙,八寻安之若素,小琴倒是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手忙脚乱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安顿坐下。

最后是龙子,她这身特别的南蛮装束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没人敢碰,但她也无所谓,自个将大红披风一解,往墙上一挂,其他衬衫和裤子都是轻便好行动的,直接在八寻身边盘腿一坐,坐姿豪迈,不让须眉。

耳听得万鬼斋正在与宿屋的一个伙计闲聊,丰五郎和井之助两个人窝在角落里歇息,小琴则像是有些困了一样,坐在旁边直打哈欠,小脑袋点来点去,就跟钓鱼似的。

左右无人可以闲聊,为了打发时间,她只好朝龙子抛出话题:“龙子大人,你的鹰呢?”

“让它自个出去玩了。”正在调整弓弦的龙子随口答道。

“出去玩……”八寻一呆,“它还会回来么?”

“会吧……大概。”

“大概?”从中听出了几分不确定的语气,少女更加怀疑。

龙子哈哈一笑:“没关系,要是真不回来,大不了我回去再问爷爷要一只。”

八寻顿时肃然起敬,像这种训练有素、灵性十足的猎鹰,说价值千金可能夸张了一点,但拿去送给普通的国人大名,肯定也都是将其视如珍宝,细心呵护,唯恐伤着碰着。

而如今听龙子的说法,她分明只是将这鹰当做了一个有趣的玩具,不见了换一个就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说小沙包或者竹马呢。再加上她这身精致的异国服饰,龙子的显然出身非富即贵,说不定就是哪家名门的千金。

也不知道这种人为什么会认识井之助……

脑子里转过这个念头,两人相识仅有数日,交浅不能言深,八寻更无意打听对方的家庭出身,毕竟对方家里再怎么有钱,和自己又没有一文钱的关系,总不能上赶着给人当干女儿吧?

就算她想,人家也得答应呀。

“话说,这老爷子真是深藏不露啊。”就在她思想越来越跑偏之际,龙子突然话锋一转。

“何出此言?”

“你没看到他刚才拿出来的那金子吗——哦你看不到。总之那块可是货真价实的甲州金,而且是质量最好的一批。普通的乡野医师轻易可拿不到这种东西。”

甲州乃甲斐国的通称,而所谓的甲州金,即是由甲斐之主武田晴信铸造发行的金币。

与其他市面上比较流行的黄金铸币比起来,甲州金最有名的就是其成色,平均每一分金含金八成,在一众想方设法削减金属含量的铸币大名里可谓是鹤立鸡群,甲州金也因此不仅在武田家的甲斐信浓地区,在临近地区也被广泛流传使用。

但如今市面上金银货币仍是少数,绝大多数时候计量用的仍是铜钱,像万鬼斋这种独居野外的医师,应该是没什么机会接触到这种大额财产的,可他居然就这样大咧咧拿了出来,而且宿屋的老板也丝毫不觉得惊讶——要是换成其他不明底细的外人,只怕他早就偷偷遣人去报官了。

这代表万鬼斋已经不是第一次像这样“炫富”了,所以旁人也早就习以为常,没有引起什么怀疑或者骚动。

“这就是老先生身上最大的谜团。”

听出龙子话语中的疑惑,八寻笑着解答。